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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s〉




「你變了好多。」

「哈哈!哪像你,一點也沒變。」

比起失蹤一年的大學同學為何突然現身此地,世野井更在意來人為何身著全白短袖運動服──這裡是山區,還是涼颼颼的秋天。

「因為遇到了一些問題。」他扶著帶洞的樹幹,抖了抖細瘦的長腿,活像個痞子,活像與世野井獨處時的傑克.西瑞爾斯,「你懂的,我不想繼承農場。」

傑克的弟弟突然過世,父母期望他畢業後回去繼承家業。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登山時傑克告訴他的。這是傑克失蹤前一晚告訴他的。

他們到山上露營,只有兩個人,夜晚天候不佳,下著雨,又看不見星星。

傑克從帳篷起身,摸黑道:「我去上廁所。」世野井聽見外頭的聲音,滴滴答答,嗚嗚咽咽,像雨,又像野獸。世野井坐起身,讓他帶上手電筒,傑克卻說:「我有。」

世野井於隔天清晨醒來,霜露濃重,他打了個噴嚏,看見兩根手電筒滾在登山包外頭。

「他穿著淺藍色的防風刷毛衣,昨晚去上廁所後就沒回來過。」隔天清晨,世野井對搜救隊說。

誰也沒想到那位天才法律系高材生為何就這麼失蹤了。為此,世野井請了幾天假,去探望傑克的雙親,他們是很好的人,不僅不接受他的道歉,還同他說:「有空多來玩。」世野井吃著傑克母親準備的魚排,撐到回家才忍不住抱著馬桶嘔吐。他癱坐在膩滑的地板上,那是他唯一一次為了傑克流淚。

除了傑克的雙親,無人知曉他們的交情,事實上,就連世野井也不曉得傑克為什麼邀請自己去登山,明明他們只是偶爾在學校健身房碰面、聊上兩句的關係。

世野井反覆思考這個問題──思考傑克散亂的金髮、異色的雙眸和凌亂的齒牙。世野井從小跟著父親研究動物,因此比誰都清楚:所有物種的演化都有其意義。如此一想,傑克.西瑞爾斯的在食物鏈上的第一要務,想必就是撕裂他的魂靈。

為了逃避傑克的父母在年節前送來的溫馨小禮,他寫了封信告訴他們:「我要到山裡做野生動物研究員。」於是他年紀輕輕,便獨自跑進山裡研究狐狸。

他獨居於小木屋中,生活極為不便,斷水斷電家常便飯,世野井不以為苦,他本就想自討苦吃,可傑克不肯放過他,他擅自復活、擅自住進來、擅自塞滿世野井為期一年的空虛。不只如此,還非要露出牙齒、開口揶揄:「想不到啊。你年紀輕輕,就坐擁獨棟豪宅。」



世野井沒問傑克為什麼情願過著野人生活,他只是脫下外套,罩到傑克的肩膀上。金髮男子盤坐在地,雙手放在腿間的洞裡,令世野井失禮地想起老家的狗。渾然不覺的傑克抬起頭,望著他,恰好讓世野井撞見他下巴一條短促的新鮮傷痕。

「世野井。」他本就很少喚他,興許是山居一年無人交談的緣故,原先伶牙俐齒的法律系高材生,如今表現得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世野井,你在想什麼?」

「啊……沒事。」世野井有那麼一瞬的失神。畢竟這樣被傑克盯著的機會可不多見,「你有想吃的東西嗎?」

「魚!」他仰起頭,興奮地抖了抖肩膀,卡其色風衣落了下來,世野井重新替他披上了,應了聲:「好。」

於是他走出山間,為了買些衣服和食材。回到山中小屋,卻瞧見一對清亮的眼珠眨巴著貼上玻璃,世野井從外一望,發現傑克蹲坐在地,赤著腳,兩隻拖鞋分別被扔在椅子和地上。

世野井走進屋,叮囑傑克換上保暖衣物的同時,自己開始煎魚排。他沒有嘔吐,但火侯亂七八糟,端上桌的東西和傑克身上被不知名的尖銳物體拉扯到勾線的毛衣一樣慘不忍睹。世野井幾乎在魚排上桌的下一秒就後悔了,可傑克不然,他飛快地撕咬著魚肉,活像個餓了一輩子的野蠻人,世野井見狀,只得尷尬地動動刀叉,很快窺見裡頭還滲著血,趕忙伸手搶過傑克眼前的盤子,怎料對方卻瞪大眼頑抗道:「幹什麼搶?很好吃啊!」

「魚肉沒熟!」規矩的男人罕見地大吼大叫。



經歷不完美的晚餐,世野井讓傑克趁著水還熱趕緊洗澡。大概是洗慣了冷水澡,傑克大叫著嫌燙,還抓著匆匆趕到的世野井的手掌探進去,世野井先探著溫度適中的水,又探著不該碰的東西,不顧他渾身一僵,傑克還衝他咧嘴笑:「你看,很燙吧?」

