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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瓶邪】 穿殼(正文全)

文:蒼微


  「我說,這裡有人嗎?」
  四周的燈火晦暗、寂靜、悄無人聲,他獨自走在一條牆壁斑剝的長廊,地上充斥著細碎的石礫以及厚實的灰塵,這是座將要落成的建築,抑或已經棄置的廢墟?
  他小心翼翼地走著,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幸好穿著鞋子,否則這地況糟得超乎想像,踩下去不知會有多疼?他心想。
  他想尋找出口,但長長的甬道盡頭卻一直是晦暗無光,他只能被逼著往前走,觸目可及之處,皆是粗礪的水泥,宛如死去巨獸的皮膚,坑坑漥窪,帶著灰白色的腐敗氣息。
  回想起十分鐘前,他在一個僅有四面牆的小房間裡醒來,小房間連接著長廊,他順著直走,沒有遇見半個人,而他也遺忘自己為什麼在此處的原因。
  是被人綁票進來?做了什麼事而讓人關押?抑或是鬼屋探險後摔暈了,同伴沒義氣地丟下他逃走?
  敲了敲腦袋,裡面一片空白,連他叫什麼名字都想不到。
  這失憶也太他媽徹底了。他心想。
  好不容易,白漆剝落,裸露出裡頭的水泥與磚塊的牆面終於看見門框,他不知為何竟憑空生出一絲恐懼。
  放慢腳步緩緩湊近門框,聽見裡頭有一道細細的呼吸聲傳來,似有若無。
  他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張望,最後一個抬頭,順著沉重的塗漆鐵門往上看,門牌上的房間號碼標示著「306」,銅製的門牌早已鏽蝕,有部分還顯現出一點懾人的綠,深淺不一又充滿疙瘩,有毒似的。
  而門裡更為幽暗,他在褲袋裡摸索著想找個打火機,無奈乾癟的褲袋連張衛生紙都掏不出來,他想了想,最後站在門口喊著:「有人嗎?裡頭有人嗎?裡頭有人就吱一聲。」
  他已經做好有人埋伏在黑暗中突然衝出來給他一棍子的準備,雖然不想挨揍,但挨揍總比不明不白地被困在這裡好上百倍。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他連續喊了幾聲,都快以為他聽到的呼吸聲是錯覺了。
  「我進來啦!真進來了。」他大聲喊著,卻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他像盲人一般摸索著,怕撞翻桌子,也怕碰到裡頭不說話的人,陷阱也是怕的,但他想起一句話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深吸了口氣繼續往前走。
  306號房意外的大,他走了很久,卻沒碰到任何東西。
  怪了,這人難不成是在這裡打地舖?床鋪哪去了?他心說。
  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強光,像籠罩在他眼前的黑幕被撥開,他不由得閉起眼,同時恍神幾秒。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躺在一張極為陳舊的行軍床上,眼睛是閉上的,額前的碎髮蓋住了其中一隻眼睛,最讓他覺得奇妙的事情是──他在發光。
  不是說這個人像電燈泡一般散發光與熱,那種光很難以形容,如同白玉般的潤澤,像雲層掩住太陽所折射出來的光暈,他只覺得特別好看,特別亮,但是直視卻絲毫不覺得難受。
  「喂!這裡是哪裡?還有,你怎麼睡在這裡?」他問。
  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沒有回應他,兀自沉睡著。
  「喂!你倒是回我一句。」
  他忍不住伸手去推那個人的手臂,而在碰到的那瞬間,他驀地感受心臟猛力一震,他瞪大眼睛發出一聲慘叫。
  接著,一道吸力伴隨著巨大的暈眩感襲來,他便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他費力睜開眼睛,眼皮很重,宛如吊掛十斤秤砣,身體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他幾乎連手指都快動不了。
  似乎有誰把燈關了,剛才的微光不見了,那條人型螢光棒也不見了。
  竄進鼻腔的是一股經年累積出來的霉味,他忍不住咳了幾聲,彎曲手指,手掌下的布質相當粗糙,讓他想起劣質病房裡的床單。
  他摸索著身體附近的空間,推測自己是躺在一張床面上,側過身,他呻吟著撐起身體,感覺到關節深處傳出一種痠到發苦的疼痛。
  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我是被剛才那條螢光棒暴打了一頓關起來了嗎?這種被吊在樑上草一百次的痠痛感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心想。
  他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用手指摩挲身上的每一塊肌膚,用以確認自己的傷勢。
  只是奇怪的是,他的身體摸著不疼,但動起來就是特別疼。
  像是這個身體在排斥他一樣。
  他自嘲地甩了甩頭,心想一定是因為太疼,才出現這種荒謬的錯覺。
  他伸展四肢,呈大字型躺在床面上深深吐了幾口氣,感覺陳滯的、充滿腐朽氣息的空氣填滿他的肺部,重新化為活動的力量,才緩慢朝床下摸索。
  還沒伸直手臂,他就觸碰到地面,地面似乎是與牆面相同的水泥,充滿細碎的粉塵,結構粗糙。
  他坐起身,雙腳放置在地板上,厚實的灰塵附上他的腳底,他在床沿坐了一陣子,蓄飽了力氣才站起身。
  只是身體還沒站直,腳下就一個踉蹌,他似乎撞上桌子,又伸手將桌子推開,總之預期的巨大聲響以及疼痛並沒有朝他襲來。
  正覺得奇怪,怎麼都想不透,他感覺自己的手被牽引著套上鞋襪,而後整個人被往前帶。
  「誰?是誰在那裡?」他說,這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整句話聽上去像僅發出了幾個氣音。
  黑暗中並沒有人回答他,而他的手在碰上一個旋鈕後停下,接著,乾脆擰開。
  昏黃的燈光立刻佈滿整個房間,而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太久,忽然見光,一瞬間眼前產生數道朦朧黑影,又倏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盞仿煤油燈式的手提電筒,它被放置在一座鐵製梳妝台上,年代似乎已經很久遠了,幾處轉角與邊緣都出了鐵鏽。
  再往上看,是一面因長年灰塵堆積沒人打理而不太明亮的鏡子。
  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忍不住瞪大眼睛。
  這人!不就是他剛剛見到的螢光棒?
  他忍不住對著鏡子擺出各個角度,最後下了個結論:這人挺帥的,不過怎麼?看著不像我?我應該是...應該是......應該不是長這樣的?
  他抱著腦袋,但不論怎麼思索,腦海裡依舊一片空白。
  深吸了口氣,他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形狀美好的嘴唇微微掀動。
  「你是誰?」他聽見自己說,不是嘶啞不成聲的氣音,而是一個輕而淡然的嗓音。
  他瞪大雙眼,凝視鏡中面無表情的臉孔,那雙漆黑無波的雙眼彷彿透過鏡子望著他,目光不帶一絲溫度。
  「你為什麼在我身體裡?」鏡中的自己說。
  昏暗燈火,寂靜房間,搭配著一張自鏡中映照出的,無法控制的臉孔,那張臉用淡漠的表情瞪著他,他不由得驚叫出聲。
  只是他的聲音微弱又嘶啞,一下就被掐斷了。
  他用驚恐的眼神看著鏡子,發覺手掌不受控地抬上來,將嘴摀得死緊,眼神閃過一絲不贊同,顯然這個身體的主人並不願意他任意叫喊。
  他心說,我說這位小哥,我也不是自個兒願意跟你擠同號房的,你就發發好心,別為難我,行不?
  無奈身體的主人好似是聽不見,怎麼都不將手掌放下,他一愣,意識到他們估計是不能腦內對答了,隨即立馬將什麼雙重人格多重人格那些理論通通拋諸腦後,跟身體的主人搶起控制權。
  他只是想再對他說一句,小哥,我是好人,你就當扶老太太過馬路,日行一善吧!
