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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d in H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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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真好啊……」

和煦的陽光穿過薄薄的雲層,從樹葉間的縫隙灑落在生機盎然的納比廣場,照得於綠蔭下的長椅乘涼的水瀨莓不由得發出一聲感嘆,微微瞇細紫羅蘭色的雙眼,抬起右手遮住將一頭金髮點綴得更加奪目的光芒。

背順著動作自然地貼上椅背,緩緩沉入墊在身後的毛絨披風,慵懶的姿態令人聯想起陷在柔軟沙發裡觀看電視節目的和平生活,感受不到一絲曾作為殺手的暴戾之氣。

水瀨莓任由清風吹動髮絲,百無聊賴地遙望在草坪一蹦一跳的納比,邊想著他們究竟是什麼生物這般無意義的問題,邊度過悠閒的午後時光。

「啊、莓同學!」

「哇啊啊!!」

一聲熟悉而輕柔的呼喚從遠處傳來打破了寧靜,嚇得水瀨莓趕緊挺直腰桿,胡亂揮舞手臂抓緊長椅邊緣,穩住差點就要彈起的身體。循著聲源望去,站在鋪設整齊的磚道上的正是自家的隊長——蒼井繪梨花,像是要彰顯存在般踮起腳尖,充滿朝氣地高舉手掌打著招呼。

「姐姐……在做什麼喵……」

「……少囉嗦!」

緊接著投來的是一道無奈中莫名混雜著憐憫的視線,來自跟隨在蒼井繪梨花身後的親妹妹——水瀨李。儘管因距離而聽不清話語,不巧姊妹的深厚情誼讓水瀨莓單看口型便能會意,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低聲反擊。

「咳咳……找我有什麼事嗎?」

在蒼井繪梨花對兩人的隔空交流面露疑惑前,水瀨莓乾咳了幾聲掩飾尷尬,仿若無事地切換表情,揚起淺淺的笑容,以帶有磁性的嗓音詢問來意,還不忘揮了揮手作為回應。

「不……只是定期檢查的路上剛好看見莓同學……」

「姐姐要一起去喵?」

僅是下意識叫住對方的蒼井繪梨花,開始擔心是否會造成困擾,有些難為情地抬起戴有長春藤髮圈的右手,搔了搔臉頰欲言又止。水瀨李朝身旁瞥了一眼後,將雙手擺至後腦勺,故作自然地順勢提出了邀約。

在慘烈得不堪回首的RedCrimson討伐戰,蒼井繪梨花獨自扛下了難以估量的傷害,那遍體鱗傷的模樣眼看已經回天乏術,卻在之後奇蹟似的度過了鬼門關。恢復狀況良好的現在,即便可以隨時出擊,仍得接受後續的追蹤調查,而水瀨莓當然記得這件事,不如說正因為記得,才躲到了納比公園。

「抱歉啦,等會有事就不跟了。李李,蒼井就拜託你了。」

雖然出現了插曲,水瀨莓仍無意改變計劃,隨口胡謅了理由,低垂眼眸擺出遺憾的神色。隨後轉過頭與妹妹四目相對,語重心長地囑咐她多加注意。

「……那就不打擾了,我們先離開囉!」

「哼嗯~~知道了喵。」

蒼井繪梨花垂下柳眉,眼裡似乎閃過了一絲落寞,可在眨眼之間便重新振奮精神,舉手道別。水瀨李則是意味深長地哼出帶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眼珠子在氣氛微妙的兩人間轉了轉,決定靜觀其變而點了點頭。

「啊、蒼井,白虎的波蘭香腸吃完了喵。」

「那麼檢查完就順路去買吧。」

坐在長椅上的水瀨莓,拜良好的視力所賜,沒有看漏對話中每一個細微的舉動,卻還是愣愣地望著率先踏出步伐的蒼井繪梨花,與小跳步跟上的水瀨李有說有笑的背影漸行漸遠。

面對歷劫歸來的蒼井繪梨花,我行我素的樋口聖華,難得提起了興致,追問著瀕死的體驗;平易近人的柊木梢,因為個性相仿成了互相傾訴煩惱的好友;隨心所欲的水瀨李,在解開誤會後,有如積極展示好意的孩子繞著周圍轉;善解人意的白虎——

