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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2. Blue Ink

1.

──既然談戀愛這麼痛苦,那我、到底在堅持什麼?

女子將酒一飲而盡。杯子重重扣在桌面,反射出她的憔悴面容,眼角的蜜粉因淚水而結成碎塊。「反正我就是犯賤!」哭泣埋在臂彎裡,酒灑在袖口,染出污漬。
山口忠默默拿過紙巾擦拭。一邊給女子添水,他道:「那代表你是個不輕言放棄的人,山田小姐。」
被喚作山田的女子抬起頭,眼眶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其實我也不是不理解他⋯⋯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說。

不放棄,很痛苦。
放棄了,捨不得,甚至。
「⋯⋯有時候放棄了,才是痛苦的開始。」
山口忠垂著眼。嘀嘀咕咕,不知是說給山田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女子蹭著鼻子,回應。

「放棄過也不代表不能重新開始,山口先生。」她指了指他的右耳。「更何況你根本不想找下一個。」

已經放棄的勸還沒放棄的不要放棄。
想要放棄的勸已經放棄的重新開始。著實太矛盾,兩人深知此理,故而只是並排坐著,默默把玩手中的酒杯。

半晌。
「我決定要調回本社了,山田小姐。」
女子微訝,也沒特別表示什麼,她將酒杯碰了下另一只:「祝你順利。有事就找我幫忙。」
男子微哂,酒杯反碰回去:「你也是。如果你真的想分手了,我不介意扮演橫刀奪愛的那個人。」
「得了吧你。」山田終於笑了出來:「你那雙眼容不下我,還是趕緊回去找你前男友復合吧。」
山口忠表情複雜:「⋯⋯只是試著約他吃飯,再說吧。」
「約吃飯?至少也要約個會吧!?」山田大笑幾聲,將酒一飲而盡,才發現酒被男子替換成水了。

癟著嘴,她看向他,卻是滿臉笑意。
「要是他真的這麼沒眼色,我倒──也不介意扮演橫刀奪愛的那個女人。」

2.

低壓帶來的小雨下了整整一週。週六,天空雲淡了,終於有放晴的跡象,月島螢早早收拾好包袱,再三檢查要給山口忠帶的喬遷禮物,他踏著十分輕鬆的步伐筆直朝目的地快步而去。
遠遠的,一台大貨車停在租屋處樓下,熟悉的人影正指示搬家工人將一箱箱紙箱搬上二樓。
月島螢加快了腳步,他正要開口招呼,不料。

「──喂喂,你動作小心一點啊!」
一名俏麗女子從貨車後方探出身來,指揮的口吻儼然架勢十足。
「這是我給山口先生買的空氣清淨機,摔壞了我要你賠啊!」說完又拍了拍男子的肩:「看起來搬得差不多了,我們去樓上看看。」

轉身之時,女子的目光就這麼不偏不倚地、與另一名男子迎面撞上。

⋯⋯誰?

雙方不約而同給對方打了個極差的第一印象。山田皺著眉打量男子,而月島螢冷冷的目光只是輕輕一掠,便落在一旁的山口忠身上。
「螢,你來得好早!」當事人本人一時還沒察覺異樣,他綻開笑容,轉頭看向女子:「跟你介紹下,這位是跟我同期的山田小姐,之前在分社那邊受到她不少幫助,甚至上禮拜她還特地幫我先搬了點行李過來!山田小姐,這位是⋯⋯」
聲音忽然消了下去。回過頭,山口忠這才發現月島螢陰鬱的面色,以及逐漸劍拔弩張的氣氛,他尷尬地左右張望,想打圓場。

「『螢』?啊,難不成你就是那位──」而山田先他一步開口了:「『阿月』?」
語尾特意向上揚起,甚是挑釁。月島螢挑了挑眉:「有何指教?」

不甚友善。女子的眼睛瞇成彎彎的月牙,反詰:「沒什麼沒什麼,只是這幾年太常聽山口先生提起『阿月』的事情,我原以為你應該長得更⋯⋯」她比劃著雙手,狀似思考:「更可愛一點?」

