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 藥與刀│一、錢袋 新鮮植物特有的草木清香隨著「唰」的一聲逸散而出,很快被收攏在已經八成滿的白布袋,個子嬌小的女人背著個與身形極不相襯的沉重藥箱,倒空了採藥用的竹簍子,她單手插腰,檢視自己一整個早上的成果,滿意地揚起嘴角。 她摘下斗笠搧了搧風,將行動中變得鬆散的髮髻重新用木簪盤好,拎起白布袋準備返回城內,應當能趕在朝市撤去之前賣出一部分藥草。 榮精神抖擻地沿著山道輕快前進,接近山腳出口時,卻碰見兩名衣衫襤褸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徘徊在路上,他們面頰凹陷、眼中無光,似是窮困潦倒的浪人,其中一個手中握了柄生滿鏽斑的舊鋤頭,眉頭緊鎖地翻看腳邊幾枝乾癟的植物根鬚。 那二人見到榮,便交換了個目光,拖著步子向她走去。 「小姑娘,採藥很辛苦吧?」高的那個男人雙手收在袖中,假惺惺的笑容與「友善」二字半點沾不著邊,反倒露了一口爛牙,他掐著嗓細聲說道:「能不能告訴我們妳採到了些什麼?我們也想賣藥賺點錢。」 榮生了副稚嫩容貌,這輩子聽過的調侃沒個一千也有八百,若對方不懷惡意,她通常懶得計較這種無聊的事,然而面前兩名男人態度輕蔑,不僅蠻橫地擋在路中央,口裡還不乾不淨地說著低俗之詞,榮的心情頓時惡劣起來,她豎起眉,不耐煩地斜眼瞪著二人。 她的五官其實並不太有攻擊性,單挑出來看甚至算得上溫順,偏偏就是這麼一雙形狀柔美的眸子,嵌著堅硬的深灰色,硬生生壓出了股格格不入的剽悍。 像塊稜角分明的頑石,也像邊緣銳利的鋼鐵料子,縱使世間歷經白雲蒼狗,仍堅決不改其貌,如想強行挪動,必定會被碰出傷口。 男人本就不是什麼經驗老道的土匪,不過是窮得要賣褲子了,才夥同兄弟四處勒索採藥人,妄圖搶到些名貴藥材,高價賣出後一舉翻身。 他被榮的眼神看得心裡發怵,壯膽用的污言穢語也不由得越說聲音越低。 「雜草野果,不比你的腦子值錢。」榮在心裡默念了幾首湯頭歌訣,堪堪按捺住惱火,她吐出嘲諷,板著臉就要繞過對方,但男人退開一步,依然擋在她面前。 「別這麼小氣,我們可是看見妳從地裡挖了不少好東西出來,是人參吧?」男人說著,臉上浮現出一抹貪婪,他的同伴嚥了嚥口水,猛地伸手就想來搶榮的白布袋。 這下她徹底被激怒了,當即飛起一腳踢開男人的手,這一記施了巧勁,正中手腕關節處,彷彿能聽見「嚓」的一聲脆響,對方那把破鋤頭應聲而落,男人捧著脫臼的手腕粗啞地哀號起來,另一人大驚,還未來得及反應,榮又是一腳狠狠踹在他脛骨,擋路的男人登時面色發白,連痛呼都沒能發出,抱住小腿僵硬地歪倒在地。 矮一些的男人只慶幸自己腿腳無恙,他強忍疼痛拋下同伴一溜煙逃去,榮也沒阻攔,她低聲咒罵幾句,臭著臉取下腰間的小鐮刀,再從布袋裡掏出一根老薑,俐落地就著刃面切了兩片,蹲下身一把塞進表情驚恐的人口中。 就這塊小山坡地,別說人參了,山藥都挖不到半根,榮在男人被辣意嗆得脹紅了臉時趁機補上一腳,沒興趣和連薑都不認識的傻子多費唇舌,她邁開兩條長腿跨過咳得爬不起身的男人,加緊趕往朝市。 採藥、炮製、行醫。榮的生活由一張張藥方堆疊而成,說起來和一般圍繞柴米油鹽打轉的普通百姓也無甚差異,她的日子過得單純,卻不算平靜,無論在什麼樣的城市,總有為各色病痛所苦的民眾,世界像個巨大的水車不斷輪轉,只要水流不止,世間變故便也不息。 榮花了點時間在朝市兜售藥草,最終賺取的收入勉強能支應她這幾日的食宿開銷,一方面是她來得有些晚,流連市場的人剩餘不多;另一方面是她本就不大樂意販賣藥材原料,翹著腳坐在木凳上的神情實在懾人,比隔壁手起刀落的肉攤老闆還兇,難免影響客人上前問價的意願。 趁著空檔用幾兩陳皮與其他攤主借來鍋具,榮將填補自己庫存的藥材處理好,午後便尋了間茶鋪小憩,店面空間不大,但勝在乾淨整潔,遠遠就能聞到糕點甜香。 