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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出門前母親猶在叨念著你。你沒有理會她,兀自地將紗門拉開,刺啦──像要劃破母親埋怨的話。但她沒有停止,她仍喋喋不休地說,「都下雨了──」她想讓你別出去了。
  你拿起掛在陽台邊兩支白色的傘,窗邊的它們被雨浸得濕答答的。你沒有和母親分辨你不願失約或者更多的緣由。「媽!」你打斷母親的話,拔高的音調成功地斷了她的話尾。你放緩語氣:「桌上有封信……你看一下。」
  你的母親或許會疑惑你帶著懇求的語句,它們伴著窗外雨聲竟如幾不可聞的歎息。她卻也用一雙無奈的、懇求的眼神望你。比起連綿的雨更令你感到狼狽不堪。
  你匆匆出門,踏著蜿蜒的階梯步出老舊的鐵門,離開狹窄得讓人無法喘息的公寓,你俐落地撐開傘。另一支傘則被你緊握在手裡,勒痛了你的指節,你卻是不以為意的神態。

  雨剛剛停了不久,又下了。雨還不大,在傘上躍動著清脆的音符。傘下的你走在城市裡,雨日裡行道上只有稀稀落落的人,襯著車輛來往馬路上霓虹的燈,如舞台上被光打著,戲裡無足輕重的角色。
  幾個拐彎你進入巷子裡隱密的花店。又一次地為他選了一束花,你挑了梔子花。重重疊疊的白花瓣裡偶然有點點的黃。與你帶著的傘一般,有著深淺雨漬的白色。
  花店新招來年輕的女店員,熱烈地為你介紹了它的花語。你並不趕時間,故未多加催促,卻還是抱著包裝好的花束,誠懇地推辭店員為你搭配的豔色花種。你說,「已經很好了……不需要別的花了。」
  店員目送你離開,玻璃門被霧氣蒙上,她隱隱約約見到你著白色大衣,打著白色的傘,抱著白色的花。似與夜色和白霧埋在一起的朦朧鬼影。你不知道你看起來與整條街都格格不入。

  你只是走在雨裡。沿著雜草蔓生的磚道,走著一路青草的味道。不知道幾個轉彎,最後在你熟悉的街口停了下來。你望著馬路上擾攘人群,擁擠車輛,越過它們,對街又是一樣的店和店,高低錯落的屋簷,唯有郵筒一抹綠,像火焰燒灼著青草的生息,最終歸為晦暗的顏色。你懷裡的梔子在春天夜裡開綻,濕濕冷冷的味道。霓虹閃爍照著白色的你,你卻是既喜又悲的神情。你以為雨突然轉大了,彷彿領你回到多年以前──那時你沒有打傘,你只是立在簷下。看著另一個白色的影子與你漸遠。

  ──他說,「信我來寄吧?」
  ──他獨自撐著傘,靜靜地過了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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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信我來寄吧?」
  你聽他上揚的語尾,沒有戳破他想窺伺內容的小小心思。你把身上的白色大衣脫下,讓他避避一馬路的風。那人笑著嫌你不嫌麻煩。
  雨絲未斷,春天漫著濕冷的氣息。他從簷下走出,傘骨的雨點濺到你的眼鏡玻璃上時,不知道是要把你隱隱的擔憂或是你思慮以久的決心打糊了。當然那時的你並無暇顧及這些。郵筒在街的另一邊看著你們,你看他踏入分明的斑馬線,青、黃、紅的燈火映在他白色的衣上。襯著對街的綠如多彩的花。你在騎樓簷下,想著待他帶著僅容得一人的傘歸來時,你將揭曉一個謎底,迎接那人必然的一瞬的發楞和隨即綻開的嘴角。

  白色的傘和衣掩不住的花。多年以後你還記得那個春天和那朵花,它們依然鮮明得總讓你以為你始終活在那一日……雨日的你們只帶了一把傘,雨卻遲遲不停。
  「誰教我們只有一把傘呢。」那人說讓他幫你寄那封信吧。你沒有反對。
  你看著那人,獨自撐著傘,靜靜地過了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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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後的多少年,你打開塵封已久的木箱子,在最底層把已經泛黃的信拿了出來。信還未拆。你不用看也能誦讀那裡頭的內容,你說你自己,說你恍若仍有飄忽不定卻又已經那麼踏實的一生,和你幾乎確定能走一生的人……
  你就那麼不小心,把一生給弄丟了。


  ──那一剎那過得那麼快。他和你都分不清那是車的急煞聲還是教堂的響鐘,但整個世界都渺如指針被收束在那一瞬,惟有他的一生未定格輕輕地飛起來,飄落在濕冷的街面──而後指針才又動了起來,滴答滴答滴答竟大過了喧嘩的擾攘。你怔愣地看人潮湧向馬路中央。沒有人知道與你幾步之遙的那人失去了回憶和現在和未來的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你失去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何以雨滴獨獨爬滿你的雙頰,何以你的春迅即轉涼入冬了。
  車水馬龍間你只來得及把信撿起,與它一起躲進抽屜。每一個長夜只有孔隙間的月光探入你,一寸一寸地占領你每一次吐息。使你溺斃。你好像又看見那人,撐著傘,靜靜地過了馬路。那是你一生一世最大最長的雨,雨滴漫漫地流成一生一世無盡的路。
  你不記得你是否跟著人潮湧向了街心的他。或者你是一個旋身,邁入來時的街。試圖再一次看見他和你撐著各自的兩把傘,你們談論愛情,他談論你。
  ……你又看見那人,獨自撐著傘,靜靜地過了馬路。