一陣沉默。
月島螢看向正使勁兒把自己往後縮的山口忠,表情頓時變得饒有興致。
「哦?」依然是戒備的態度,口氣卻鬆了許多,他冷哼了聲:「說來聽聽。」

***

要她舉例?嗯,比方說吧⋯⋯

「『阿月』最喜歡吃草莓蛋糕了!吃蛋糕的樣子也超~可愛!」
嗲聲嗲氣,嗓子掐得尖尖的,又嬌又嫩,山田放下撐在臉頰邊裝可愛的手,壞笑著。

月島螢面部扭曲了一瞬。他望向山口忠,後者忙搖著頭否認:「沒有沒有,我才沒有這樣!」
「哪裡沒有?全辦公室誰不知道你家的『阿月』又高又帥身材比例好穿什麼都好看而且還是個恐龍專家,喔對了,還有啊⋯⋯」
山田又把手撐回下頷邊緣,眼睛睜得大大的,瞳仁向上看著,一副天真瀾漫的模樣:「『阿月』的房間有好多恐龍模型,而且每一隻都有自己的名字!超級可愛!」

山口忠已經羞紅著臉上前要阻止山田,然而女子還沒玩完,她靈活地躲開追捕,依舊是嗲得令人髮指的聲線,又說:「唉~我是不是也該買一隻恐龍模型,然後讓阿月給他取名叫『小忠』,這樣『小忠』就能永遠陪在『阿月』身邊啦~~」

「山田小姐!」山口忠整個氣笑了,見攔阻山田不成,他索性站在原地大聲辯駁:「你不要造謠,後面這句我絕對沒有說過!」
「⋯⋯是嗎。」
清冷的聲音忽然從身後浮現。渾身一震,他僵硬地轉過頭,只見月島螢低垂著眼望向他,神情難掩失落。
「我還以為⋯⋯你真的這麼想。」
這下換山口忠露出糾結的表情了。說不是,月島螢看起來好像很失望,說是,那他差不多可以去買把鏟子把自己就地掩埋了。

騎虎難下,進退兩難,山口忠只得把怨氣全出在山田身上。見對方射來怨懟的視線,自覺做得不過火的山田聳聳肩,出言緩頰。
「你也別難過,月島先生。老實說,家裡擺隻『小忠』模型多沒意思啊,要我說的話──」

女子一個箭步跳到山口忠身邊,展示新商品般、她重重拍了下男子的肩。
「本尊就在這兒呢!要擺就擺本尊才對,不是嗎!」

山田自然不知道這兩人上週才進行過類似「同居邀請」的對話。靈動的大眼來回觀察,只見山口忠悶著頭不發一語,雙手虛虛掩著漲紅的雙頰,而月島螢倒是不避諱,直白眼神繞著眼前人的輪廓描了一圈,悠然道:「⋯⋯這也不是我單方面決定的事情。」
像是急於解釋什麼,山口忠立刻接續:「我不是那個意思,螢,我只是──」
「那也沒什麼,我會等。」

冰冷的目光一觸到斜陽便融化了。垂著眼,有些無奈的口吻,他說。
「你懂得,我很擅長,也只擅長這件事。」

石子投進湖面,泛起陣陣漣漪。無聲之下,有些無形之物正快速流動著,山田側眼瞥向身旁。
山口忠已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什麼嘛。
這不是早該復合了嗎,這倆傢伙到底在僵持什麼。內心嘀咕,面上完全不顯,山田故作無意地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肩,要他先去樓上看看搬家工人的狀況,接著,她回頭直視向月島螢。

「你有什麼想問的,或者。」女子雙手抱胸,下頷揚起,氣勢比起眼前一米九五的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要是你不問,就該換我問你了。」

面無表情,月島螢淡淡地嗤笑了聲,不予理會。見此,山田也不惱,只是回以理解的頷首:「行,那就是我問你。」
「我和忠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好意被無情駁回。
「談戀愛可不是打遊戲,『擅長等待的先生』。」女子反唇相譏:「不是所有失敗都能重來一回,你都不怕結局又和上次一樣?」
「⋯⋯那也與你無關。」男子依舊冷漠:「況且,同居的事,是他當面拒絕我的。難不成你要我綁架他?」