「吼唔~~」

安心地放下牽掛,不再總是隨伺在側,隻身在基地內恣意走動。此刻正巧晃到了水瀨莓所坐的長椅邊,倒臥在柔軟的草皮上,張開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不僅31B的成員們各自產生了不同的變化,就連蒼井繪梨花自身,不自覺展露笑容的次數也逐漸數不盡了。

明明一切都如願以償地步上了正軌,唯獨當初許下願望的那個人——水瀨莓,彷彿被收取了無形的代價,始終無法適應迎來的轉變。既拿捏不準合適的距離,也不清楚該以何種方式相處,落得眼睜睜看著夥伴向前邁進,自己卻裹足不前的窘境。

「唉……」

拖累團隊的感受令水瀨莓頓時湧起一陣罪惡感,將內心的百感交集壓成了一聲長嘆。試圖從過往的經歷摸索解法,搶先浮現腦海的又是差點失去蒼井繪梨花的黎明。每當想起那段哭得撕心裂肺的回憶,被麻醉針戳過的後頸便隱隱作痛,不禁羞愧地低下頭,將微微發燙的臉埋進了雙手。

「喂、怎麼一副快死了的樣子。」

這次打斷思緒的,是不由分說地從背後拋來的粗魯言辭。從那個性鮮明的說話方式,水瀨莓輕易辨認出了來者,非但沒有做出先前被搭話的激烈反應,連頭也不抬地默認了對方的陳述。

編列在31X部隊,身纏紅色修女服的瑪麗亞‧黛‧ 安傑利斯,挑起單邊的眉毛,咂了咂嘴,未經詢問便繞過長椅,逕自坐到了水瀨莓一旁的空位上。除了兇狠的舉止,那岔開雙腿,前傾身體的猖狂坐姿,若非顯眼的服裝,實在難以想像她的身份。

兩人隔著一小段距離,沒有對視也不寒暄,任由沉默瀰漫在空氣中,就像是在大眾運輸上碰巧坐在一起的陌生人,約定俗成地不侵犯彼此的空間。

「我在想蒼井能平安歸來,是不是該相信神的存在了。」

「果然還是去死吧,從你口中說出來有夠噁心。」

直到水瀨莓冷不防地扔出了令人懷疑究竟是吃錯藥還是撞到頭的語句,才讓瑪麗亞皺起眉頭,忍不住偏頭看向仍維持捂面姿勢的水瀨莓,不留情面地吐槽了回去。

「雖然以前的行為都是出於善意,但蒼井還是會覺得難受吧⋯⋯」

「要告解就去找牧師!對老娘講有什麼屁用!」

然而狠毒的發言絲毫沒有奏效,水瀨莓何止無動於衷,反倒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挨著掌心接連吐露的低語,不僅細微聽上去還有些混濁,像極了虛心坦白過錯的罪人。壓根沒想過事態會如此發展的瑪麗亞,別說是笑不出來,臉都要皺成了一團,不禁滿是錯愕地大喊出聲。

「之後要拿什麼臉面對啊⋯⋯就沒有什麼自然拉近距離的方法嗎?」

如果是什麼嚴肅的問題也就算了,偏偏述說的內容雞毛蒜皮到有如戀愛中少女的煩惱,逼得瑪麗亞崩潰地用手指揉開深鎖不已的眉頭,克制拿起斧頭往對方腦袋招呼的衝動。

「⋯⋯你是不會去約她玩傳接球嗎?」

「啊?」

瑪麗亞深吸口氣,勉強平復了複雜的心情,不抱有得到回應的期待,無力地提出了建議。未料水瀨莓卻突然驚醒似的抬起頭,雙眼眨吧眨吧,與震驚到臉上彷彿寫著「難道你沒想過嗎?」的瑪麗亞面面相覷。

「⋯⋯」

「⋯⋯」

「她們果然是那種關係嗎?」

在尷尬逐漸充斥整個空間之前,身後幾位少女的竊竊私語,由於處在靜默的環境,一字一句不偏不倚地傳進兩人的耳中,瞬間挑起了敏感的神經。

「『宰了你喔!』」

不約而同地轉過半個身體,各自將單手靠在椅背上,以最為猙獰的表情喊出那句決定性台詞。重疊的聲音響徹了整個納比廣場,為這個猶如鬧劇的下午劃上了一個句號。

翌日,確認蒼井繪梨花的檢查報告無虞後,按照原定計畫,31B被派往霧峰執行巡邏任務,為日後的大型作戰做準備。曾作為熱門觀光景點的霧峰,過去人來人往的登山步道,因星癌體的橫行,早已遍布碎岩崎嶇難行。就連出發前的晴天也像謊言一樣,進到山區四周便籠罩薄薄的霧氣,溼氣重得隨時要下起雨來,增添了行軍的難度。

