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尹醉生做了一個夢,夢裏,他不再是自己,卻是解商離。

彼時他未及弱冠,每日奉家族之命,揹起藥箱四處行醫。尹醉生用他的眼睛看他曾見過的人物,見盡一切善的惡的,治得好與治不好的。每見清廉公正的官爺病入膏肓,尹醉生便與解商離同悲;當見只會壓榨窮人的富翁病情見好,尹醉生便與他同怒。但縱使心下千迴百轉,解商離始終不曾表現出自己的好惡。一直至某日,他到客棧出診,回程時,忽聽得樓下打板一拍,說書人捏著嗓子道︰「列位看倌,上回說到,那驚風大俠……」

霎時間,穩重的步伐加急,竟似要跳起來。解商離匆匆趕至欄畔聽書,一時把行醫拋至九霄雲外,變回愛聽話本的少年郎。當驚風遇險,他便跟著焦急;當驚風為民除害,他便隨其他聽眾一同大呼痛快。

尹醉生經歷他的喜怒哀樂,感受他的憧憬,心頭半是可喜,半是可歎。喜則瞧他如此憧憬自己,為此流露出少年心性,實在可愛;歎則話本多有子虛烏有之處,驚風的生活,又豈是盡如他所想那般?正百感交集之際,打板又一拍案,這麼一響,竟把尹醉生驚醒了。

話本中的驚風一定神,竟變成了破樓中的尹醉生。方才夢中的少年形容見長,從書外來至他身側,把一丸解藥塞進他嘴裏。他恍恍惚惚,只覺眼皮一沉,再張眼時,四周已又換了風景。

斜陽下,小巷中,文火煎著瓦藥壺,漫開濃濃藥香。解商離執著葵扇,在爐端慢悠悠地撥火,而尹醉生捧著碗,喝藥的模樣像在喝黃湯。尹醉生與身前人對話,卻聽不清彼此在說甚麼,只模糊聽得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救人殺人,殺人救人,彷彿都是一個詞兒。他聽不真切,可又依稀明白了甚麼,但要道出那個「甚麼」,他倏地又糊塗了。心神一晃,醫館前夕陽驟下,他轉頭,發現自己正拉住解商離拔足狂奔。

子夜萬籟俱寂,四野無光,尹醉生與解商離在混沌中飛奔,卻不知彼此正欲何往。黑暗中只有二人的喘息,愈發猛烈的心跳繼而變響,緊接著,解商離的哭喊突然爆發。無形的黑暗在動盪,不安和恐懼籠罩他倆、吞沒他倆。他們無處可逃、無處可躲,整個身體儼如已被混沌吞噬,雙手卻仍抓住彼此。

於是尹醉生將解商離摟進懷內——當他抱住解商離,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同時被對方抱住,好像在當時當刻,他才重新擁有了自己。剎那間,激盪的昏暗平息,不安和恐懼平伏。他們互相依偎,擁抱著平靜、擁抱著安心、擁抱著自己,擁抱著愛。晨光在墨色間流淌而下,滌淨他們身上的污穢,叫他們第一次真正看見彼此。

他張眼——看見一道身影開門走入屋內,笑道︰「你醒了,我打水來給你梳洗。」

那不是別人,卻是尹醉生自己……他心中一驚,忙定神,這才記起自己是解商離,而非尹醉生。

真正的尹醉生見他遲遲不起,眉頭一蹙,擱下打水的事,走近床沿問:「怎麼了?我從沒見過你起床時是這般神情。」

解商離過了片刻才真正醒透,搖搖頭答:「無甚要緊,不過做了個怪夢,醒來有些糊塗。」

尹醉生本來還有些憂心,但見解商離神情漸漸復常,憂思一退,好奇便馬上佔據心頭。他踢掉鞋子,鑽回榻上把解商離扶起來問:「是甚麼怪夢,說給我聽聽?」

眼見身旁人明明比自己年長,卻對一個夢興致勃勃,連那雙桃花眼都載滿雀躍,解商離便深感無奈。他輕歎一聲,待要娓娓道來,方覺自己在夢中以尹醉生的身份活了半輩子,重新經歷那些生生死死、真真假假,不明不白的事,如今想來,竟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沉吟半晌,方概括道︰「我在夢裏變成了你。」