山田眉頭一挑:「那你該做的事情是去思考山口先生為何要拒絕你,而不是躲起來耍自閉。」
月島螢顯然被戳到痛點:「⋯⋯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問得出口?」
「是是是,你終於抓到重點了。山口先生在害怕什麼我們不知道,那麼。」山田向前一步,瞳眸是漂亮深邃的琉璃色,澄澈若鏡,在那其中,月島螢看見自己的倒影。

「你呢?你──到底在怕什麼?」

3.

情侶是不是都會爭吵?大多是的。
那他和山口忠呢?當然。小至生活瑣事,大至理想抱負,兩個不同的意識體相互碰撞,怎麼可能不吵架。
爭吵後,會和好嗎?會。
怎麼和好?山口忠。

月島螢自認十分了解山口忠,但是僅限於十七歲以前的他。不為什麼,當他下定決心要走進對方的生命,越走越深、越走越親密,同時也越走──越感到茫然無措。
當朋友時那些煩惱輕易便能傾訴。
成為情侶後卻總是因為一些顧忌而選擇沉默。

認識月島螢的無一不說羨慕他有個乖巧順從的伴侶,開心的時候陪你笑,難過的時候陪你哭,焦慮時哄你,生氣時更哄你,但。
「⋯⋯我實在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忠。」

那天,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天。普通地吵了一架,普通地耍了任性,他想,也許是那幾天他正苦惱於是否該與球隊正式簽約,原本就稀缺的好脾氣見了底,他張口便說。

「──如果再繼續吵下去,那我們還不如分手。」

山口忠很了解他。每一次的爭吵都因對方的順從而平息。
但卻一次次,又一次次地,將月島螢徹底、劃分到「他的真心」之外。
「⋯⋯我知道了。」

最終,那雙曾經在每個夜晚將他緊擁入懷的手,輕輕一推,他便墜入萬丈深淵。

──直到很後來,月島螢才從一些共同朋友的口中得知。那天山口忠之所以反應相比以往激烈,是因為他也在苦惱。
「要是我去大公司的分社,我就要暫時離開仙台了,果然──還是應該留下來吧。」

到頭來。
他根本不了解他。從未有過,從未。

山田問,「你在怕什麼」?
當然是怕,怕自己的衝動和任性和猜忌心會再一次,將山口忠逼上與自己劃清界線的末路。

在成為情侶之前,他們已經當了很久的朋友,很久、很久。退居在那條線之後,多了些信任和保守,少了些期待和壓力,他們依舊可以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可惜,事與願違。

談戀愛當然不是打遊戲。
一鍵重啟?不可能的。
破關失敗的記憶只會像卡死的遊戲畫面不斷重播、重播、重播,一次又一次的質問自己: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做錯了?

山口忠愛他嗎?
或者問,山口忠愛過他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否定太窒息了。肯定只會加倍、不,三倍⋯⋯更多,無以計數。
他根本不敢想,根本不敢去想──山口忠的真心,到底是──
「⋯⋯也許在你面前,始終都是他的真心,月島先生。」

山田悠悠然道。
「只是你不敢,你也不願意去相信。」

***

見男子陷入漫長的沉默,山田的大眼再次咕嚕嚕轉了一圈,確認樓上的情況依舊忙碌,她將月島螢拉到從二樓無法直接看見的轉角處,邊掏手機邊說。
「老實說,我不認為分手一定是件壞事,也不認為放棄過就不能重新開始,月島先生。」
滑開螢幕,點開相簿,山田將手機塞進月島螢的手中:「也許⋯⋯你可以把這段時間,看作認清自身的一種方法。畢竟人最不了解的,往往是自己。」