榮進店時,裡頭已經有一名青年佔據了靠牆的座位,他披著淺蔥裏子的便宜羽織,不羈地支著腿,一張清秀的娃娃臉堆滿笑意,正和忙著煮水的老闆娘閒聊,懷裡的酒壺穗子垂墜而下,隨著他的動作不住搖晃。 「──真的!老闆娘的茶有股特別的香氣,既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究竟是什麼呢?」青年的一頭棕色短髮不經打理,好幾撮髮絲都往令人難以預料的方向翹起,他笑吟吟地托著臉,做出稍嫌浮誇的苦思模樣,然後拍手笑道:「肯定是老闆娘天生麗質、手藝高超,才讓茶多了分清新脫俗的甘甜味!」 他面前擺著數個空盤,想來是待了有段時間,而老闆娘被哄得心花怒放,一邊羞澀地否認、一邊轉頭又給青年送了盤菓子。 榮不明顯地翻了翻眼珠,對青年天花亂墜的言詞略感不屑,她點好自己想吃的,在隔了段距離的座位坐下,把藥箱擱在一旁,隨手將錢袋扔在上面。 晶瑩渾圓的甜糰子很快送上來,入口綿軟黏牙,糯米的清香被恰到好處的糖分襯托得尾韻悠長,一顆入腹,唇齒留香。 她取出本尚未看完的醫書搭配茶點,不知不覺進入專注狀態。 榮沉靜地翻了一頁,拿起糰子湊到嘴邊停留半晌,卻因沉浸在書中內容而沒顧得上吃,她的指尖劃過幾行字,此段講述一種好發於中年婦女的古怪寒症,作者言明此症至今仍難以治癒,她仔細咀嚼徵狀描述,思考換作自己會如何用藥。 直到現在,宗次才悄悄探出視線去觀察這名攜帶大藥箱的女子,對方顯然也不是本地人,那身極短的黑色旗袍剪裁得十分貼合,下擺蓋過大腿上半,再往下卻毫無遮掩,一雙線條優美的腿展露得大方,白皙皮膚在自然光照拂中如瓷器般光潔。 宗次本來是想主動打個招呼的,畢竟能在這間小茶鋪相聚就是緣份,只是女子甫一進店,他就被對方的裝束打扮震驚掉了舌頭,險些沒找到目光安放之處,好不容易聚焦在女子臉上,便冷不防撞進一片深灰色的凌厲眼神。 立即判斷這是個不適合輕率搭話的女人,宗次收拾起廣結善緣的心思,裝作鎮定地回頭繼續吹捧老闆娘手藝。 即便此刻榮專心地在讀書,他也沒敢打量對方太久──主要是她邊讀邊翹起二郎腿,宗次更加覺得自己這對眼睛無所適從,還是不深究為妙。 宗次搖了搖酒壺,裡頭液體所剩無幾,他趁老闆娘轉身沒注意時將最後一口酒飲盡,外頭有風拂過,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他側首去看,正好迴避老闆娘詢問自己成家與否的話題,只見一個戴斗笠的男人在茶鋪看板前徘徊一會,也入內點了些東西。 抽身去準備客人的餐點前,老闆娘向青年暗送了個秋波,從中解讀出不少潛在意味的宗次內心發慌,只能暫且打哈哈敷衍過去,他將幾塊菓子囫圇吃下,做好腳底抹油的準備。 相較宗次這頭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曖昧氛圍,另一頭戴斗笠的男人卻神色陰沉,他背對著榮落座,手掌撐在長椅邊緣,悶頭喝了兩口茶,並將斗笠往下拉,像是不想與任何人有交流。 宗次輕搓鼻子,盤算著如何不傷情面地走出茶舖時,他不自覺留意到那名戴斗笠的男人,總覺得對方說不上來的古怪。 這人肩背緊繃,分明不想惹來關注,卻要挑緊挨著另一個陌生女子的座位,他按在椅邊的手焦躁地顫動,像是在猶豫什麼,忽然他摘下斗笠,藉著臂膀落下的動作把手伸往了後方藥箱上的錢袋。 男人笨拙地試圖解開錢袋束口的細帶子,渾未發現自己的舉動盡落宗次眼底,青年皺了皺眉,深吸口氣後從椅子上大動作地跳起,高聲喊了起來:「唉唷!這裡怎麼有隻田鼠!是不是聞香而來要偷東西啊?」 在「偷」字之上刻意加重語調,宗次這麼一嚷,不僅老闆娘被嚇到,那名試圖行竊的男人也是一滯,而榮被他驚人的聲量拽回神,下意識嫌棄地朝青年瞟去,側頭之際男人擱淺於空中不知所措的手,以及已然敞開小半個口的錢袋便映入她視野。 