  多少天你都看見他,不過數步之遙的他回頭望你。……那人不讓你跟上。你和他都明白,你們已在相隔兩岸。太長的雨把路都淹了。夢醒時雨並漫過你的雙頰,使你看不清他。你以為漸漸將看不清他……為此第一次哭得幾欲乾枯。
  多少人要你節哀,說你的「朋友」在另一個地方過得很好。他們說,你該讓自己好起來。
  然你看見街道仍然蟠成無數的路,雨不同於你休止的時序,天空遲遲不放晴。你沒有傘,等在騎樓下。望著對岸的他。如初如今如往後,你漸漸衰老腐敗,他仍是你熟悉的永遠的面孔。

  你躲進抽屜。多少年──你幾欲乾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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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靜止惟記憶鮮活如初。你時常看到他,夢裡,或者某個轉角的街。你帶著兩把傘,你一個人。
  他走後你變著花樣給他送花,每一年他的忌日那個街口。你其實摸不清他對花的喜好,但你還記得他說的──「只要是你送的……」那一次他抱著你善忘而遲到一天的周年禮物,笑得像個孩子。那人說,他都喜歡。他說只要是你送的──他說,他都喜歡。你記得紀念日與每一句情話,你記著他。


  你仍然是你,少了他以後,你仍然忙於生計與生活。平常時間你總是避開那條路,與空蕩的老舊公寓和相處的零碎片段相守。直到後來父親病故,你邀故鄉的母親北上與你同住。偶爾夜裡你聽聞母親因為思念你的父親暗自啜泣時,你總恍惚聽見自己。但你沒有哭泣。你還是活在小小的空間。

  初到異地時母親時常迷路,她分不清都市裡街道巷弄如出一轍的樣子,對汙濁的空氣和冷漠人群適應不良。但一切漸漸轉好,她想著要為了你……你的母親開始規劃起你們的房子,第一次你在陽台看見母親在市場裡討價還價買來的小小盆栽時,嬌小的綠芽正要一點一點地往上竄。使幾欲窒息的空間開出一道縫。像你堅強的母親。她想你好。

  於是你不得不應付母親為你謀劃的飯局,數次敷衍間仍堅持著每一年重覆的悼念。但母親是女人。女人天性敏銳,她惶惶於你分散過多注意於亡故的友人。你不明白你每回赴宴,著黑西裝端整的背影在年邁母親的眼裡,竟都似將赴死一回。
  有一回你推拒母親安排在他忌日的相親戲碼,踏出家門時母親簡單的問句裡有著細微的顫抖。她問,「你又去看他?」幾乎是質問。
  你沉默許久,沒有給母親想要的回答。你淡淡地嗯了一聲。你不確定母親是不是只聽見你關上門時決絕的聲響。
  那次不算爭執的對話停滯了你幾次的相親活動。但沒隔多久又蔓生起來。母親像是什麼都沒有發覺似的,她可能比你都希望一切未曾發生。你沒有拂逆母親的好意。儘管你再清楚也不過你陸續見的幾張模糊的面孔,都清晰不過一個過往的春……過往的人。(多少人卻說,他已成為你生命中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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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後你才終於把信取出,許多年以前未到達家鄉的母親手中的它,已經模糊的字跡敘說多少隱密而熱切的愛情。餐桌上事隔多年信終於被攤開,你蓄積已久的坦白。
  那時你正孤身站在街口,把傘和花束都留予他,你看見那人在對街望你,他懷抱著這些年你為他挑選的花,沒有打傘,花便被淅瀝的雨打落了。你看見整個街被花漫了一地,大紅色、淺紫色、鵝黃、純色的白……長滿了整條街。開出花。他在對街,重重花裡對你微笑。
  你在遙遠的這頭,把自己的傘也丟下,妄圖讓最大的一場雨盡落在你身上。
  最後你全身都濕透了。他消失了。你佇立良久,在天空終於全數暗下來以前,遲遲迴身。


  母親似是聽到你開門的聲音,房間裡一陣兵慌馬亂。母親匆匆步出房門時眼睛還微微紅著,像要隱藏什麼急忙地揩去眼上佯裝的汗珠。母親望著你,張嘴又閉,你知道母親已經接受或是諒解了什麼,於是你聽到耳邊那已蒼老許多的聲音沙啞地說,「你回來啦。」她又說,這次語調低了些,卻又分外清晰:「……回來就好。」
  你輕聲回應:「媽。」
  母親如雨地掉下淚來,沒有拒絕她的兒帶著歉意和感謝的擁抱。你擁抱母親,欲說什麼又無語,但你卻感覺到自己,再次簇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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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入夏仍有餘春的氣息。
  雨就要停了,水窪要乾了。你不必打傘。雨打花落,花落為泥,你一步一步都帶起腳邊的淤泥,地上是你未被磨滅的足印。它們越來越遠,有一天終會小到直到消失在路的盡處。

  你看見他獨自撐著傘在對街望你,嘴角牽起微微的笑。他還是你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大潮退去以後,兩岸不過也只是一條被刷洗過的長路,對街綿延的綠,綠盡處蝶翼翩翩……彷彿冥冥他音信,領你……將餘生的路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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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寫、擴寫自渡也〈永遠的蝴蝶〉。原作是非常美麗的極短篇,可以的話請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