  但也不知道是由於適應性太差,還是他本身的能力比起身體主人硬是差了一大截?總之他感覺就快被摀沒氣了,在心裡大吼著,我勒個去!這他媽都遇到了什麼人啊?對自己也下這麼狠的手。
  不過很快,他的意識就慢慢崩散,似乎真要被掐死了。
  他娘的,這螢光棒黑手黨,就這麼死了也算一屍兩命了,他自嘲地想。
  就在他已然絕望的時候,他突然能呼吸到空氣了,不顧三七二十一,大口貪婪地深吸兩口氣,他就聽見身體的主人說:「什麼意思?」
  「我說這位小哥,你是不是缺氧弄得腦袋出了毛病?我要不要提醒你,你剛才可是全程摀住我嘴不放的。」嘶啞的嗓音在房間裡迴盪,他意外發現面癱酷哥螢光棒終於願意讓他說話,他忍不住鬆了口氣,微微揚起唇角。
  他眼角餘光不經意瞥過鏡中映照出來的臉孔,那個笑模樣竟讓他看呆了,似乎有些熟悉,又似乎有些其他的什麼。
  「什麼意思?」
  他下意識回道:「你笑起來特別好看,有空多笑笑,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裡?」
  身體的主人沒有理他,只是平靜地將目光轉向鏡子的一角。
  「怎麼?那裡有什麼貓膩?」他問。
  只是看到那裡,他硬生生將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吞進肚子裡。
  鏡子的角落上邊的灰塵被人用手劃出了幾個字,痕跡很新,顯然是最近才劃上不久,但他方才打量這面鏡子的時候,並沒有看見那些字。
  「我說小哥,那什麼意思?」
  「那得問你。」
  他立刻反駁道:「問我?我連自個兒是誰我都不知道,問我有啥用?」
  回答他的是一片靜默,他立刻就意識到,那些字是他被摀住嘴時寫的。
  鏡子上頭寫著:

  02200059
  你不疼嗎

  他瞪著鏡子喃喃道:「02200059?什麼玩意?銀行卡密碼?小哥,你怎麼說?」
  「出去。」身體的主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用淡漠的語氣說著。
  「不是!我說這位小哥,你也慢點趕我,我飄了好久才遇見你一個,你好歹也向我說說現下的情況,這是哪?你又怎麼會自個兒在這?」如果能流汗的話,他肯定急得滿頭是汗,可惜也不知道是體質關係,或是因為他根本是個裝錯的零件,所以發揮不了作用,愣是一滴汗也流不出來,只能在那裡乾著急。
  空蕩蕩的306號房僅聽得見一道悠長的呼吸聲,身體的主人眼看就是不回他,他開始不斷腹誹,這他娘的黑手悶油瓶該不會是因為這啥那啥被關進來的?我看這傢伙的顏值估計當個伴遊都能做得盆滿缽滿,幹啥想不開去做殺手?嘖!可惜了,要是小爺還活著肯定掏錢包養!等等,包養?難道我活著的時候還是個大款?而且......我現在是死的嘛?所以我是遺願未了不能昇天?
  思來想去,他想不通到底還有什麼遺願未了,只好硬著頭皮道:「小哥,你能不能幫我唸個往生咒?聽完絕不糾纏……應該。」
  身體的主人聽了他的話,周遭空氣瞬間低下兩度,他莫名有些背脊發冷。
  他心下盤算,這悶油瓶肯定是不肯幫忙的了。
  他嘆口氣,只能無奈地飄出去,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指不定等會又能遇見另個願意幫他的人。
  說也奇怪,他再也找不到在走廊活動時的輕盈感,整個人跟灌鉛般動彈不得,他掙扎了許久,腦海裡突然浮出一個念頭告訴他,這是卡住了。
  他目光移向鏡子,身體的主人稍微抬了下右手,他連忙喊道:「別掐,千萬別再掐了,我去!這紅印子這麼明顯,你還真下得去手,你不心疼我可心疼。」
  一面說,一面對鏡子左右別臉,幾個指印清晰地浮現在臉頰上,幾乎都快從暗紅色變為紫色。
  「臉我的,你心疼什麼?」身體的主人淡淡地道。
  他沒想到身體的主人會問這問題,立刻咳兩聲說:「小哥,我跟你說件事。」
  「嗯。」身體的主人只給他一個氣音作回應,也不知道是肯定句還是疑問句。
  他心說,我要真跟這悶油瓶較真就是個傻的,當下決定不管,直接說道:「我出不去。」
  悶油瓶沒理他,又緩緩將手掌舉起來。

  他整隻鬼都要崩潰,心想我肯定是倒了八輩子血楣!先是死得不明不白,現在還給活人欺負,不是說死者為大?怎麼現在人一點都不尊重下死得委屈巴巴的我?
  深吸口氣,他阿Q地想,掐吧掐吧!掐掐好健康,正閉起眼睛瑟瑟發抖,就聽見聲音的主人道:「起靈。」
  他整個都矇逼了,心想我都死得連身體都不知道去哪,起什麼靈?我看是起屍還差不多。
  「那個,小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的身體都不知道去了哪裡,乾脆免了?」
  身體的主人道:「我的名字。」
  「喔!喔?啊?」他好半天才意識過來,心想這他媽也太不吉利了,可憐的娃,看著鏡中的臉,語氣又軟了三分,「姓的什麼?」
  悶油瓶隨手拉開抽屜,看也不看就自裡頭抽出本舊日誌,隨意翻開其中一頁,低頭瞄了一眼就淡淡地回他:「姓張。」
  「我......我怎麼特麼覺得你是在唬我?」
  「隨你愛信不信。」悶油瓶顯然不想再與他多說話,又是一片靜默。
  反倒是他耐不住這種寂靜,隨即又道:「這名字繞口,我還是稱呼你小哥怎麼樣?我說小哥,相逢就是有緣,我也不是故意賴你這裡不出去,就是出了點小小問題,但這也難說,指不定是有什麼事必需你幫我,指不定我心滿意足了就昇了天,我不敢保證我是個造橋鋪路,濟弱扶傾的大好人,但絕不會是什麼壞人,你放心,我在這裡用你的,就絕對聽話,你讓挖耳朵,我絕不會摳腳趾。」
  還沒說完,食指就頂住嘴巴,顯然是悶油瓶不想讓他說更多。
  同時,他眼前一花,腦子裡天旋地轉,再回神已經離鏡子有好幾公尺遠,蹲在簡易床架後邊,似乎在防備什麼。
  「別出聲,有東西來了。」悶油瓶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氣音道。
  看悶油瓶的態度不對,他也用氣音低聲回了句:「知道了。」
  可在見到門口的東西爬進來以後,他還是忍不住抖著聲音大喊:「有...有水鬼!」
  悶油瓶回應他的是,一聲極輕極無奈的嘆息。

  黑暗中,突兀地出現水滴滴落的聲音,伴隨著不知名的物體摩擦聲,窸窸窣窣,似乎帶著特定頻率,聽得他心底發毛,猛地出現的咕嘰笑聲距離很近,讓他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探頭一看,不遠處,一名四肢著地的長髮女子正瞪著他。
  那名女子自沾滿灰塵及綠苔的髮間,露出一隻幽怨的眼睛,黑黝黝的,沒有眼白。
  她的速度非常快,一下就從門口抵達他們剛才所在的提燈前,對著他們的位置,咕咕嘰嘰笑著,聲音猖狂而尖銳,他依稀可以看見嘴唇裡露出一排食肉動物般的牙齒。
  「小哥,怎麼辦?」
  悶油瓶沒有回答,只是仔細盯著她的動作,只見她反手一下就把桌上的提燈打碎,朝他們撲過來。
  一瞬間,房間再次進入黑暗,他原先想驚叫出聲,卻有隻手先一步摀住嘴巴。
右手握住身邊的簡易床架,對著它鏽蝕的欄杆一握一振,床架就發出令人牙酸的一聲嘎吱,被穩穩握到手上。
  接著往斜前衝,他在心裡迅速算過距離,立馬發現悶油瓶是在往那個水鬼的方向疾奔,水鬼的牙齒形狀頓時閃過腦海,他在心裡大罵,我操別那麼想不開啊小哥!你就不能好好逃命?我勒個去!你的字典裡就沒有走為上策這個詞彙?你國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嘛?