說時遲、那時快,她「啪」地摔下書,回身就朝男人一記旋踢,霎時長椅翻倒,茶水潑濺一地。 宗次本來拿好了主意,要假作捉田鼠一不小心撞到男人,藉此打斷竊盜行為,最好對方能老實地管住手腳,他不願節外生枝,所以才提醒得含沙射影,旨在點到為止,不曾想這名嬌小的旗袍女子如此潑辣,二話不說就抬腿踢人,把他的計畫全數打亂。 「妳、妳這傢伙,怎麼平白無故──」男人的斗笠掉在地上滾得老遠,他狼狽地撐地爬起,急中生智想搶先責怪榮無預警地動粗,誰知話都沒說完,又是一腳飛將過來。 宗次見榮那記踢擊乾淨俐落,勁道絕不容小覷,深怕事情愈演愈烈,他忙上前攔阻,然而榮壓根沒有要善罷甘休的意思,這一腳便不湊巧地直奔青年腿上。 「哇!」宗次閃了一下,反應可說十分敏捷,只是二人離得太近,他沒有多少空間發揮,腿側還是被榮的鞋緣擦過,他不禁呼出聲,寒毛都豎起來了,當下深切慶幸這一腳沒有正面踹上腿骨。 行竊的男人慌亂不已,仍不忘抹黑控訴:「妳這女人好生霸道!我不過是坐在妳身後,沒必要這樣大驚小怪吧?」 榮聽他顛倒是非,更是氣極了,家鄉話連珠炮似地朝男人砸去,她怒火中燒地想跨過長椅去多補幾腳,但擋在中間的青年雖長得嫩,站起來卻比預期的高大許多,張開手臂就是一扇屏風,榮沒推動對方,只能把兩人一起罵個狗血淋頭。 「冷靜!大家都冷靜!」宗次對榮操著的方言渾然不知所云,直覺不是什麼好話,也沒空理解,眼看七竅生煙的女子安撫不好,他索性轉頭對行竊的男人把話挑明:「我是親眼見你翻開錢袋的,偷就偷了,還不敢承認嗎?」 他語氣倒是正義凜然,但說了這兩句便沒下半截了,因為被擋住視線的榮一時遷怒,毫不留情地踩住青年左腳。 宗次誇張地連聲叫痛,忙揚起雙手做投降狀,腳下的木屐感覺都快被踩進地底了,他好氣又好笑地皺起鼻子,明明自己是做出義舉的那方,怎麼行竊之人安然無事,他反而是受傷最重的那個? 男人眼神閃爍,他今天挑錯對象下手,又不走運被人抓了現行,他瞥向宗次腰間掛著的刀,臉色一沉,匆匆抄起斗笠,頭也不回地逃離現場。 榮狠狠瞪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因怒火燃燒不完全而發出不快的「嘖」一聲。 「這位小姐⋯⋯這位大人!能不能請您高抬貴腳,我、我的腳沒感覺了!」宗次彆扭地蠕動上半身,想遠離這位可怕的女性,手卻遲疑半天沒找到能著力的地方,他眉眼下垂,哭笑不得地說道。 這次榮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終於把腿移開,她忿忿地重新束好錢袋,期間用方言不知反覆罵了幾遍。 「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唔……或許可以暫時解決吧,但遲早會被人報復回來,冤冤相報沒完沒了,平心靜氣才是最好的……」宗次正單腳站立查看足背上的紅痕,他以手搧風減輕疼痛,口吻老練地嘮叨到一半,某種生存方面的本能促使他噤聲,一抬頭,便迎上榮散發出強烈危險氣息的深灰色眸子。 「哈、哈哈!妳怎麼這樣看著我,是不是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宗次乾笑著挪動腳步,一口氣不停地說道:「世間相逢即有緣!這位小姐別太感謝我了,記得看好自己的財物錢袋!我還有要事在身,告辭!」 語畢,他躍過地上的菓子殘渣,走得瀟灑卻稍顯倉促,轉眼間就已不見蹤影。 驚魂未定的老闆娘扶起翻倒的長椅,她望著空無一人的店門口出神,臉上隱約蒙著少許失落,榮則取過碟中剩餘的甜糰子,一口咬下,嗤笑道:「哼,傻子。」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8oBlCFM58sM4XtrMjkf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