她狡黠地眨眨眼。見此,月島螢木然地將手機接過,垂眸定睛,隨著影片開始播放,眼睛卻不自覺微微瞠開。

──別再喝了,山口先生,再這樣我就不載你回家了!
手持手機錄影的是女子的聲音,畫面則是一名男子趴在居酒屋的吧台上,桌面堆滿瓶瓶罐罐,全是酒。聽見女子所說,男子立刻抬頭:「不行不行,我不回家的話,阿月會生氣!」

說完便跌跌撞撞朝女子走來,可惜走沒兩步,男子赫然脫力,賴在地上,雙手抱住高腳椅便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忘記了⋯⋯我忘記我和阿月已經分手了⋯⋯我不想回去了⋯⋯」
女子顯然崩潰:「前男友有什麼好掛念的!你給我起來!」
男子抵死不從:「你不知道他昨天的比賽有多精彩!他第一次拿到MVP,結果我卻連傳訊息恭喜他都沒辦法⋯⋯我好難過,山田小姐,我真的好難過⋯⋯」
「難過就去求復合啊!」女子有些歇斯底里了。
「怎麼可能!當初是我把阿月丟掉的,阿月怎麼可能原諒我!」
男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紅腫,鼻音濃厚,襯衫皺巴巴的,一副做錯事的小狗模樣:「我好後悔,真的好後悔⋯⋯」

山口忠把自己圈成一團小小的毛球。
「我好想你,阿月⋯⋯你原諒我好不好⋯⋯」
重重嘆息。山田伸手將人攙扶起來。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她無奈道:「放棄過不代表不能重新開始。」

影片卒然中止。它所傳遞的,卻震起愈發強烈的波動,月島螢不自覺收緊了拳。

……原諒。
何來原諒?

錯的到底是他,還是我?
是誰虧欠了誰,是誰辜負了誰,是誰的問題?
「⋯⋯明明是我把你給弄丟了、才對吧。」

為什麼不怪他?傷成這樣,哭成這樣,為什麼不怪他──如果談戀愛使人如此痛苦,為何還要繼續堅持?
「⋯⋯要想承認談戀愛本身,本就不是一件全然快樂的事,這實在很難。連我自己也無法輕易做到。」山田輕聲說著:「但是堅持下去的理由也很單純──只要還深愛著,就夠了。」

為什麼你還在堅持?因為你愛他。
為什麼他還在堅持?因為──
「他還、愛我。」

真心一直都在眼前。

「⋯⋯是一直都愛你,月島先生。」女子無奈地笑道。收回手機,她的手抵在男子背上,輕輕一推:「接下來,就靠你自己了。」

月島螢回望向她,「多謝」,他說,接著便回身、朝著樓上大步邁去。
停留在原地,山田靜靜佇著,半晌,她忽然大嘆口氣,拿起手機。
嘟嘟,「您好?」
「是我。」癟著嘴,卻是滿臉笑意,大眼咕嚕嚕轉了一圈,她說:「聽說車站新開了間蛋糕店,你有沒有空⋯⋯陪我去看看?」

談戀愛當然不是件全然快樂的事。
只不過是一點點、又一點點地,像存撲滿那樣,往裡搜集點點滴滴的、幸福感。
「⋯⋯你等等,我下午請假。」
花掉了,再填回去,花了、再填,總有一天,裡頭存了滿滿滿的小東西,小豬撲滿沉甸甸充滿重量,等到了那個時候也許,就是──

「忠。」
被呼喚的人回過頭。山口忠睜著單純的眼神,月島螢快步上前,大手一撈,一把將人攬進懷裡。沉甸甸的、溫暖且真實的感受,他說。

「和我結婚,好不好。」

4.

山口忠眨了眨眼。
眼睛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地板,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月島螢。
「──咦???」

訊號終於傳遞過去,他頓時驚慌,雙手尬然懸著空,不知該如何是好。
「螢?咦、你、你在說什麼?」
而對方只是覆述:「跟我結婚,好不好。」
山口忠急忙將他推開:「不行不行,太、太快了!」
月島螢明顯失落了一瞬。然而也只是一瞬,眼底燃起認真的光,雙手扣上肩膀,他立刻追問:「那住在一起呢?不行嗎?」
山口忠又是搖頭:「之前不是說過了,進展太快要是又和之前一樣我真的沒辦法再重來一ㄘ──」
「不會。絕對不會。」