  「啊啊啊啊啊!」悶油瓶不知何時將手移開,他嘶啞的哀號聲瞬間充斥整個房間。
  一陣天旋地轉伴隨著如同棍子戳進泥漿地裡的一聲噗哧,他的雙腳穩穩地踏到地面,接著單邊膝蓋落地,緩衝掉多餘的衝擊力道。
  「不叫了?」悶油瓶淡淡地問。
  他咳了兩聲,遲疑了下才道:「嗯,我想,我有點暈人。」
  被嚇得連娘都罵不出來是什麼滋味?他今天算是扎扎實實地體驗了一把。
  「別怕,她死了。」悶油瓶緩慢地站起身往前走,步伐毫不遲疑,語氣淡而輕,像談論今天天氣情況。
  你怎麼知道她死了?什麼都看不見的情況下你是怎麼弄死她的?剛才那下你是怎麼搞的?你翻那下我暈死了,這麼暈的狀況,怎麼保證準頭?盡管他心底的問題好似山洪爆發,他依舊不敢向悶油瓶提出要找個燈回頭看看水鬼屍體的要求。
  漆黑的長廊伸手不見五指,越走,他越是害怕,生怕哪個轉角就竄出水鬼,或是其他的怪物。
  黑暗,總是容易滋生些不知名的詭譎生物。
  他吞了口唾沫,感覺到身體與情感極度分離,悶油瓶操縱著平靜的身體往前走,而他卻在寂靜的空間中,懼怕到意識接近停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一個激靈,想起他是一隻鬼。
  於是他開始自我催眠,我是一隻鬼,我是一隻鬼,老子走路帶冷氣,老子走路帶冷氣。
  又想,悶油瓶都不怕了,我怕個蛋蛋!反正我是個寄宿的,天塌下來悶油瓶頂著。
  估計是精神勝利法管用,他很快就振作起來與悶油瓶搭話。
  人與人的互相理解,往往透過對談時細微的表情、動作以及語氣,他與悶油瓶初初認識,又共用同個身體,等於近乎全盲,悶油瓶早先對他還是那種不死不休的態度,他卻絲毫不覺得害怕,只想著巴巴地貼上去,讓他不禁心想,媽的!小爺我生前難道是個抖M?
  想歸想,他總管不住嘴。
  「小哥,你剛才那招……」他舉起往前甩,做出了一個射刀的動作,「是怎麼弄的?」
  悶油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頓了頓,繼續說:「這裡是哪裡?怎麼黑洞洞的?」
  「你一個人住這兒?有沒有其他人?」
  「剛才的怪物還有多少?」
  「你眼力真好,我幾乎要看不見了。」
  但無論他怎麼問,悶油瓶都不發一語,他好似被澆上一大盆冷水,安靜片刻,才很輕地試探道:「小哥……你是不是覺得我煩?」
  「沒有。」這次悶油瓶倒是回應得相當乾脆。
  「可你……」你他媽分明一句話也沒應!
  他心底噌噌冒火,也不曉得是哪來的怒氣,可仔細想想,又拿悶油瓶一點辦法也沒有,索性撇嘴,不說話了。
  一安靜下來,走廊那股陰森詭譎感又撲面而來,空氣中的黑暗如同凝結的硬塊般深沉,似乎怎麼都攪不動化不開,他頓時有些後悔,更有些說不出的懼怕,腦中浮現的畫面都與之前無法解釋的怪物有關,但又不想先開口求饒認輸。
  糾結半天,砸砸嘴,心裡反覆叨念著,你是人來我是鬼,我是厲鬼我怕誰。
  悶油瓶突然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們共用一張嘴。」
  他甫聽見還木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悶油瓶是在回答他先前的問題。
  操!好你個悶油瓶!早說不就成了,頓了那麼久是雷格了還是掉線了?
  不過這句吐槽他不知怎麼死活都吐不出來,最後只不鹹不淡地應了句:「呃,這倒是。」
  他忍不住支吾地說:「小哥,你要去哪裡?你能看見?」
  「不能。」悶油瓶輕聲說。
  他感覺到悶油瓶突然拐了個彎,轉了一個很大的弧度,他問道:「怎麼了?」
  「那裡危險。」
  他心想連悶油瓶都說危險的到底是啥玩意?該不是剛才的水鬼MAX版?
  嚥了口唾沫,他小聲地說:「會不會追上來?」
  「那是一條通道,不走近就沒事。」
  他恐懼的情緒似乎被悶油瓶的回話沖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他問:「你就不怕摔跤還是撞牆?不找盞燈?」
  「不用,用心眼。」悶油瓶輕聲回道。
  他一聽立刻腹誹,你就吹吧!你要用心眼能看見,小爺我就可以拿屁眼作探照燈了!
  腦海裡浮現悶油瓶像螢火蟲般,尾端有個特大光源,天黑了就扭扭腰,照亮你我他,登時感到有些好玩。
  「哼哼唧唧笑什麼?」悶油瓶淡淡地問,語氣似乎對他隨意笑出聲很不滿意,有違他面癱酷哥的形象。
  他連忙道:「沒事,我說小哥,我看你對這挺熟的?」
  悶油瓶好久沒出聲,就一個勁地往前走,他還以為悶油瓶嫌他煩,不會回了,卻在拐彎的時候,聽見悶油瓶極輕的一聲。
  「我在這裡,很久了。」

  「一個人?」他打量四周,越發肯定這是個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環境,心裡翻湧一種不知道是什麼的滋味,好像是酸,好像是澀,又好像是熟悉,他分不清,或許是他活著的時候也同悶油瓶一樣是個邊緣人,才特別有共鳴。
  悶油瓶淡淡地道:「嗯,如果我消失了,也沒有人會發現。」
  他聽了特別不是滋味,立刻接道:「哪有你說得那麼誇張,至少我會發現,嗯,還能陪你做鬼,如何?是不是聽上去挺不賴?」
  「太吵了。」悶油瓶道。
  他差點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終究還是怕了悶油瓶動不動就下黑手掐自己,憋屈得都要枯萎了。
  就在他賭氣不說話時,悶油瓶淡淡地說:「到了。」
  「什麼地方?」他有氣無力地回道。
  「檔案室,存病歷的地方。」
  他還反應不過來時,悶油瓶靜靜地走進去伸手摁亮了檔案室的燈,令人意外的是,現在燈還能用。
  他過了好久才問:「小哥,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個病死的病人?這是間醫院?」
  「不,這是間療養院,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很可能是病人。」
  檔案櫃表面生出許多鐵鏽,似乎已經廢棄一段時間,數量極多,十五米見方的房間,檔案櫃間的距離僅能通過一個人,抬頭一看,高度幾乎頂到天花板。
  他心想,終於有線索了,可我這是要找到猴年馬月去?
  不過現下好像還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先做。
  他清了清喉嚨,用最鄭重的語氣向悶油瓶說。
  「小哥,我又回憶起飢餓的感覺了。」

  悶油瓶聽了他的話後也不說話,他心說,我是不是表達得太委婉了?對付這貨就該簡潔明瞭地躺在地上不動,直接說寶寶餓了,寶寶走不動?
  光想就特別帶感。
  他四處張望著有沒有會反光的物品,最好是面鏡子,這面癱撒潑耍賴的畫面他怎麼能放過?