確實燙得很。世野井脹紅了臉,連忙甩開傑克的手,奔回床上去。他蓋上被子,呼呼喘氣,喘得傑克叫他也不應,喘得直進夢裡去。

這是傑克第一次入夢。後來他每天都入夢。真是不應該,明明活人近在眼前,還妄想追尋夢中的幻影。世野井無數次皺起眉,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很疼。傑克穿著他買的棕色毛衣,側躺在小得不行的單人床上,衝他瞇縫眼笑:「最新研究顯示,夢中也有痛覺。」

世野井縮了縮脖子,而傑克伸了伸腿,潮潤的腳掌貼著世野井的腳踝,天知道他為什麼還穿著那件運動短褲。世野井抿緊雙唇,彷彿比他更冷,語氣也哆哆嗦嗦:「快、快換上長褲……」

「是我偷捏你。」傑克不管他的叮嚀,只是滾動喉結,繼續哼笑:「等你醒來,就會發現我整晚都在偷捏你,捏得你臉頰腫。」

「會感冒的……」世野井飄開了視線,傑克的淡色的睫毛浸潤濕氣,黏成一塊,他看不得,只能盯著床邊堆積如山的資料,言不由衷地說:「快把褲子──」

「可是山裡好冷。」傑克唐突地說。世野井聽見皮膚磨過床褥的細碎響動,他的頭髮沒擦乾,在上頭留下一個濕漉漉的印子,「又冷又餓的,不是人過的日子。」

「你先換上褲子。」世野井吞了吞口水,一後退,腦袋和背脊便抵上牆壁,「雖然這裡的生活不好過,但我會盡力幫你。」

「真好心。」傑克話鋒一轉,突然戲謔地說。他的膝蓋唐突地抵上對方的大腿,緩緩移至腿間,不忘輕輕蹭動,「你不就想要這個嗎?」

「等等等等等──你在做什麼?」世野井猛地抬頭,後腦撞上木製牆面,痛得不行。

「呵呵,真好懂。」傑克膝前重重用力,惡狠狠地磨上了世野井的下身,「我知道,你就是這種人。你很單純,也很善良,所以即使滿腦子都想著傑克.西瑞爾斯,也不會生出佔有慾,就這麼心甘情願讓他利用,你知道嗎?他之所以約你來登山──」

「西瑞爾斯,別說了!」

「傑克。」他鑽進被窩裡,拉開刺手的拉鍊,張開嘴,慢慢地說:「叫我傑克。」



隔天,世野井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讓傑克使用那根新買的黃色牙刷。牙刷沒沾水,牙膏也只擠了青豆般的小點,接著,白色泡泡沾上嘴唇,滑至下巴,牙刷在臉頰擠出鼓鼓的形狀。世野井盯了半晌,忍不住呼吸急促,傑克偏頭問他:「想起什麼了?」世野井說了句:「我買了藥。」便飛也似地逃開了。

拿藥是藉口,擦藥倒不然。世野井一連替傑克下巴的傷抹了幾天藥,也不見好,反觀世野井的在意,傑克只是滿不在乎的在床上滾了半圈,踢了踢坐在床畔讀資料的世野井的側腰,懶洋洋地問:「話說回來,你怎麼會回到這裡?」

「我父親曾經在這座森林觀察棕熊。」他蓋上綠色的螢光筆蓋,轉過頭,「我放暑假的時候會來找他。」

「怎麼沒有子承父業?」大抵這座山有著神奇的魔力,比起平地時的漠不關心,此地的傑克對他充滿好奇。

世野井搖搖頭,看著傑克削瘦的面龐說:「我喜歡狐狸。」

大概是屋內的供電不穩,就在那次燈光閃動的瞬間,世野井恍惚瞧見對方深色的左閃爍起琥珀色的光芒,他微微瞪眼,愣愣地問:「……為什麼?」

「十歲那年暑假,我救過一隻狐狸。」世野井娓娓道來:「牠沒有媽媽,又被捕獸夾傷了,我覺得牠可憐,便求父親救救牠。」

「……然後呢?」

「沒什麼大不了的。」世野井垂眸,艱難地嚥下唾液,「我照顧牠的傷口、餵牠吃飯、陪牠玩、訓練牠狩獵……我想,我做得不好。」

「你很善良。」傑克微笑,坐起身。

「不。」世野井皺起眉,頭搖得無比用力,原先置放膝上、握著筆的手也狠狠握緊,「我做錯了……我害牠離開我就無法獨自生存。」

「那也沒什麼。」傑克拍拍他繃緊的肩,無奈拍不開那份顫抖,只好搭上手,輕輕揉弄,「不過是一隻狐狸,當寵物養著也就罷了──再說了,既然小畜生愛上了人類,就該付出代價。」