經過長途跋涉與大大小小的遭遇戰,顯得有些疲累的31B一行人,於山腰挑了個視野相較良好的位置,靠在堅實的岩壁稍作休息。彼此傳遞分配的隨身口糧與飲用水,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放鬆緊繃的身心。

「昴宿行動才過沒多久⋯⋯司令官根本是鬼吧。」

「熾天使部隊總是人手不足,這也是沒辦法的呢。」

抱怨間,水瀨莓拿起礦泉水仰頭灌了一口,藉著這個動作的掩蓋,視線悄悄偏往蒼井繪梨花,確認舉止沒有異狀,隨即轉回正面,若無其事地轉上瓶蓋。剛清點完物資的蒼井繪梨花,苦笑著接話,走至水瀨莓身旁,收攏裙子端莊地坐了下來。

「連白虎的手都想借喵。」

「吼~」

另一旁的水瀨李笑嘻嘻地用俗諺開了個玩笑,邊從口袋撈出5圓硬幣巧克力,拆開包裝折成兩半,將其中一塊遞給了姐姐。白虎以毛茸茸的大掌壓著波蘭香腸,眯眼享受奮戰後的獎賞,發出軟綿綿的吼聲似是在回應人話。

「咦?這裡以前是那樣的地方嗎?」

「真是耐人尋味⋯⋯」

柊木梢坐得稍遠一些,面對空無一人的位置自言自語,根據內容判斷,或許在跟某個看不見的存在談起了霧峰的昔日風景。對這不可解的現象習以為常,甚至湧出研究熱情的樋口聖華,手指推了推眼鏡,饒有趣味地打量柊木梢望著的方向。

當天空逐漸黯淡下來,在遠處積起片片烏雲時,短暫的平穩便宣告了結束。眾人紛紛收拾散落一地的垃圾,檢查偏移力場的殘量。匆忙整裝完畢後,再次踏上山路,盼能趕在淋成落湯雞之前完成任務。

「吼——」

「10點鐘方向,數量3隻,距離600公尺!」

靠著靈敏的嗅覺,白虎率先注意到隱藏的危機,豎起毛壓低身體,朝著斜前方發出了威嚇。位於前頭的蒼井繪梨花讀懂了意思,迅速整理狀況,以清晰而有力的聲音劃破迷霧,轉達給後方的隊友。

「2隻雜魚和⋯⋯砲擊型嗎?!」

隨著手指高速的敲擊,分析儀器的電子螢幕瞬間閃過好幾行文字,反射在樋口聖華的鏡片上。為了汲取情報,左右掃過畫面的碧綠色瞳孔,伴隨一聲驚呼,瞪圓了起來。

「危險!」

層層迷霧中,隱約泛起了不祥的紅光,光的顆粒漸漸匯集成一束,帶著高溫與轟鳴,筆直地射向了友方。鏘!沒有承受到預期的傷害,光束擊在無形的護盾上,朝著四面八方發散,僅僅波及了周圍的樹木與岩石,揚起陣陣的沙塵。

待衝突引起的激烈火花消散,佇立在眼前的正是蒼井繪梨花的背影。圍繞在腰間的熾天使,不知何時已沿著纖細手臂劃出的弧線,在前方排列成盾,防禦下突如其來的攻擊。

「我來佯攻,李李,配合白虎的行動,解決被釣上來的傢伙。」

「吼!」

「在那裡喵!」

砰砰兩聲槍響揭開反攻的序幕,子彈撕裂迷霧,朝暴露星癌體位置的紅光而去,回傳了悶重的碰撞聲。進入部隊前的經歷淬鍊了水瀨莓的應變能力,精確地判斷情勢,在開槍的同時調動好人員,適時分擔了隊長的重荷。