  他心中的小九九打得飛快,絲毫沒發覺悶油瓶已經換了個房間,並且拆了個黑糊糊的包裝直接嗑了下去。
  刺鼻的油味以及詭異化工奶味瞬間充斥他的口腔,直往腦門灌。
  這難道是傳說中他媽的特級三鹿奶?被這味兒一衝,簡直眼淚都要出來了,他從沒吃過這麼難吃的玩意,無奈身體是人家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
  不是,我他娘的為什麼要低頭?悶油瓶該不是味覺失靈?連食物爛了都不知道?身為一個頂頭立地的好鬼,我有必要教他什麼叫好吃的食物。
  覷了個咀嚼的空子,他深吸口氣,使盡吃奶的力氣抵抗悶油瓶把手中需要打馬賽克的食物再往嘴裡塞,他急忙道:「小哥,你不能撿到什麼都往嘴裡塞,這他媽會死人的!」
  「我沒死。」悶油瓶簡潔明瞭地道,動作顯然是想快吃完快回檔案室看資料。
他被這句回話弄得一懵,忍不住問道:「所以,小哥你吃這玩意兒很久了?」
  「嗯。」
  他回想起剛才悶油瓶說他一個人在這裡很久了,心裡泛酸,不曉得是什麼滋味。
  「不應該…你應該在……」他喃喃道。
  他腦中閃過一個畫面,靜湖遠山,天氣特別好的時候山是青色的,風中會帶著一股熟悉的茶香,天氣不太好的時候,風景像披著紗似的,朦朧得宛如夢境,街上行人不少,大多步履匆匆,卻趕而不急。
  有熱茶煮滾的汽笛聲,有兜售糖葫蘆的叫賣聲,有人剪著布,有人在路旁的小攤上堆疊著木頭雕製的小玩意,有人站在藥店櫃台,看著夥計用紙包起一堆藥材,有人站在路邊,用瓷碗喝著剛沖好的藕粉或麵茶。
  一切都如此安靜而悠然,他彷彿看見楊柳的葉子,輕輕碰觸湖面,興起一絲細微的漣漪。
  「為什麼哭了?」他聽見悶油瓶淡淡的嗓音帶著似有若無的關心,一低頭,指尖上一滴晶瑩的水珠正宣示著存在感,估計是方才悶油瓶伸手從臉上揩的。
  他心說,人幹事,我這沒事幹啥流馬尿?這樣嚴重影響悶油瓶帥度的行為,肯定又妥妥被掐。
  正考慮要睜眼死還是閉眼死的時候,悶油瓶放下了手底那塊不曉得腐爛程度多少的食物,大方地站起來,讓他仔細打量房間裡的擺飾。
  舉高手底的提燈,悶油瓶再扭過上邊的旋鈕,提燈的光源立刻增亮許多。
  成堆的軍綠色盒子堆積在房間裡,數量幾乎一人高的有三四堆,都套著灰白色的塑料布,只有面前這堆的塑料布是拆開的。
  他伸手過去,一層飛灰被他碰得飛起,他掩住口鼻咳嗽幾聲,才發現塑料布其實是透明的,是由於上邊的灰塵太厚,才會看上去像灰白色。
  走上前拿起一盒,閱讀包裝上的文字,才發現是軍用的壓縮餅乾。
  他心說,怎麼會有軍用的口糧留在療養院裡?難道這不是普通的療養院?
  想了想,他將所有未拆封的塑料布都掀起來,幾堆都是一樣的,只有最後一堆放的是大容量的水罐。
  走到房間盡頭才發現,裡頭還有個幾乎抵到天花板的櫃子,顏色是深沈的灰黑,似乎用了啞光塗料,他伸手拉了一下門,聽見咔咔兩聲,櫃門卻沒有打開,提燈湊過去看,才發現櫃子上邊有個特別小的鎖孔。
  他四處尋找,都沒有任何疑似鑰匙的物品,於是問道:「小哥你看,這櫃子,你知不知道怎麼打開?」
  悶油瓶沒回答,只是伸手握住櫃子鎖孔下方的凹槽。
  「小哥我試過了,沒辦法……」只見到悶油瓶拇指抵住鎖孔,扣住凹槽的兩指一個發力,喀登一聲,「……打開。」
  他看著悶油瓶拉開櫃門,心說這不科學!分明用的是同個身體!其實是這櫃子沒鎖,弄錯打開的方式吧?
  回頭研究鎖孔,才驚覺整個鎖頭都給悶油瓶摁得脫落,在櫃上形成一個邊緣銳利的窟窿。
  他娘的,小哥你把這身體的使用說明放哪了,拿給我看看,我也想威風一把。
但這話他只敢在心底想想,沒敢說出口。
  「有用?」悶油瓶的聲音突然響起。
  他低頭看手上拿的鐵皮圓筒,摸上去有些粗糙。
  難道是什麼特殊的藥品?會不會爆炸?
  一看標籤他愣了下,隨即把櫃裡的鐵皮罐,無論大的小的都翻出來排在地上。
  「小哥小哥!我們發了!你看有咖啡、豆子罐頭還有肉罐頭!小爺這就告訴你,什麼叫做吃的!」
  他在櫃子裡還找到了個無煙爐和一些廚具,幸福來得太突然,他邊擺弄鍋子,打開邊上的大罐包裝水倒個半滿,邊哼著歌。
  「小哥你說咱們是不是開了人家的小廚房?這櫃子裡面和外面怎麼能差那麼多呢?」
  「這些你都會用?」悶油瓶沈默地聽他哼歌,等一首曲子完畢才問。
  他笑了笑,將手底的肉罐頭倒進沸騰的鍋子裡說:「這不是常識嘛?」
  人一開心,他自來熟的性格就顯現出來了,趁還沒煮好,他笑嘻嘻地問悶油瓶道:「小哥,說實在話,我覺得跟你特別親近,是不是我們之前認識?」
  「或許。」
  悶油瓶直瞪著鍋裡載浮載沉的罐頭肉,特別認真,他更是樂得開花,心想小樣兒總算能震震你了!
  「對了小哥,你之前有喜歡的人嗎?」話才出口,他立刻就意識到這句話過於流氓了,他肯定要被掐。
  沒想到悶油瓶居然開了金口:「嗯。」
  「是什麼樣的人?」他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卻故做鎮定地拿湯勺攪湯,可惜手上的力道透露出他的激動,將鍋底刨出一陣刺耳的金屬聲。
  悶油瓶回道:「頑皮愛搗亂,固執不聽勸,凡事盡逞能,體能不好,嘴上花花,弄出了問題也不與人商量,一意孤行。」
  「我操!這種人小哥你喜歡他幹啥?」還不如來喜歡我!
