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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夢】


  線香燃燒的氣味。

  在佛經、木魚與搖鈴的聲響中,法雷納不知道自己抱著父親的遺像在靈堂前跪了多久,乾涸的淚痕在臉頰上留下灼燙的刺痛,早已跪得麻木的膝蓋再也感覺不到酸澀,就像昨日才收到了雙親因意外事故而身亡後,他那從難以置信逐漸轉變為不得不接受的絕望心情。

  抱著母親遺像的艾妮亞拉始終沒有停止哭泣,儘管法雷納很想拿出口袋中的手帕替她擦拭哭腫了的雙眼,或是將心碎至極的妹妹擁入懷中安慰,卻沒辦法騰出手來。

  他們兄妹和父母已有數年未見了。

  在年幼時,他們就已被父母託付給在大城市生活的親戚,理由是「村莊的教育資源比較落後,到大城市才能更好的學習知識」,而兩個大人卻毅然選擇留在偏遠村莊,說是因為有很重要的工作沒有完成。

  但是親戚對待他們兄妹的態度總是非常疏離,每當他拉住大人的袖子問什麼時候能回去見父母時,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便會流露出莫名的畏怕驚懼,和一股深深的厭惡,彷彿那是不能被提出的某種忌諱、不該被允許重見天日的險惡秘密、不敢凝視的深淵。漆黑的渾沌目光令法雷納感到窒息,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脖頸般,迫使他將疑問又嚥了回去。

  久而久之,法雷納也不再問起父母的事情,只是早熟地擔當起做為哥哥的責任,細聲安撫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鬧脾氣說想見爸媽的妹妹。

  收到訃聞時,法雷納半分真實感也沒有,只覺得一切荒謬至極。

  那些人甚至都不願來靈堂上一炷香,將他們送回村後便駛著車離開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倉皇模樣。

  舉辦和操持喪禮的反倒是沒有血緣關係的村中老者們,因為父母的工作性質,他們和村民處的非常好——至少在法雷納眼中,要比那群親戚好多了。他們兄妹要做的事情意外的不多,更多像是陪同儀式走過流程,空閒下來的時間卻反而讓法雷納有更多時間去咀嚼這份唐突的迷惘和空虛,直到舌尖發苦發澀。

  村長在他身旁跪坐著,神色哀戚肅穆,手中還捏著一朵悼念用的白菊。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視線,村長側過頭,溫和慈祥的笑了,悄悄問他:「怎麼了嗎?」

  法雷納猶豫了半晌,還是鼓起勇氣問出始終壓在心底的困惑:「您知道……我父母是出了什麼意外嗎?因為訃聞中什麼都沒提到。」

  提起這個話題,村長表情只一瞬就變得僵硬無比,和他的親戚們一樣,選擇了閉口不談:「我很抱歉,我並不清楚意外發生的原因,所以沒辦法回答你。村民們只是在旁邊山崖底下偶然發現了他們兩人的遺體,也許是前幾日落雨造成土壤濕滑,在登山途中失足滑落了吧。真的是非常令人遺憾。」說完,老者發出一聲莫可奈何的嘆息,拍了拍他的頭。

  死於意外,多麼荒唐又蒼白的理由,讓法雷納感到一陣頭重腳輕的暈眩。

  他多希望這只是一場馬上就會甦醒的惡夢。



  守靈夜,法雷納和艾妮亞拉守著父母的棺柩,近乎密閉的空間內一片昏暗,僅有一絲穿過緊閉的玻璃窗透入的星月微光灑落在地上。不知為何貼滿了牆壁和窗戶的符咒無端令人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可身心俱疲的他累得無暇質疑村民們這麼做的背後原因。

  寂靜的深夜連蟲鳴都聽不見,他看著靠在自己肩上陷入沉沉睡眠的妹妹,扯起了這兩日來的第一抹微笑,拿起提早準備好的被單輕輕披在她的身上。

  在漫長的夜色中,法雷納也不由得感到眼皮發沉,半夢半醒地搖頭晃腦著。恍惚的意識中,眼中所映出的景色不再是陰暗的房間,他感覺自己佇立在樹林中,耳畔是風吹過樹葉摩娑的沙沙聲,遙遠處站著一道陌生的身影,帶著零星鱗片折射出的藍綠色亮光,漆黑的長捲髮在風中舞動。

  彷彿受到蠱惑般,他不由得向著人影所在邁出腳步——下一秒,他像是陡然踩空了般踉蹌一下,向前跌去,這一看才猛然發現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溝壑深淵,而失去了平衡的他只能被重力拉扯著向黑暗墜落……