被激怒的星癌體驅起四足,在深處響著咔嗒咔嗒的步行聲。五官敏銳的白虎,抖了抖耳朵,捕捉住敵人的方位,領著水瀨李在視野受限的濃霧來去自如。水瀨李天生的直覺也不枉多讓,劍型熾天使搶先虎爪,劈落在看似空空如也的地方,砸出巨大的聲響,重創了一隻試圖偷襲的星癌體。

「樋口同學,請在莓同學填彈的間隔進行掩護射擊。柊木同學,麻煩你注意另一頭的動向。」

「知道了。」

「好的!」

敵方絕非一面挨打的沙包,每經過短暫的冷卻,紅色的光點便會再次集結成束,接二連三以不同角度襲來。所幸攻擊模式單調,蒼井繪梨花仍有餘裕趁著間隙指揮,填補了上個戰術的不足。接著瞇細雙眼預判出彈道,驅使著熾天使來回奔走,化為絕對的壁壘攔截下一波的砲火。

水瀨莓用盡子彈的瞬間,數顆火砲從後方擦過身旁,落入敵陣激起了震盪,迫使星癌體倉皇躲避,響著嘈雜的機械聲。樋口聖華及時堵上缺口,促成交錯的猛烈攻勢,壓縮敵方行動的空間,逐漸推進了戰線。

另一隻尚未受過傷害,被逼急的星癌體高高躍起,從空中發動了出其不意的襲擊。眼看就要被得手時,柊木梢以範圍廣大著稱的鐮刀揮中了堅硬的外殼,順著向心力將其甩飛至數公尺外的岩壁,撞出一個大窟窿。

頓失大半戰力的砲擊型星癌體,即使有著迷霧的庇護,面對31B天衣無縫的合作,只能節節敗退。最終,機械四肢再也無法承受笨重的軀體,從關節處升起濃濃的灰煙,下跪似的接觸了地面。

「這樣就結束——」

「嗶、嗶、嗶嗶、嗶嗶嗶——」

理應隨著身軀傾斜而沉寂下來的星癌體,長得像感測器的部位,突然閃爍起急促的紅燈,發出令人感到背脊發涼的刺耳警示。當不詳的預感像是從地底竄出的鬼手,緊緊束縛住眾人的腳步時,傳來咯噔一聲皮鞋踏過碎石地的聲響。

「無敵護盾!」

有著一頭烏黑短髮的纖弱身影,拋開了恐懼,掠過白虎與水瀨姐妹,張開雙手屹立在最前線。外型酷似浮游砲的熾天使,配合著呼喊,以使用者為圓心,如花瓣般組成了堅不可摧的護盾。下一秒,以震耳欲聾的轟聲為開端,足以將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爆裂,捲起劇烈的熱浪,轉眼間將四周燒成了灰燼。

可這驚悚的場面仍不比RedCrimson帶來的震撼,煙硝散去過後,被籠罩在護盾之下的31B,全員毫髮無傷地站在空蕩蕩的地面。儘管並無大礙,變得荒蕪的景色依舊勾起了殘酷的回憶,令蒼井繪梨花流下冷汗,忐忑不安地轉頭張望。確認到所有人安然無恙後,一放鬆繃緊的雙腿,便顫抖得癱軟在地。

「蒼井!」

「啊⋯⋯」

目睹蒼井繪梨花跪地的一幕,嚇得心臟就要驟停的水瀨莓,不顧形象地向前飛奔。然而就在趕到觸手可及的距離前——啪啦!因爆炸而搖搖欲墜的岩盤應聲斷裂,帶著反應不及的蒼井繪梨花一同墜落。

「蒼井!!!!!」

「姐姐!!!」

在視野內飛散的碎岩與砂石之間,藏著蒼井繪梨花有些無助的回眸,讓水瀨莓不禁瞪大雙眼,失聲叫喊。但拼命伸直的手臂,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兩人的距離,衝動頓時凌駕了理智,無視妹妹的呼喚,奮不顧身地跳進了深不可測的斷崖。

忍下迎面而來的風壓,水瀨莓盡力撐起眼簾,看準蒼井繪梨花的位置。壓榨僅存不多的能量,藉由一次、兩次的傳送,不斷在空中抓握的修長手指總算勾到了對方的細腕,隨即緊緊握住,將整副身軀扯入自己的懷中,包裹進寬長的毛絨披風。