  悶油瓶只是淡淡地說:「滾了。」
  他嗷了一聲,連忙找餐具開動。
  等他暖呼呼嗑上一頓,吃得眉開眼笑身心舒暢,才發現悶油瓶整個都安靜下來,好久沒出聲,他嘖了兩聲抹抹嘴道:「小哥,你睡著了?」
  「沒。」悶油瓶輕輕應了一聲,提了湯鍋和湯勺就往外走,很快他就找到水槽將那些都洗了,再將廚具都歸位,彷彿已經做慣了用餐後的收拾動作。
  他心底泛起一些異樣感,卻沒時間多想。
  背後突然出現一道咆嘯般的低吼,聲音的來源很近,一陣寒氣自尾骨爬上脊髓,他以為雙腿在顫抖,然而並沒有,他只是靜靜地轉頭朝背後看了一眼。
  映入眼簾的是幾乎有兩尺高的怪物,牠全身布滿青黑色的鱗甲,鱗片自中央突起,嚴重的角質化幾乎看不見光澤,但他毫不懷疑鱗片的鋒利,爪子上卡滿黑紅色的污漬,空氣中飄散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腥味。
  他輕輕地退了一步。
  怪物似乎看不見,朝眼前探了探,做出嗅聞的動作,接著張大嘴,露出銳利如刀的牙齒。
  雙排的牙讓他想起鯊魚的牙槽,長滿密密麻麻的尖點,蒼白且帶著死亡的氣息,記憶閃現得太快,他想不起他是在哪裡看過鯊魚的骨骼標本。
  突地眼前一花,眼前猙獰的怪物似乎瞬間縮小,不,是他跳到半空中,朝怪物的方向筆直撲過去。
  「我操!」回音及四周的寂靜讓他的嗓音顯得極響,他的尾音長得顫抖,最後被硬生生截斷在嘴裡。
  悶油瓶穩穩用膝蓋壓到怪物的雙肩上,旋身一扭,他聽到清脆的喀嚓聲,似乎是怪物頸骨碎裂,牠的頭軟軟側向一邊,口水濺了他一褲管。
  他瞪著怪物的雙排尖牙離他的下半身不到一厘米,腦袋一片空白。
  而悶油瓶沒等他反應過來,翻身躍下,看也沒看怪物一眼,俯下身體拍拍褲管上沾染的塵土及怪物的毛髮,液體污漬是拂不去的了,他態度倒也坦然,不再去管,像沒事人般走回檔案室,開燈,拖出檔案櫃,動作行雲流水,絲毫沒有恐懼或是疑惑。
  他好久才回神過來,愣愣地道:「小哥,剛才那是?」
  悶油瓶聽見他的話後思考了很久,久到他以為悶油瓶不想回答,才聽到一聲極輕的嗓音道:「反正,不是人了。」

  他心底說不出什麼滋味,只覺得難過、無奈,還有一些早知如此,還沒等他細想,就被悶油瓶的話吸引了注意力。
  「是你?」悶油瓶抽出的文件厚厚一落,高度幾乎有兩個指節,他低頭看姓名欄填著齊羽,甘肅蘭州市人,就讀長沙考古研究所,他感覺特別熟悉,繼續看下去是病歷,寫著他讀研後一次跟考古隊探索秦嶺文物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回來身體不適,一檢查之下發現身體被高輻射汙染,多處癌變,轉往療養院治療。
  接下來的文件都是治療內容與數據,密密麻麻的計算與結果,他能看懂。
  他被裡頭紀載的內容驚嚇,看到最末一張,他急急地說:「小哥,這是人體實驗!」
  悶油瓶輕聲道:「所以?」
  「小哥,人體實驗是被禁止的,這不人道,這些肯定都不是明面上的東西。」他著急地說,也不清楚為什麼心底會這麼焦慮,連連伸手拉開好幾個檔案櫃,都是原因相異,但接受高輻射汙染的人接受實驗的報告。
  他的動作很急,看報告的速度也很快,幾乎是幾秒鐘就能看完一疊,檔案櫃間沒有空間可以放置,閱畢的報告他就隨手一攏放置在拉開的櫃子上,或許是文件已經有些年頭,裝訂處有些鬆脫,數張不牢靠的頁面散落到地板,空氣中揚起一些陳年的煙塵,悶油瓶沒有阻止他將整齊的檔案櫃弄得凌亂,只是淡淡地問了聲:「你為什麼著急?」
  聽見悶油瓶的話,他才從近乎瘋魔的狂熱尋找中脫離,將手頭一位叫王盟的檔案放在拉開的檔案櫃上,他低著頭,思考很久:「那不對,小哥,那些報告我能看懂,我……我說不定和實驗有關。」
  悶油瓶淡淡地說:「但你死了,我活著,這裡已經成為廢墟。」
  「我死了,對,我死了。」他發出一聲苦笑,無意識地抽開Z排的檔案櫃,似乎是想確認些什麼,又好像是葉子飄落樹梢般,自然而然地展開。
  他的身體變得有些輕盈,意識也開始有點散開,不再像初進悶油瓶身體那樣宛如石塊。
  沒有時間了?他想。
  裡頭是一疊更厚的文件,用極好的油紙包裹得相當仔細,他費了一番功夫抽出來才發現是兩個人的資料,一個寫著張起靈。
  另個,寫著吳邪。
  他以為他應該腹誹歸檔的失誤,吳邪應該是W排的,怎麼放到這裡?應該看裡頭的數據與結果,應該問問悶油瓶他的檔案讓不讓看?但他在看那名字的一瞬間就完全定住了,直到悶油瓶輕輕換了一聲。
  「吳邪。」
  「哎!」他自然而然地回應,好似他就叫這個名字,他們已經這樣回應了許多年,他莫名覺得他一定就是叫這個名字錯不了。
  吳邪不經意地望向悶油瓶的手肘內側,上邊有好些舊針孔與陳舊的傷疤,腦中突然閃過一幕他為悶油瓶塗藥的畫面,接著悶油瓶的臉紛亂地充滿腦海,大部分是面無表情,對著他的目光深沉似水,小部分沉思著,下巴到頸部的線條顯得特別好看,接著像發現他的目光,偏頭應了一聲。
  最後所有的表情都匯聚成一張極其痛苦與悲傷的臉,悶油瓶的臉,他沒有流淚,臉部的肌肉像僵化般,幾乎毫無動彈,但他的雙眼宛如一頭瀕死的獅子,飽含所有最濃烈的負面情緒,既憤怒又絕望,既悲傷又無法置信。
  「小哥,逃吧!咱們到外面去,到杭州去,到任何地方!一起走!」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分不清是他想說或只是順著腦中震耳欲聾的聲音喊出來。
  巨大的暈眩感充斥他的意識,他忍不住倒退兩步,撞上身後才拉出來的檔案櫃,他用力閉上眼,甩甩頭顱,想晃掉現在腦中所產生的不適感,卻徒勞無功。
  他彷彿站在一面碎裂的鏡子前,每片細小的碎塊都反射出記憶中或熟識或陌生的臉,但鏡子被砸得太碎,他認不清那些都是誰的臉孔,湊近想看清,卻越來越模糊,好似有光自他身後打過來,光線越來越炫目,他腦中飽脹的暈眩感便越來越疼痛。
  難道這就是要升天的感覺?未免也太難受了吧?我他媽的都要死不瞑目了。他想。
  很快,他就失去胡思亂想的能力,尖銳的疼痛感刺激著他的意識,讓他想嚎叫,想打滾,他不知道想的時候是不是同時做了,只知道現實離他很遙遠,宛若隔世。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周遭的光也漸漸微弱,他以為他在人間最後一絲記憶是抱怨連靈魂都能感受到痛苦,沒聽人說過,真是太不科學了。
  或年輕時就離世的惋惜,剛才看到的檔案上,記載著吳邪才27歲。
  抑或是即將消散在人間的害怕。
  沒想到他現在腦海裡想的卻是,哎!原來這麼帥的小哥我認識!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呢?
  他暗笑自己的不靠譜,還有許許多多說不出的心疼。
  更有些說不上來的幸災樂禍,想當初悶油瓶感覺到他在身體裡,使勁掐,恨不得同歸於盡的態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後悔了?
  漸漸的,他的念頭變得很慢很慢,思緒有些散落,像飄飛的棉絮,輕飄飄的,彷彿大風一吹便會四散。
  驀地,他感覺光亮了半分,又亮了半分,他生前可能是個命犯太極的人,在最終,也不好好安分等時間停滯那刻,而是回頭朝光源看了一眼。
  只是瞥一眼,他就愣住了。
  他才發現,原來不是光線變暗,光線的強度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而是有人擋著它。
  那個人被熾白的光線勾出一層炫目的銀邊,好似天神下凡,要是以吳邪的話說,大約就是一句,媽的神棍!
