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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jection 投影
伊斯特凡(沃伊克)/庫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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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所有行為、感受、分析和選擇的源頭,皆來自於潛意識。所以,既然夢是潛意識的釋放,那麼我們所處的現實只是虛幻,而夢,才是真實的。』── Jacques Lac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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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天之後,伊斯特凡不再作夢。

  作為一名拔濟萬民、手執眾生的殷勤君王──或說,一名四肢健全的成年男性,『睡眠』並不單純,擁有多種型態變體,型態又能再細分出各式情境,舉凡酒酣耳熱時的酩酊昏昧、疲憊至極的天昏地暗……甚至是放鬆身心,在溫暖且熟悉的大床上安然躺臥。

  即便這些夜晚各不相同,但它們都導向一致的結果:一夜無夢。那並非統意義上的一夜好眠,而是微光皚皚的虛無、雜沓的混亂漆黑。彷彿孤身困於濃稠的渾沌沼澤,或在高掛的滿月下穿行數千數萬個黑色荒野……這究竟代表什麼?或許是浩瀚,藏在夢境之下的龐然大物,上帝的不可言說?

  伊斯特凡在每個清醒的日子裡向主禱告,但這樣的『一無所有』逐漸影響了生活,睡覺不應該是如此糟糕的感受,那毌寧說是一種纖薄又脆弱的溺水。他依稀覺得大腦在排斥某些東西,甚至是誘發了一種保護機制,把會傷害、奪取、齟齬的一切都關進嚴密厚重的隔離區中。

  直到那天,他發了一場熱病。

  熱病本身並不致命,只是不足掛齒的風寒,但身體擁有的能量,此刻一致抵抗入侵的外敵,導致無人執守的晦影穿越曲折的迷宮,自歿世絕境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

  伊斯特凡感覺自己躺在黑暗之中,床墊和水盆都在旁邊,漸漸地,其他世界開始孵化,他漂浮於金色的草原邊陲,一定是初春驚蟄的時節,霜雪正在解凍、從樹梢邊緣滑落……溪流奔馳,微風聞起來帶著杏桃香味,暖洋洋的,是一股用甜蜜築成的海洋。

  他看見圍簇杏桃的迷你白花,高雅、莊嚴又可愛,好像聖母頭上的花冠,他依稀記得有人很適合這種白色,也與聖潔有關,幾乎可以說是火焰中的高溫白熾。幾片花瓣降落在伊斯特凡腦袋上,有點令人發癢,他伸手撥弄,發覺自己的頭髮髒兮兮的,沾著一點泥土和草屑。

  視野比記憶裡的矮了一截,但從那雙眼睛看出去的世界卻更明晰、通透、美麗──甚至『真實』,猶狂歡過後的清晨。

  「哈!沃伊克!還愣著做什麼?我還以為你很習慣從馬背上摔下來了。」

  騎在斑點馬上的男人背對著光,他腰上繫著一把獵刀、身披獸裘,為了撥開掉在眼前的一綹長髮,所以擱下手中的長弓。那把弓的主人即使駐足也是風風火火、神采飛揚,彷彿一尊即將雋永的大理石像,或烙印在信仰底下的浩瀚。

  他的虹膜是淡藍色,夾雜著一絲灰綠,在逆光的屏翳下依舊耀眼。

  「……叔、叔叔!」

  那個人是庫潘。

  「怎麼?好像十幾年沒見到我一樣。」

  庫潘露出一個明爛的微笑,他總是如此爽氣而挺拔,蓄鬍的臉面被微不可察的桀驁所點亮,彷彿永遠不會衰老。男人流暢地躍下馬背,伸手把伊斯特凡從草地上拉起,還替他撿回落在地上的獵弓,「走吧,沃伊克,我們再去打兩隻野雞。」