「嗚⋯⋯」

「莓同學⋯⋯!」

尖銳的碎石憑著風勢,有如利刃劃破披風,刮過水瀨莓的臉頰,擦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吃痛的聲音讓原本埋在頸間,微微打顫的蒼井繪梨花趕緊抬起臉龐,顯露擔心的神色。水瀨莓縮起身體,悄聲說了句「⋯⋯沒事。」便以厚實的手掌輕輕將探出的腦袋壓回了懷裡。

短時間能使用的傳送只有三次,在接近地面之前,水瀨莓唯一能做的,是擁緊蒼井繪梨花,任由石塊擊打在自己的身上。每一下都砸出悶響的力道,即便有著外衣的保護,仍暗暗於底下的肌膚留下了片片的瘀傷。

疲累得差點要闔上雙眼前,蒼井繪梨花負傷的身姿從腦海清晰地浮現,在心中引起此刻的痛楚也無法比擬的刺痛。過去的悔恨點燃鬥志,水瀨莓咬咬牙重新瞪向即將碰撞的岩面,把握最後的機會,在低空進行傳送,從半層樓高的位置著陸,逃過了摔成肉餅的結局。

「哈啊⋯⋯還以為要死了⋯⋯」

換作平常,這點高度肯定能以雙腳安然著地,無奈傷痕累累的現在,僅能狼狽地滾落在滿地的砂石上。水瀨莓充當了蒼井繪梨花的肉墊,稍稍抬頭確認懷中人的安危後,便精疲力盡地鬆開雙手,呈大字型地躺臥在堅硬的地板。

「⋯⋯到處都是傷⋯⋯」

「這裡是司令部,31B蒼井繪梨花,聽到請回答。」

正當被護在胸前的蒼井繪梨花,鑽出毛絨披風,怔怔望著水瀨莓被磨得破爛的制服與大大小小的瘀痕,流露出自責的表情喃喃自語時,掛在腰間的電子軍人手冊傳來了手塚司令官冷靜的聲音。

蒼井繪梨花遲疑了一會,在看到水瀨莓抬手指了指電子軍人手冊,像個賴床的孩子躺回地面的樣子後,忍不住失笑,才站起身吸了口氣接通電話。

「⋯⋯這裡是31B蒼井,因岩盤崩塌與莓同學跌落山谷,多處切傷、挫傷,請派遣救援。」

「抱歉,因為地勢與天候的考量,救援最快於明早清晨才抵達。請沿著6點鐘方向,移動至3200公尺處的諏訪湖周邊待機。」

「了解。」

聽著無懈可擊的報告中趨於平穩的聲音,水瀨莓突然有些感謝這則通訊,但很快的又在得知內容後討厭起這則通訊。

更糟的是,正如司令官所言,在山腰見到的那片烏雲,如今已悄悄覆蓋過天空,彷彿就要——滴答,冰冷的水珠無情地落在碎石劃過的傷口上,刺得水瀨莓彈起身,瞬間驅走了所有的睡意。

「啊、下雨了⋯⋯」

「別傻站著了,快進來!」

整理完通話內容,持著手冊查看座標資訊的蒼井繪梨花,感受到頭髮被打濕的觸感,不自覺地仰望天空,伸出空著的手掌盛接住雨點。直到被一聲呼喚拉回了現實,轉頭便望見水瀨莓解下起滿毛球的披風,接著高舉過頭,建了容納兩人遮風避雨的空間。

「好!」

從內心湧起的暖意驅散了山區的寒冷與路途的不安,蒼井繪梨花揚起小小的笑容,躲進了披風底下,挨近那總是口不對心的身影。

行動指示乍看苛刻,實則經過了縝密的規劃,比起景色別無二致又崎嶇難行的山林,湖泊周邊既空曠,本身也更具有識別性,同時還確保了野外求生最需要的淡水資源。加上星癌體不諳水性,不僅遭受攻擊時能跳入湖中避戰,就連途中也沒怎麼見到星癌體的蹤跡。

採取成功率高且損失率低的策略,確實帶來了諸多轉機,可水瀨莓對於那天的決死行,時至今日還是頗有微詞。當時的恐懼是那麼的真實,真實到懷疑此刻透過緊靠的身體傳來的溫度才是虛假的。