  「碰!」

  法雷納渾身劇烈一顫,陡然驚醒的他險些整個栽倒在地板上,急速收縮的心臟幾乎讓他感覺到一陣陣的疼痛。

  急促的喘息迅速填滿了死寂的空間,冷汗順著肌膚弧度從法雷納的額頭滑落至下巴,滴在襯衫上暈出一點深色水漬。那彷彿真實從高處摔落帶來的心慌感尚未平息,法雷納便又聽到了從窗外傳來的莫名響動聲,嚇得他心臟差點從胸膛跳出來。將還酣睡著的艾妮亞拉安置在靠墊枕頭上,法雷納自己則是來到了窗邊,小心翼翼地拉開窗戶,從細小的縫隙中窺視著外頭。

  因為沒有安裝街燈,入夜了的村莊外頭同樣一片昏暗,附近的房屋也全數緊閉窗戶,依稀能望見與他房內一模一樣的符紙,像封條一般貼住了窗戶的縫隙。些許遮擋人目光的白茫霧氣在街道瀰漫,讓他無法清楚觀察周遭環境。

  這時,他敏銳地捕捉到怪異的聲音,啵、啵、啵的,有點像是水中氣泡破裂的輕響,夾在一陣尖銳刺耳的雜訊之中,瞬間令法雷納泛起一手臂的疙瘩。

  由小而大的怪聲,伴隨著白霧中逐漸清晰的身形,就像是在逐漸朝他的方向靠近那般,法雷納不由得屏住氣息。

  他猛然想起村民的警告,「入夜後不論如何都不要開窗或者外出」,也許他應該立刻把窗戶關起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可不知為何,當下的他只覺得渾身僵硬動彈不得,腦中一片空白,他躲避不及,只能忐忑的垂下視線假裝自己正在盯著窗溝。

  當他隱約察覺到有什麼東西站在了自己面前時,法雷納忍不住攥緊了雙拳,抿著的唇細微顫動著。滲入耳中的啵啵聲幾乎要佔據他整個腦袋,法雷納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抬頭、不去看,但儘管如此,他還是在眼角餘光瞥見了那不屬於人類的蛇尾和羽翼。

  感受到自上方投下的陰影,和一絲異樣的冰涼氣息,法雷納一動也不動,在內心祈求著不要有任何事情發生,希望那怪異的存在能夠放過他。

  法雷納未能如願。

  那怪異存在或許是看出了他的如坐針氈,竟遲遲不肯離去。或許是對方並沒有對他做出任何具有威脅性的舉動,法雷納稍稍鼓起了勇氣,極其緩慢地將垂下的頭一點點抬起……

  ——他看見一張近在咫尺的臉龐。

  法雷納愣得呼吸都停滯了一剎。只有當他抬起頭才發現,面前的存在個頭非常高大,目測至少有八尺高,幾乎是整個人壟罩在窗前,擋住了所有月光。那怪異存在擁有人類似的上半身,和一張正常的甚至可以用英挺去形容的臉龐,燦金色的豎瞳清晰倒映出了他呆滯的神情,見他終於抬起頭時,還露出了興味盎然的笑,眼角彎成好看的弧度。

  那張與人類無二的臉龐消除了一些不安,法雷納得說,至少比他想像中的觸手臉要好多了。

  不知怎麼的,他總感覺那雙金色的眼眸帶著幾分熟悉。

  蛇身的黑髮青年見他眼中的緊張緩慢消退,又笑咪咪的蹲下身來——雖然法雷納沒辦法從下半身的蛇尾判斷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動作——用比他的視線還要稍微再矮一些的高度,趴在窗邊仰望著他,或許是覺得面前這個並沒有失聲尖叫的人類很有趣,還開心的搖了搖尾巴尖。

  好像有點可愛。法雷納忍不住想。

  對方沒有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吞了,但目光似乎總在他的脖頸間游移,像是有什麼東西很吸引他的注意。法雷納差點誤會蛇身青年是想要自己的人頭,直到他想起自己帶著的某樣東西。

  拉出自己藏在衣服底下的平安符項鍊,法雷納問道:「你在看這個嗎?」

  果不其然,青年一見到平安符,便指著他張嘴發出了啵啵聲。雖然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法雷納還是能正確的理解他的含義。

  蛇身青年希望他能把護身符拿下。

  法雷納知道自己不該。平安符是父母在年幼時替他求來的,雖然他記不清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只模糊記得自己出了意外導致重傷,父母為祈求他的平安,便將這個護身符贈與他。