  柔韌的身軀不大凝鍊,有幾處是虛散的乳白雲霧狀,雖是面無表情,但所有的情緒都寫在眼睛裡,目光沉沉,溫柔似水地凝視著他,伸出手,輕聲道:「吳邪,醒醒。」
  「小哥……?」他有些不敢置信,以為是錯覺,或是夢境。
  而悶油瓶只是朝他再靠近幾步,他看得出來,悶油瓶移動得相當吃力,彷彿在空氣中跋山涉水,那道刺目的光芒在悶油瓶挪動腳步時射穿他的身形輪廓。
  該是很疼的,吳邪沒來由地想,心下莫名有些不忍心,朝著悶油瓶喊道:「別來了!小哥,別來!」
  悶油瓶沒有應他,只是執拗地再往前踏,伸出的手掌指尖朝上勾了勾,彷彿要是吳邪從世界上消失,他也會跟著一起神形俱滅,人事無知。
  雖然不記得與悶油瓶過去的種種,但他終歸是心疼,於是他費力地拉住悶油瓶的手。

  吳邪睜開雙眼的時候,已經到檔案室的角落,離檔案櫃與桌椅雜物有段距離,他仰著頭,雙腳一隻直膝一隻曲起,後背鬆弛地靠著牆,意識像漂浮在湖面上的浮萍,無根所依,難以聚攏。
  所幸也沒什麼要著緊的事,或許是因為他知道他並不是一個人,在黑暗寂靜的角落裡倒有幾分閒適,身上的感覺逐漸回籠,第一個就是覺得臉上濕漉漉的,不曉得弄到什麼,伸手去蹭,才發現是滿臉淚水。
  吳邪腦袋還有點懵,低頭看看手掌身體,依舊是悶油瓶的手掌悶油瓶的身體,當下滿腦子只想著,操操操!死定了!我他媽的把悶油瓶一個狂霸酷炫屌炸天,看形象比什麼都重要的人弄得涕泗縱橫,他不弄死我才怪!
  這一下他全醒了,什麼瞌睡蟲起床氣低血糖統統滾一邊去,趕緊在臉上摸摸蹭蹭,企圖將上邊所有的可疑液體全都消弭無形。
  搗鼓半天,臉上似乎乾爽了,低頭一看身上黑色的衛衣也沾染不少灰塵,不甚順眼,也一併該拍的拍,該彈的彈,將衣服的皺褶整平,忙活許久,整個人雖然說不上整潔,但也稍微搆得上整齊,他滿意地點點頭,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悶油瓶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吳邪回想起方才所見,不知道是真實或是虛幻的場景,忽然有些無措與急迫,他用手指輕點大腿,無人回應,就換成握住膝蓋輕輕搖了搖,低聲略帶試探地問道:「小哥,你在嗎?在就應一聲。」
  「我在。」
  吳邪聽見悶油瓶的聲音,像回歸故里的寧靜,輕得不知是疲憊抑或溫柔,似乎與之前有些不同,又好像只是他的錯覺,他一無所知,因為他確定他失去了記憶,而這段記憶必定與悶油瓶有關,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於心有愧。
  他踟躕許久,才道:「小哥,我……我不記得你了。」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才說出口,吳邪簡直想搧自個兒兩個嘴巴,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怎麼可能還記得悶油瓶?簡直就是一句廢話,他支支吾吾,想解釋對悶油瓶還是有點印象,剛才意識矇矓的時候盡看見他的臉,但潛意識總認為悶油瓶該是要生氣的,心下有些惶然摸不著底,見悶油瓶始終沒有反應,他就厚臉皮地硬生生轉了個話題,「所以小哥,我現在該怎麼辦?總不能一直跟你窩同個身體。」
  悶油瓶似乎輕輕笑了下,聲音都染上一層笑意,他道:「也行。」
  吳邪整個人都要不好了,滿腦子求饒,心想我一個專注毀形象一百年的人,跟個男神共用身體,別鬧,天天要注意舉刀的姿勢帥不帥?做事利不利索?肯定要英年早逝,不對,小爺現下就是一隻鬼,還能逝什麼?話說悶油瓶的笑點未免也太歪斜了,一下不說話一下笑的,簡直是個蛇精病!
  悶油瓶低頭看著手掌,接著曲起手指握拳再放開,見沒多大問題就起身往外走,吳邪見狀急忙問他:「小哥,你去哪裡?」
  「給你找身體。」悶油瓶輕聲道。
  「那是隨便找就找得到的東西嘛?」吳邪嘴比腦子快,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腦袋裡跑馬燈似的閃過臉爛一半的,長蛆的,甚至是路上遇見的尖牙怪物,他打了個哆嗦,忙著擺手,「小哥,不用麻煩了,對了!我的檔案哪裡去了?我還想再看一眼,剛才就顧著發愣,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悶油瓶轉身往回走,將包裹他與吳邪檔案的油紙包從地上拾起,隨意拉開個放滿文件的檔案櫃當桌子,手底的兩份檔案就一左一右放置在吳邪眼前,人直接不動了。
  吳邪見狀,目光在兩份文件上游移了下,接著拿起張起靈那份開始細讀。
  張起靈,吉林安圖人,畢業於某病理研究所,後參加政府機關協助延緩高輻射病患身體病變的項目,但在研究時不慎被輻射汙染,轉往療養院治療,而後的厚厚一疊,全是同先前看到的齊羽一樣的實驗數據,只是張起靈的特別詳盡,也特別不人道。
  吳邪讀到最後一頁,張起靈給人體實驗的授權書,心底既疼又不贊同,兩根手指拎著授權書揚了揚,語氣下降了八度,悶悶地道:「這根本就是不平等條約!小哥,你簽字都不帶看的?就不怕被人賣了?」
  「賣了沒錢。」
  吳邪都快被氣笑了,他嘆了口氣道:「你怎麼不把自個兒當人看?」
  悶油瓶只是淡淡地說:「橫豎也是死,不如試試。」
  「未免也太狠了。」吳邪呼吸一滯,撇撇嘴叨念著,他反覆翻著悶油瓶的實驗數據,眉頭皺得死緊,心裡湧現許多複雜的情緒,卻不知道從何而起,也不明白代表的意義,越深入研究越是煩躁,索性抓起另一本文件細看。
  上邊記載,吳邪,浙江杭州人,畢業於某病理研究所,後參加政府機關協助延緩高輻射病患身體病變的項目,但在研究時不慎被輻射汙染,轉往療養院治療。
  他狐疑地拿起張起靈與自己的檔案對照,末了心中暗罵,這媽逼的檔案誰寫的?複製貼上嘛這!除了名字與出生地,其他一字不差,也太偷懶了!
  隨後他才意會,問了一聲:「小哥,我們讀同所研,指不定是師兄弟的關係?」
  「我們是同窗。」悶油瓶輕聲道。
  「認識?」
  「嗯。」
  吳邪摸摸鼻子不敢再問,看悶油瓶的態度,鐵定是老熟人,但他什麼雞巴蛋都沒記住,就只記住悶油瓶的一張帥臉,頓時心虛得不敢說話。
  兩人沒有再對談,檔案室裡僅剩下沙沙的紙張摩擦聲,吳邪檔案上最後一項結果紀錄是──治療失敗,過程中死亡。
  治療?怎麼會是治療?不是實驗嗎?吳邪皺起眉頭,注意到兩份報告上的差異,他身體微蹲,將兩份報告捏緊相靠,發現悶油瓶的報告厚度是他的三倍。
  他將自己的項目與悶油瓶的項目做交叉比對,赫然發現他比悶油瓶早一個月發病,但做實驗的日期卻總是比悶油瓶晚三天至一週,他身上從不做已經在悶油瓶身上失敗過的項目,他才恍然大悟,在悶油瓶身上做的項目是實驗,而在他身上做的卻是治療。
  吳邪支支吾吾地道:「小哥,你知不知道你的實驗成果都用到我身上了?」
  「知道。」悶油瓶的語氣還是淡淡的,似乎覺得不是大事。
  阿西吧!悶油瓶你這個聖父!做人可以傻,但不能這樣傻沒邊啊!吳邪想吐槽的心幾乎要破碎虛空,但礙於他是成果享用人,實在沒有說話的立場,一句話上不上下不下,簡直想仰頭吐一口凌霄血。
  「我想救你。」
  「小哥你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悶油瓶說完,又補了句,「但你還是死了。」
  吳邪心裡的異樣感瞬間被怒氣取代,他沒好氣地回道:「你能別三句話就強調一次我掛了這件事嗎?」
  悶油瓶毫無反應,只是輕聲道:「看完了?」
  「看完了。」
  悶油瓶將文件仔細再套入油紙包,放回檔案櫃,安靜地走出檔案室,沒有辯解也沒有述說為什麼他過去要以自身作為白老鼠去拯救吳邪的原因,吳邪也失去說話的興致,兩人在沉寂陰暗的走廊上彷彿在僵持,憤怒讓吳邪分不清到底現在乍然增快的心跳到底是由於誰的情緒,不多時,悶油瓶輕淺的呼吸聲讓他重新平靜下來,回想方才的經過,他才驚覺他憤怒的並不是由於悶油瓶反覆強調他的死亡。
  不過就是死亡,呼吸停止,心跳不再,他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還沒心沒肺地問悶油瓶能不能幫忙念往生咒不是?