「莓同學⋯⋯你還好嗎?」

「沒事啦,再不快點趕路天就要黑了。」

及時投射過來的視線,拉住了隨陰鬱的天氣不斷沉淪的思緒,那雙如翡翠璀璨的眼眸,像是在強調自身的存在,述說著「我就在這裡。」拂去落在水瀨莓心上的陰影,使得停滯下來的腳步,再次輕快了起來。

淅淅瀝瀝的雨拍打在被風吹得翻飛的披風,裡頭的兩道身影肩並著肩,配合著彼此的步調,行走在彷若與世隔絕的林間小徑。

「嗚哇、好破!回去要申請新的制服了。」

在找到一處適合紮營的山壁洞窟時,已是入夜時分,幸虧制服帶有防水功能,免於了失溫的風險。水瀨莓撥去殘留在右肩的大量水珠,攤開用來遮雨的披風甩了甩,看見那沾滿塵灰宛如破布的慘狀,才驚覺到先前的舉動有多麼瘋狂。

「⋯⋯少了點火工具⋯⋯」

水瀨莓聽見身後苦惱的聲音,轉身走近正在搭建營火的蒼井繪梨花,將手上的披風掛在一旁突起的石堆,從腰包摸出了打火機,靠近木柴的一端,熟練地扣下點火裝置。啪嚓!在柴火點燃的剎那,溫暖與光明造訪了昏暗的空間。

「⋯⋯」

「⋯⋯怎麼了?」

理應是個值得開心的場面,氣氛卻莫名凝重了起來。蒼井繪梨花一言不發,以微妙的視線在打火機與水瀨莓臉龐之間來回遊走,看得對方一頭霧水。

「莓同學⋯⋯吸菸對身體不好!」

「才沒在吸菸!」

接著蒼井繪梨花的眼神轉為銳利,像發現壞學生的風紀股長一樣,面色凝重地訓起話。沒料到前份工作用來點燃引線的道具會造成天大的誤會,水瀨莓有如炸毛的貓咪,反射性地回了嘴。

喧鬧的時光稍縱即逝,兩人圍著火堆對坐,靜靜讓熱氣帶走附著在肌膚上的濕氣,只剩下木柴的劈啪聲迴盪在洞窟中。沉默彷彿對時間按下了慢速撥放,令這段夜晚變得無比漫長。

「⋯⋯不知道大家怎麼樣了?」

「⋯⋯一定沒問題的。」

蒼井繪梨花將半張臉埋進抱著雙膝的手臂,想像著回到基地的夥伴們,含糊問起了得不出答案的問題,在火光的照耀下看起來有些落寞。另一端的水瀨莓見狀,屢次傾身張開嘴,卻尋覓不到合適的話語,笨拙得僅能吐露廉價的安慰。

「⋯⋯」

「⋯⋯」

想開啟新的話題緩和再次寂靜下來的空氣,才發現對彼此的認識是那麼的稀少,無論是個性、背景還是經歷都迥異得有如兩條平行線,連相遇本身就是個趨近於零的奇蹟。

「差不多該休息了⋯⋯我去守夜。」

「不行!莓同學才應該——」

「只是些皮肉痛,反正有職業病也睡不著。」

所以,水瀨莓再一次的選擇了逃避,逃避這尷尬到將要窒息的處境。以手掌壓住膝蓋,撐起隱約嘎吱作響的身體,用預備好的說辭,堵上預料中的阻止,逕自走向了洞口。

「而且,你的偏移力場殘量比我還要少吧?」

拾起掛在石堆上的披風,微微偏過頭,果然瞥見了不肯就此作罷,著急站起身的蒼井繪梨花。深怕決意被動搖的水瀨莓不敢再看,讓瀏海掩蓋過自己的神情,漠然拋出了對方竭力隱瞞卻被看穿的事實。

「呣。哇啊——」

「去睡覺!要是你倒下,司令官又要找我麻煩了。」

被切中要害,無法反駁的蒼井繪梨花,才剛賭氣地發出不滿的聲音,便被一個柔軟的布團迎面砸了個正著。當遮蔽視野的布團滑落,映入眼簾的是一道充滿拒絕的背影,可盛接在手上的布團——彰顯個人特色的那件披風,卻被留了下來。