話音方落,他便聞得噗嗤一聲,尹醉生彎著兩眼,故意逗他道:「古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不到你與我同起同卧,到了夢裏,依然離不得我。」

解商離被他的肉麻話逗得兩腮微赤,只得偏過頭,若無其事地續道:「我在夢裏看著自己,用你的模樣和自己說話,到了許多我們從前到過的地方,做了許多我們從前做過的事。夢中我依稀悟了甚麼⋯⋯」

他為尹醉生細述自己的夢,憶起自己少年時是那樣崇拜驚風,渴望快意江湖,殺盡天下惡人。可是當他在夢中成為尹醉生,卻反而欣羨起懸壺濟世的自己,為自己那雙妙手回春的手而讚歎。待解商離說到他們在夢中擁抱,在抱住對方時才「得到」自己時,尹醉生將他拉入懷內,朗聲笑了起來,「你這個夢乍聽無理,但細細思來,又處處在理。」

「此話何解?」解商離問。他半身被拉出被外,又未披上外衣,本來略感寒意,是以尹醉生一黏過來,他便依在後者懷裏拿他取暖。尹醉生會意,卻不介懷,反而裹住解商離雙手,樂得充當他的手爐。聽了問題,他也不急著回應,只專心捂住解商離雙手,待醫師的手暖和了,他才答話:「子固非我,本不應知道我心裏在想甚麼,但夢裏你變成我,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歎,確是我曾有的。此其一。

「生死迥異,救人與殺人亦天差地別,但夢裏你偏說是二者與彼二者其實一般,豈非無理?可醫者與刺客,同樣在左右生死,然亦有無法左右的生死,如此想來,兩者實乃一途。此其二。

「人各有其形,各有其神,各主其身,各感其神,斯為自然;可夢裏你反而『失』了自己,待你我擁抱後,方重『得』自己,聽來再奇怪不過。然則你在夢中化成我,你與『解商離』相擁,確是抱住真正的自己、重拾真正的自己,此其三。

「一個怪夢,有三種無理,卻正是三種有理——真虧解大夫如此會做夢。」

本來解商離聽他仔細分析,正覺得有趣,不承想他末了突然調侃,直把自己逗得失笑。不過解商離很快斂起笑意,無奈道:「一個無稽之夢,才被你說得有些意思,又誇張了。」

尹醉生卻還未看夠他的笑,仍執住他的手,刻意誇誇其談︰「古往今來,做夢的人多,會做夢的人少。那些真真會夢的——莊周、淳于棼、盧生……一夢便是經典。解大夫繼續精進,只怕明日不愁不成典。」

解商離知他胡鬧,笑著便要抽手,可尹醉生死不放開,偏湊過去端詳他的笑顏。兩人拉扯了一會,尹醉生倏然開口:「方才我說漏了一點。」

聞言,解商離止了笑,瞧他還有甚麼渾話可講。後者換上正經的神情,低語:「夢雖是夢,未必非真。夢中我們覓得彼此,竟勝似重獲自己。不論是你是我,想來當下當刻,心都是一樣的——此時此刻,心也是一樣的。」

此番話剛落,解商離心下一動,垂眸回想當初,他們向對方表露心跡,都深怕從此失去對方,誰料坦白以後,他們才真正彼此相知,於是同悲轉為同喜,此後同甘共樂直至如今。或許正如尹醉生所言,無論是夢非夢,是此是彼,其實都不必拘泥——只要二人同心,又何必有分。

思及此,解商離抬眼,恰見尹醉生正凝視自己,於是彼此相視而笑。他默然,沒有迴避眼前人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