「不行!」他努起嘴,「牠是野生動物,本來就該在大自然裡生活!不應該被我留在家裡。」

傑克挑眉,瞇起眼問:「你想把牠留在身邊?」

世野井語塞,傑克歪歪頭,玩味的眼神步步逼近。

那是一種輕佻、大膽而充滿野性的侵略。世野井恍惚覺得自己成了獵食者盯上的獵物,兩腿發軟,毫無退路。幸好,那種侵略性很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古怪而神秘的傑克朦朧的笑意。

世野井不明白為何此時的傑克會歡欣的索吻。但他無從拒絕。

「我也被捕獸夾弄傷過。」熱氣吞吐間,世野井無力地掙動輕顫的雙唇,「那很痛。」



那很痛。



第二回,世野井因為傑克哭了出來。傑克赤著身子,把世野井抱在懷裡,對方汗津津的額頭貼著胸口,傑克問他:「聽得見心跳聲嗎?」世野井點頭。傑克拍著他刺手的後腦,笑著說:「那就好。」

「真的這樣就好嗎?」世野井摟著他的腰肢,語氣含糊:「明明還有很多需要在意的事。」

「我以前也這麼認為。」他說,「但在山上這些日子改變了我的想法──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我記得……是在學校的健身房。」世野井被困在傑克懷中逼仄的陰暗裡,便順勢閉起眼。無須特別回想,當日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你穿著白色的運動服,從頭到腳都是白的,就像一個月前你穿的那樣……我記得,你那天刮鬍子失了手,下巴碰水會痛,於是和我借了毛巾。」

「你的記性真好。」傑克捏了捏世野井的後頸。世野井本想抬頭,又讓傑克按了回去。傑克縮起身子,不讓世野井看清他的表情,這是他鬱悶時的小動作。世野井這才發現,傑克遠比他想得更加敏感纖細。雖說在這座山裡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可傑克確實改變了。世野井想,或許是一年的山居生活滌洗了傑克靈魂中世故的一部分,或許被現實吞沒的是他自己。

「我說錯了嗎?」

「沒有。」傑克低下頭,捏著世野井的下巴,咬上他的耳垂,嘆息般地說:「世野井,我喜歡你。」



世野井,我喜歡你。



接連幾天,世野井都想著那句話。興許是心思不端的緣故,他沒再看見別的狐狸,直至傑克帶他去看星星,他才恍然想起有正事要談:「因為有一場會要開,又遇上媽媽的生日,所以我得回城裡一趟,可能待個十幾天──傑克要一起來嗎?」

傑克沒嫌棄他煞風景,只是眨眨和星辰相應的眼,懶懶應聲:「好啊。」

為了安頓傑克,他提前兩天回老家。父親死後,母親一直獨居,世野井拾起門外的報紙,打開門,打開燈,先讓傑克在門內站著,自己先行進屋,翻看桌上的紙條。母親昨晚住朋友家去了。他鬆了口氣,把報紙壓上紙條,再喊傑克進屋,又把舟車勞頓而昏昏沉沉的他推進臥室。

母親是個愛整潔的人,他的房間也和離家時別無二致,恰好讓傑克安心補眠。

世野井接著洗手,一邊整理行李,一邊用手機查找地圖──記憶中的超市換了經營者,希望裡頭的價格還像以前一樣優惠。

他想著這些要緊事,便拿起皮夾往外走,最後又為了報紙上的折價券折返。桌上的報紙無人翻閱,使得他有些手汗的指腹一貼上平整的紙張,就好像捏爛了它們。

他記得折價券還要往後翻。一年的山居生活讓他手腳遲鈍,以至於沒能一下子找到折價券,反而讓一則無關緊要的新聞給釘死──



登山失蹤案破獲



警方昨日清晨於Y山上尋獲一具遺體。經過比對,確認死者為一年前失蹤的傑克.西瑞爾斯。



死因研判為墜崖而死,屍骨有小型野獸啃食的痕跡……



世野井看了半晌,他的脖子因為緩慢而遲滯的低頭發出「喀啦喀啦」的僵響。

看見鉛字的同時,他也看見了手錶。指針指向三點四十二分。母親會在七點到家。傑克在那之前早該餓了。

他想起這些事,便俐落地抽出那張報導,揉了揉薄薄的紙張,把它扔進身後的垃圾桶裡。

而後,他走進廁間,鉛字黑漆漆的侵入指紋,他的手需要潔淨。他需要。

時節已經入冬,水很涼,擰開水龍頭嘩啦嘩啦的聲音引來了傑克,他慢吞吞地打開房門,慢吞吞地踱進廁所,沒穿鞋,也不嫌冷,暖熱的身體就這麼貼上了世野井的背部。

「睡不著嗎?」

「嗯……」瞇眼的傑克發出喉音,「好冷。」

「我去給你拿條毯子。」世野井轉過身,接住昏沉地靠上來的男人,「你先休息一下,晚餐煮好了再叫你。」

「嘶──你的手好冰。」

「對不起。」他垂下眼,抬起手,無情地、深情地揉了揉對方燦爛的金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