「我知道了⋯⋯」

小小的手掌反覆搓揉著守護兩人無數次的披風,那千瘡百孔的模樣在眼中盡是光榮的傷痕。蒼井繪梨花將其抬至唇邊,輕輕闔上眼,將原本沮喪的心情化為感激之意,犒賞英勇戰士般地吻了上去,隨後攤開來包裹住身體,橫臥在溫暖的營火旁,準備沉入夢鄉。

水瀨莓倚靠在出入口的石壁,望著黑得透不進月色的天空,試圖藉著深夜凜冽的風取回平靜,沒想到期待遭到背叛,反倒在腦海激起了漣漪,像是倒放的錄影帶,回顧著方才的一舉一動,令懊悔填滿胸口,焦躁地抓亂了昏暗中失去光澤的金髮。

「⋯⋯嗚⋯⋯對、不起⋯⋯」

深處傳來的呻吟打斷紛亂的思緒,彷彿在代替自己,說出了此刻埋藏在心中的話語,讓水瀨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一旦想再細聽那斷斷續續的苦悶嗚咽,雙腳就像著了魔似的,不受控制地朝著聲源走去。

明明是一段不長的距離,卻生怕趕不上似的加快了鞋跟敲擊地板的節奏,直到看見從毛絨披風探出的臉龐才稍稍鬆了口氣。接著緩緩坐近身旁,以猶如紫水晶的眼眸,凝視著凌亂的黑髮間緊蹙的眉頭,緊緊闔上的雙眼,以及不斷顫抖的唇瓣。

或許是因為壯絕的戰鬥,或許是因為疲憊的身心,又或許僅是因為堅硬的地板,當昴宿行動過後幾乎未再聽聞的夢囈再一次的響起,才發覺有些事物不如表面上那麼容易改變。

即便向著陽光前進,陰影也仍如影隨行,那是同樣經歷過失去的水瀨莓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為何事到如今才明白彼此暗藏的不安有多麼相似,相似得讓人懷疑是場刻意的安排。

沙沙,一隻裹在披風內的稚嫩手掌,突然像是要抓握住什麼似的伸向了空中。環繞在手腕上的常春藤髮圈隨之升起,頓時佔據了水瀨莓的視野,將腦中的千言萬語濃縮成了一個行動。

伴隨鼓譟的心跳,怯弱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湊近,再三猶豫地伸縮手指後,才悄悄穿過指縫,以溫熱的掌心覆蓋過對方懸在半空的手掌,輕輕垂放至柔軟的披風上。

「⋯⋯呼——」

宛如重現了過去幾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僅一個簡單的動作就驅趕了侵擾蒼井繪梨花的夢魘,使慌亂的呼吸平穩了下來。水瀨莓感受著掌中逐漸取回溫度的冰冷手指,遙望依然一片漆黑的外頭,期許在太陽升起前還來得及做個好夢。

「⋯⋯果然是莓同學呢⋯⋯」

具有透明感的輕聲細語來得猝不及防,令水瀨莓的心臟猛然跳動起來,震得耳膜不斷鼓譟。屏住氣息,生硬地回過頭望去,果不其然對上了那雙翡翠色的眼瞳,頓時將大腦刷成了一片空白。

「啊⋯⋯!」

「等等!」

被盯得無處安放的視線,碰巧掃過了交疊的手掌,水瀨莓心頭一慌,從喉嚨擠出了乾巴巴的聲音。正想趕緊抽回手臂,起身退開的瞬間,修長的手指反被一個微弱的力量扣上,扯住了兩人的距離。

「可以⋯⋯再多待一下下嗎?」

害怕溫暖會從指縫溜走而打顫的指尖,透過相繫的手指,暴露了蒼井繪梨花內心的不安。明亮的碧綠雙眸低垂下來,籠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氣,斷斷續續的懇求飄渺得好像就要消逝於空氣中。

「⋯⋯就、就一下下喔!」

惹人憐愛得任誰也無法拒絕的表情,衝擊著水瀨莓的大腦,不僅奪去了所有思考,還差點忘記了呼吸,就連習慣性脫口而出的不耐煩語氣也失去以往的氣勢,聽起來就像掩飾害臊的逞強。水瀨莓不得已坐回原位,飄忽不定的眼神最終落在了眼前的火堆,在火光的照耀下,將臉頰染得緋紅。