  但他還是選擇照做了,將平安符拿下。或許是他在好奇,這個平安符……又或者是說他的父母,和面前的存在是否存在關聯。

  在拿下的瞬間,法雷納感覺到自己的頭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和濕熱,像是有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自己地頭導致鮮血流出,他看見自己的手上沾染了腥紅鮮血。他一眨眼,那股異樣感轉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手上也並沒有沾血。

  是眼花了嗎?他詫異的想,一邊將平安符遞給青年。

  「你知道這個平安符嗎?」

  青年點點頭,卻沒有多做任何解釋,只是滿意的接過,卻見平安符一碰到他的手,便馬上化為飛灰飄散在空中。法雷納還沒反應過來,青年便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拉了拉,像是在叫他從屋裡出來似的。

  法雷納猶豫的回頭看了眼艾妮亞拉,然後望向緊盯著自己不放的蛇身青年,他還沒信任這個非人存在,可他也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反抗對方。心裡早有決斷的他像是下定決心般望向青年,「……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啵、啵啵。」青年張嘴說了些什麼,又拉住法雷納的手在對方手新上書寫了幾個字。

  奧、米、華、特。

  「奧米華特,如果我和你走,你就不能對我妹妹動手。」法雷納深吸口氣,儘管提出要求時他仍心有不安,雙眼卻還是堅定的直視著對方:「你能答應我嗎?」

  奧米華特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指了指法雷納,眼神未曾從他身上挪開。

  ——那或許是,「我只要你而已」的意思。



  奧米華特牽著他的手,緩慢地行走著。

  他不曉得自己將會被帶往何處,也沒有詢問,逐漸濃厚的白霧幾乎將他的視野遮擋起來,與此同時,他感覺得自己的意識越發朦朧,腳步也逐漸虛浮。他感覺到自己被人抱起,柔軟的肌膚觸感彷彿親吻般落在自己的額頭上。

  法雷納做了個兒時記憶的夢。

  夢境裡的他沒有聽從父母的告誡,獨自一人來到了村莊旁邊的山裡玩耍。他看見了一個有著黑色長髮的人影,因為那不是他所熟悉的村莊居民,心裡在意的他當時就選擇跟上對方,沒想到在過程中意外失足跌落山崖,頭部撞上岩石而大量失血。就在他瀕死之際,黑髮青年出現在他的面前,模糊的視野中依稀能看見那雙深淺不一的璀璨金眸。

  一隻手溫柔的撫摸過他痛得幾乎麻木的頭,一點點撫平了尖銳的痛楚,又讓他昏昏欲睡。在睏倦的迷濛之中,他似乎聽見了自己父母的呼喊聲,他想回應,但他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和張嘴,安靜地墜入了夢鄉。

  法雷納緩緩睜開眼,從夢中甦醒。

  身旁的景色已從先前的村莊街景,變換為一個怪異扭曲的空間。他卻絲毫不感覺到擔憂害怕。

  詭異的啵、啵聲,法雷納聽起來就像是悅耳的歌聲。

  或許他會做個無法清醒的美夢。



彩蛋:

  艾妮亞拉時隔數年,又回到了這個讓她失去了所有至親的村莊。

  自從她的兄長在守靈夜無故失蹤以後,便被村民送回親戚家中,不論她如何哭喊著要把哥哥找回來,都沒有被理會。直到成長得足夠成熟以後,她才自己回了村莊,哪怕村民依舊對當年的事情閉口不談,勸戒她不要做危險的事情,艾妮亞拉卻依舊固執。

  她只是想見哥哥而已。

  深夜,艾妮亞拉獨自一人坐在公園的鞦韆上,仰望著晴朗的夜空。只不過是發了會呆,當她回過神時,才發現周圍不知為何突然起了霧。

  她在遠處看見了自己日夜思念的長兄。

  法雷納的頭髮比艾妮亞拉記憶中還要更長,綁成了低馬尾,身上仍是那件得體又好看的白色襯衫,他看上去一點也不憔悴,臉上甚至還帶著溫柔的微笑,和身旁的黑髮青年聊著天,沒有注意到她。

  兩人緊緊牽著彼此的手,像是一對普通的戀人在晚餐後夜間散步,悠閒而愜意。

  艾妮亞拉多想直接衝上去抱住她的哥哥,可她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像是被白霧纏住了手腳。她氣憤的扭動手腳,卻是徒勞,當她再次抬起頭時,便意外和黑髮青年四目相交。

  她看見青年眉眼彎彎,將食指抵在唇上,悄悄對她比出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帶著一點慵懶的頑皮。

  只不過一轉眼,兩人便又隨著雲霧的散去而消失。

  艾妮亞拉茫然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