  然後世界開始顛簸,伊斯特凡騎在他的棕色馬匹背上,年輕的身體裡燃燒著奔向遠方的渴望,他看見棲息於岩塊表面的雞群,牠們飛行的節奏萬分緊湊,瘋狂並肆意地鼓動翅膀,這個景象讓他壓抑又興奮──然而,身旁的庫潘早已屏住氣息,留給姪兒一個拉滿弓的背影。

  他模仿著叔父的模樣,瞄準驚起的雉雞放出箭矢,射中一隻最大最鮮豔的雄鳥。

  「做得好!你已經可以出師了,沃伊克。去把你的戰利品拿回來吧!」

  伊斯特凡朝著庫潘發出小小的歡呼聲,胸中填滿了溫暖又充實的成就感,他趕忙跑去雉雞落下的礫岩堆邊,想從一堆毛茸茸、乾枯的樹荊中找出那隻美麗的雄雞,只可惜,那裏並沒有任何鳥類的蹤跡──所有東西都消失了。

  所有一切,虛無和浩瀚,書寫千萬年的歷史,聖人或暴君,他的精神疲倦而破碎。

  「……你辜負了他。」
  
  聖鳥從視界彼端飛來,牠開口說話,躺在黑暗中流血,血液劃出一道優美弧線,盡頭躺著另外一具屍體,看上去就像是伊斯特凡,「你辜負了邵莫吉州的大公,辜負了馬扎爾人的靈魂,辜負了草原與河川裡的神祕……是你,你辜負了樂土。」死去的空殼咧嘴獰笑,輕蔑地接著呻吟:

  「就在那糟糕透頂的一天……沒錯,尊貴的陛下!你自以為是英雄對嗎?但你什麼也挽救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去……」時間在他身邊洶湧地流逝,死體的皮膚霎然遮佈屍斑,腐爛的血管爬出大理石似的青色紋路,它腫脹的皮囊炸開,淌滿惡臭又濃稠的紅棕色液體。

  「你是一個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

  血毯化作鋪天蓋地的鬼魂,千手千足無間無盡,在腐萍蔓生的一灘死夢中肆意咆嘯,撕扯抓撓伊斯特凡的四肢咽喉,意圖將他緊緊困住,拖入以痛苦和孤獨建築的地獄之中,展示吞沒一切的瘋狂,他們要毀滅他、摧毀他……直到現實也遭受侵蝕為止。

  霎那間,一道白光掠過黑暗,猶如無雷的閃電,撕裂那些藤蔓般的幽靈。

  「……你沒有做錯什麼,伊斯特凡,我們都只是在某個時間點做出選擇罷了。」

  庫潘拿著他的獵弓和刀,與幽冥的亡者搏鬥,男人的身上漸漸沾滿血跡,聞起來有股死亡的味道。伊斯特凡掙扎著伸長手臂,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斗大的汗珠在鬍鬚上閃閃發亮,冰冷的嘴唇只能向對方擠出這樣的句子:

  「但是,我愛你啊!庫潘……我愛你……」

  他看見庫潘臉上悲傷的表情,還有那雙屬於死者的混濁眼睛,就連身上都是行刑前一日的白袍,因為風化而顯得破碎。面對猶如巨浪似鋪天蓋地的亡魂,庫潘節節敗退,幾乎一半的肢體沉進血湖之中,但他的語氣依舊冷靜,甚至足以凍傷春晨:

  「你擁有我所見過,最廣闊的靈魂。」

  「真愛無疑是可能的……」庫潘緩緩地,慢慢地說,「但只會發生在來世,沃伊克,對我們來說已經太遲了。」萬物開始退色,直到最後,整個世界只剩下升上去迎接他的床,清晨時分,詞句的戰爭、亂七八糟的垃圾,聲音,還有聲音──

  「我不可能再見到你了,伊斯特凡,但只要你想的話,你每晚都能夢見我。」

  彷彿過曝的底片,現實的輪廓重新投影在他的前腦,不過沒有過去恐怖了。

  自從那天之後,伊斯特凡每晚作夢。

  

_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