「為什麼⋯⋯會對蒼井那麼好?」

蒼井繪梨花彷彿在確認對方的存在,不讓其再次逃開般的握緊手掌,在氣氛沉寂之前,搶先開了口,怯生生地問起深藏已久的疑惑。直到最近才稍稍敞開心房的蒼井繪梨花,不記得自己有做過什麼值得水瀨莓付出的事,對於瀕死時聽見的告白,如今也仍半信半疑。

但意識矇矓間沿著掌心傳遞過來的體溫,卻令人回想起了難得睡得安穩的夜晚,更與此刻感受到的安心如出一轍。鮮明的記憶漸漸拾起了一片片拼圖,拼湊起水瀨莓的全貌,可屢屢找不著最為關鍵的一角。

「那是因為⋯⋯」

「啊、不想說也沒關係的!」

見到對方欲言又止的樣子,比起自身微不足道的好奇,更不願揭人瘡疤的蒼井繪梨花縮了縮,慌忙地補上了一句。然而正是這種將他人擺在第一順位的個性,讓水瀨莓憶起了另一位重要之人的身影,搖搖頭揮去猶豫,述說起留於心底的過往。

「以前,有一個長得和你簡直一模一樣的女孩——」

儘管水瀨莓為了藏起情緒而望著火堆自言自語,一談起那位名為茉莉的女孩,就像小心翼翼對待著珍視之物,無論是眼神還是語氣都在不經意間變得柔和,整個人沉浸在過去的光景,忘卻了時間的流逝,絮絮叨叨地描繪大大小小的瑣事。

「她教會了我們好多事,最後卻為了保護我和李李死去了⋯⋯」

蒼井繪梨花靜靜聆聽著,從側面凝視那隨著快樂的回憶而浮現的微笑,與因為悲痛的結局而緊皺的眉頭。對一個個未曾在面前顯露的豐富變化感到訝異的同時,內心也莫名湧起了一股不甘心的感覺。

「⋯⋯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銜接在後段的句子「和蒼井不一樣⋯⋯稍微有點羨慕呢⋯⋯」混雜著些微的自卑與嫉妒,硬生生地梗在蒼井繪梨花的喉嚨,沒有說出口,只是悄悄撇開了目光,壓下自己也覺得醜陋的負面情感。

「是啊⋯⋯啊!但是茉莉是茉莉,蒼井是蒼井!我知道的!還有——」

不可思議的是,水瀨莓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細微的舉動,急急忙忙地轉過頭,巧合般的將未出口的心裡話接了下去。這次,如寶石清澈的紫水晶眼眸沒有了迷惘,反過來擄獲住視野中的一切,映照出蒼井繪梨花的身姿。在一段深呼吸過後——

「謝謝你⋯⋯活了下來。」

吐露了遲遲沒有傳達的感謝,牢牢回握比自己還要纖細許多的手掌,讓柔軟的觸感重新深植於心中,覆蓋過被迫面臨分離的情景,替換成了安寧的記憶。

彷彿連自然也為此獻上祝福,一道光線湊巧透進昏黑的洞窟,將黯淡的四周染上了層層的色彩。朝陽撥開了下過雨後稀薄的雲層,宣告著黎明的到來,揮別陳舊的創傷,送往嶄新的開端。

「吼!」

「白虎!找到姐姐他們了喵?!」

緊接著外頭傳來了響亮的虎嘯與極具特色的人聲,再來是因距離縮短而越發清晰的複數足音,匆匆捎來了下個好消息。來自可靠夥伴們的騷動,令洞窟內的兩人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才依依不捨鬆開相牽的雙手,動身收拾起行囊。

「喂!在這——」

背過已經熄滅的營火,再次披上披風的水瀨莓,早一步邁出了步伐。準備鑽出洞口,朝遠方四道渺小的影子呼喊時,從身後被拉住了正要舉起的手掌。

「回去之後,可以教蒼井玩傳接球嗎?」

順著輕輕勾起的指頭往上望去,一張被嫣紅點綴的羞澀臉龐闖入了眼底,頓時讓滿溢而出的喜悅衝破了胸口。

「好!」

伴著爽朗的答覆,紫羅蘭色的雙眸瞇成了微彎,在光芒的照耀下,綻放了絢爛的金髮也掩蓋不過的純真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