  他所憤怒的竟是悶油瓶一句話也不說,兩人的關係分明就不是初初認識的點頭之交,他總有個錯覺,即使他現下是一個連是不是存在都有疑慮的鬼魂,他的心口仍會被悶油瓶牽動,憐惜,疼痛,不知該如何是好。
  吳邪頓時覺得有些懊惱,想道歉又拉不下臉,想詢問也不知如何開口,直到悶油瓶停下腳步,他才支支吾吾地說:「小哥,你是不是認識我?」
  悶油瓶沒有說話,逕自走向房間陰暗的牆角處,速度毫不遲疑,他左右一看,悶油瓶所到的地方是306號房,眼睜睜看著悶油瓶就要撞上牆角,他急道:「停停停!小哥那裡是牆,要撞上了!」
  他在心裡大喊,他媽的就說你幾句怎麼了?至於撞牆死嗎?看不出來悶油瓶竟然是個鑽石殼的玻璃心!
  悶油瓶只是抬手一碰,力道很輕,牆壁就被他推開一條縫,吳邪眼睛都直了,心說,我操!悶油瓶其實你姓項吧?力拔山河兮氣蓋世。
  耳邊響起門軸轉動的細微咿呀聲,吳邪才知道原來房間裡有道暗門。
  暗門通往一處比306號房還要大上十倍的空間,空間裡還有兩道門,分別在左右不遠處,老式的厚鐵門,上頭的門閂掛了個大鎖,看顏色早就已經鏽蝕,估計是打不開的。
  四周擺設許多研究桌與矮櫃,難以估算數量的實驗器材有序地陳列,吳邪一路看過去,有基礎的高倍顯微鏡、離心機,也有調溫培養箱以及冷凍櫃等等,悶油瓶筆直朝中央的實驗床走過去,他注意到實驗床是不鏽鋼製的,手腳處還有固定肢體的鐵環,他嚥了口唾沫,有些慶幸遺忘了治療的記憶,這些物品遠看不覺得如何,但近看特別像刑具,他想像著躺在上面做治療,似乎都能感受到背脊傳來專屬於不鏽鋼床的冰涼堅硬。
  悶油瓶在接近實驗床時,身體轉了一個微小的角度,原本被實驗床所遮擋的水槽才出現在吳邪面前。
  水槽約有兩米半長,一米寬,外殼是透明的,他伸手觸摸,一股涼意傳來,似乎是強化過的玻璃塑鋼材質,裡頭盛滿清澈的綠色液體,不時飄上幾顆氣泡,邊上的藍色霓虹小燈映得眼前的水槽像一缸水族箱,莫名有些浪漫。
  如果不看裡頭所放置的物品的話。
  水槽裡是一個人形,隨著氣泡飄揚的黑色絲狀物並非水草,而是人的頭髮,吳邪想起他初次遇見,卻被悶油瓶用欄杆射死的怪物,指向水底的東西,結結巴巴地道:「小…小哥……有…有……」
  悶油瓶用手指輕觸嘴唇,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才輕聲說:「別怕,不是水鬼。」
  吳邪喔了一聲,瞪著悶油瓶不怕綠色的液體打濕他的衣服,按下控制面板的機括打開頂蓋,直接用手進去將那個人捧起,動作極為輕柔,像在擁抱他最珍貴的寶物。
  那人的胸膛還在微微起伏,吳邪不禁咋舌,竟然是活的。
  悶油瓶用指尖將濕漉漉的髮絲自那人的面頰撥開,摩娑的力道讓吳邪臉熱,溫度節節升高,幾乎能燒開水。
  他心下奇怪,也沒什麼,不過是看悶油瓶幫人把黏臉上的頭髮弄開,我他娘的到底是在不好意思啥?
  反覆端詳那人的長相,他有種說不上的熟悉感,但怎麼也叫不出名字,他忍不住問道:「小哥,這人是誰?我總覺得特別熟悉。」
  「你。」
  吳邪被悶油瓶給的訊息炸懵,愣愣地說不出話,等到悶油瓶將手底「吳邪」的身體打橫抱到一邊的儀器上躺好,他才找回聲音說:「保養得真好。」
  「謝謝。」悶油瓶淡淡回道。
  我操!我他媽的不是要說這個!而且悶油瓶這回話怎麼回事?簡直像咱倆正討論一個花瓶保養的程度,吳邪整個人都要吐槽得飛起,此時,他注意到視角改變,悶油瓶正緩緩躺到儀器的另張床上。
  吳邪不明所以,下意識觀察起悶油瓶所躺的儀器。
  儀器似乎是黃銅製的,有些年代,外殼露出種滄桑的褐黃色,它的主體是個半人多高的方箱,顯示儀相當簡單,僅有個測電流的儀表板與調流量的轉盤,最後是啟動的按鈕。
  兩個床上緣都有個半圓形的罩子,約莫是腦袋的大小。
  這形狀,該不是悶油瓶覺得髮型不好,想帶他一起來燙個頭髮吧?吳邪有些好笑地想。
  「這是離魂儀,等會我摁下按鈕,你就會從我身體裡出去。」悶油瓶側過臉,面向「吳邪」的位置,似乎在告訴我接著回去身體裡,「有些副作用,據說是失憶。」
  吳邪想著原本就沒剩什麼記憶了,再變回空白,對他沒什麼區別,他尋思整個過程,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急忙問道:「等等,那你怎麼辦?」
  「我不會有事。」悶油瓶輕聲回道。
  吳邪急了,想控制身體從離魂儀上起來,卻好似被什麼壓住,動彈不得,他心裡知道是悶油瓶不願意起來,整個人都慌了:「你試過?你怎麼肯定會沒事?萬一失憶了怎麼辦?萬一回不去怎麼辦?我原先就是死的,對我來說成不成功沒有什麼損失,但你不一樣!你是活生生的你知道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會有哪個誰為你難過?」
  悶油瓶沒有回答他的任何一個問題,只是拋出一句:「你信我嗎?」
  「信。」吳邪斬釘截鐵,有些不懂為什麼悶油瓶會講這句話。
  他感受到悶油瓶似乎揚起嘴角,他能想像此時的笑容有多好看。
  「頑皮愛搗亂,固執不聽勸,凡事盡逞能,體能不好,嘴上花花,弄出了問題也不與人商量,一意孤行。」吳邪聽見悶油瓶語音悠悠,音調裡充滿說不盡的溫柔,他忽然有種錯覺,他與悶油瓶不是躺在離魂儀上看管線裸露在水泥壁上的醜陋天花板,說他們即將失去記憶,而是躺在草原上,吹著徐徐而清涼的晚風,滿天星斗幾乎垂到眼前,說著最美麗的情話,低柔的聲調讓吳邪有種錯覺,彷彿小哥正用指尖碰觸他的靈魂,「但我最喜歡你。」
  悶油瓶重複他先前吃飯時告訴他的話,但吳邪注意到,他的受詞變了,他以為是悶油瓶嘴快說錯。
  「這句話我欠了你十年,今天終於有機會告訴你。」悶油瓶一面說,一面摁下褪色的紅按鈕,「吳邪,我這一生中,最喜歡你。」
  悶油瓶的語氣輕柔到讓吳邪想哭,但突如其來的電流打斷他的思路,他瞬間變得只知道尖叫,接著世界回歸黑暗,人事不知。

  「啊啊啊啊啊──」吳邪自離魂儀一躍而起,但沒想到雙腳無法負荷他的體重,直接摔到地上,眼淚都差點流出來。
  他用力撥開眼前阻礙視線的長髮,滿懷希望地看向離魂儀的另一端,不過迎來的卻是失望──上邊空無一人。
  吳邪心裡喀登一聲,腦海裡反覆浮現著,出事了。
  他攀著離魂儀緩緩站起來,也不管會不會引來怪物,急忙大喊:「小哥!」
  「小哥你別嚇我,在就吱一聲!」吳邪似乎生怕喊慢就再也見不到悶油瓶,連爬帶走地靠近暗門。
  在接近暗門不到一步距離,吳邪被一隻手提起來,他的眼睛還暫時無法適應亮處到暗處的光線落差,本能地用手去擋,就聽見他的對面傳來一聲淡淡的「吱」。
  吳邪才會意到眼前的人是悶油瓶,連忙伸手上下摸索,連珠炮般地說:「小哥,我是吳邪,你記得沒有?那他娘的離魂儀根本就是刑具!真不知道誰設計的,差點疼死我,你有沒有哪裡受傷?哪裡疼?你剛剛去哪了?我一睜眼睛沒看見你,還以為……」
  悶油瓶由著他摸遍全身,聽他叨叨絮絮,只是用手撐好吳邪的身體,不讓他重心不穩摔跤,等到吳邪的話頓住,他才順著話問:「以為?」
  「以為你被電蒸發了,以為我是在作夢,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在傻逼兮兮地幻想,以為你被怪物吃了,總之有什麼不好就來什麼。」吳邪檢查完悶油瓶全身,終於滿意了,「所以你失憶沒有?」
  悶油瓶並不回答有沒有,緩緩伸手擁抱吳邪,輕聲道:「吳邪,我最喜歡你。」
  吳邪臉頰發燙,連耳朵都燒紅了,他心想悶油瓶肯定是被離魂儀電壞,不過壞得好可愛,他一秒決定不計較,發現悶油瓶還在他身上搓搓捏捏,他怪不自在地扭扭,咳了兩聲故作鎮定地說:「小哥,我必須提醒你,你酷哥的形象掉了一地。」
  「由它去。」悶油瓶皺著眉頭,又捏了捏他的腰,「瘦了。」
  「我以前很胖?」吳邪依照悶油瓶捏的位置也用手指拎了下那坨肉。
  「不。」悶油瓶想了想,激動的情緒過後,他又恢復到以前那副面癱樣,讓吳邪有些許惋惜,悶油瓶替他攏攏糾結成一團的頭髮,淡淡地問,「你的記憶?」
  吳邪大方地道:「做鬼以前的徹徹底底忘光了,但做鬼以後的都記得,躺離魂儀上的時候紛紛雜雜出現過很多畫面,有吐血的,有看著一群白大褂走來走去的,有做實驗的,我分不清楚是作夢還是現實,估計是先前看你的實驗項目太可怕,我竟然還作了給你取血的夢。」
  「想找回來?」悶油瓶的聲音有些緊繃,眼睛微微瞇起。
  「沒。」吳邪伸手撥掉黏在後頸的長髮,「小哥,你知道我在要醒來的時候聽見什麼了嗎?」
  「聽見什麼?」悶油瓶歛下雙眼,睫毛在他的下眼瞼投射出青黑的影子。
  吳邪低頭,遲疑了下,伸手輕輕碰了下悶油瓶的臉頰,見他沒有反對,手底就加些力道揉了揉。
  等悶油瓶目光深邃地凝視他,他才道:「那時候,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喊我的名字,他在求我,求我睜開眼睛再看他一眼,他問我難不難受?疼不疼?他氣我說謊,埋怨我說話不算話,他要我帶他回家,最後,我感覺到有水珠落到我臉頰上,他哭了,雖然我沒了過去的記憶,但我知道他從來不哭。」
  悶油瓶的雙眼陡然睜大,而吳邪對他安撫地笑了笑,將額頭靠上他的,音調低柔:「我聽了覺得特別心疼,特別難過,我想告訴他,我不疼也不難受,如果人生可以再來一次,我一定帶他回家,這次決不食言。」
  「我想,我肯定也是特別喜歡他的,不然怎麼會聽見他所有的要求都想應?」吳邪往前碰了碰悶油瓶的鼻子,「所以,記憶有沒有又有什麼區別?雖然沒了過去的記憶怪可惜的,不過咱們還有以後,你會不會嫌棄我不記得你以前的樣子?」
  回答他的是悶油瓶一個極重的親吻,按在他的嘴唇上宛如生命的力道,霎時增快的呼吸暗示不置一詞的悶油瓶到底有多激動,吳邪彷彿全身的空氣都要被悶油瓶吸乾,但他只想附和,他的舌頭主動去勾引悶油瓶的,一切都如此自然契合,有如兩條自在的游魚,已經相濡以沫許多年。
  兩人嘴唇分離時,吳邪已經氣喘吁吁,而悶油瓶也有些呼吸急促,他看見悶油瓶的目光自他的喉結滑到胸口,心底打了個突,連忙說:「小哥,咱們還是先離開,這個地方怪陰森的。」
  悶油瓶聞言收回目光,自褲袋中掏出鑰匙交到吳邪手上。
  「小哥,這是?」吳邪仔細看了下手中的鑰匙,似乎是用來開門鎖的,但他不大確定。
  「家,你的。」
  吳邪失笑,調侃悶油瓶道:「想不到我還嫁了個大款。」
  悶油瓶臉部肌肉一條沒動,但眼神在笑,像隻偷腥的貓,吳邪才意會到他說錯話,呸了一聲說:「小娘子,嫁妝倒挺豐厚。」
  說到最後,吳邪板不住臉,還是笑出來,他拍拍悶油瓶的肩膀道:「想不到這表情還是個技術活。」
  悶油瓶終究還是被吳邪逗出一絲微笑,他搖搖頭,笑容的弧度又增加了些,他拉住吳邪的手,輕聲問:「走?」
  吳邪反手緊握住悶油瓶,篤定的聲音在整個過道中響起:「帶你回家。」
  悶油瓶領他筆直地往前走,四周熟悉的景物讓吳邪回想起這是悶油瓶曾經說過危險的通道。
  吳邪怕悶油瓶歡喜瘋了,沒注意到,連忙拉住他:「小哥,你不是說這裡危險?」
  悶油瓶搖頭,輕聲說了一句:「有我。」
  整條過道並不長,只是一路上吳邪整個人在緊繃狀態,警戒悶油瓶先前所說的危險,走得特別疲憊,等到盡頭大開的鐵欄杆門出現在眼前,刺目的日光自欄杆縫隙透過來,他才意識到出口到了。
  吳邪歡呼一聲,拉著悶油瓶往前跑,悶油瓶倒也由著他拉,但奔跑一段路後,吳邪突然拉不動了,轉頭一看,悶油瓶正注視著角落裡的一灘汙漬,不知道想些什麼?
  「那是,血?」吳邪湊上去看,瞧悶油瓶對著汙漬入神,好奇得蹲下去想摸一把,膝蓋才微彎就被悶油瓶拽走。
  悶油瓶背對著他,聲音比平時低了些:「不重要。」
  吳邪搔搔腦袋,不明白悶油瓶現下的情緒,但他選擇不去戳蜂窩煤,他快步上前,搶先悶油瓶推開鐵欄杆。
  鐵欄杆門年久失修,撞上外頭的通道牆壁,上邊鏽蝕的門閂與大鎖鏘一聲彈飛了,吳邪縮縮腦袋,隨即將這件事拋諸腦後,轉頭向悶油瓶喊道:「小哥!我帶你回家!」
  門外的天正好是澄淨的藍,日光溫軟,漫天飛揚的黃沙掩蓋不住此刻吳邪歡快的顏色。
  「好。」悶油瓶瞇起雙眼,露出一個饜足的微笑,彷彿所有的宿願都得以實現,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