抗拒的決心輕易便動搖了。 停下動作,山口忠怯怯地抬起頭,正對上月島螢直直盯著他的目光,心下一驚,他只得移開視線。
山田小姐到底都和螢說了些什麼啊?螢怎麼突然變成這樣?心裡正腹誹,落在肩上的力道緩緩鬆開,他聽見對方說:「那、如果是我今天留下來的話⋯⋯」

山口忠沒忍住將目光轉回來,而這一時的鬆懈,注定他終將敗於這場角力。

擂台響起鐘聲,勝負已定。
月島螢偏還要再給予他最後一擊。

「你說好不好,忠?」
一雙像是被拋棄的小狗般、盈盈的眼眸。

***

山口忠打死都不信月島螢是無意的。
他和他認識實在太久。從來只有月島螢不想逼迫,而沒有他山口忠不服軟的可能。

「我家很亂。」「我陪你整理。」
「我的床很小。」「我睡地板。」
「就說了很亂⋯⋯」「所以我留下來陪你整理。」
啞口無言,山口忠微微仰著,月島螢恰好遮擋住從門口映射進來的陽光,盈盈光暈描摹邊緣,是他一直以來仰慕的存在。
──然後這個對象此時正死纏爛打說要在這個垃圾堆小公寓留宿。思及此,嘴角不禁失守,山口忠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
月島螢的眉頭才正要舒展。
「你睡床,我睡沙發⋯⋯客人優先。」
臉立刻又垮了。至少得到居留許可,月島螢真就不再糾纏,只是低落地朝掃具間走去。

⋯⋯螢以前是這樣的人嗎?內心再次吐槽,山口忠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客人優先,或者是朋友,或者是⋯⋯」
「男朋友優先。」不敢講出口的那句話被搶走了。月島螢在三句話內快步走回,眼睛直勾勾盯著,道。
「男朋友優先,你睡床,我睡沙發。」

山口忠紅著臉結結巴巴:「總、總之,先整理好再、再決定吧⋯⋯」

床鋪衣櫃,沙發鞋櫃,冰箱茶几電視櫃,大傢俱定位,剩下的、就是漫漫漫長的整理雜物時間。
月島螢幫忙搬著一箱衣服走進臥室。他發誓他絕沒有偷看他人衣物的癖好,不過是箱子落地時頂部不慎彈開,映入眼簾最上層的,就是仙台蛙球隊球衣,當然,背號是他的17。

簡直是撿到星星糖的小煤球,撿拾山口忠於日常無意間落下的、對他的「愛」,從今天起成了月島螢熱衷的事情。

內心高興,面上依舊無表情,他最擅長的就是面無表情,他走回客廳,山口忠正坐在箱子堆中央,翻看一本厚厚的相冊。
聽見腳步聲,對方抬起頭:「你看起來心情很好?」
無奈山口忠更擅長看穿,同時也顯示,兩人的關係似乎又貼近了一層,月島螢於他身旁落座,「你在看什麼」,巧妙轉移話題。
對方不與他糾結,答:「相冊。這本是高中的,啊,這張是我們高二新生招募的照片!」

小小的、擁擠的客廳,紙箱散落,還有陽光靜靜地灑落,相冊翻閱的聲音非常細微,娑拉、娑拉,似海潮湧起、又落下,湧起,又落下。
兩人默默不語。即便相片的時序,已然進展到他們第一次成為情侶的那個時刻。
告白的櫻花樹。
親吻的教室。
爭吵的體育館。
初嚐情事的社辦⋯⋯雖然沒能成功就是了。

隨著翻閱,心緒如一池平靜的水,偶爾、落入幾顆石子,便蕩起陣陣漣漪。山口忠順勢靠在月島螢的肩側,還是沉默,相片一張、一張地翻閱。

手指卒然停下。撫著相片邊緣,呼吸、變得深長且沉。

藍色。
溢出的藍,天空、大海、潮水聲、風的鹹澀、初戀、夏、月島螢。藍色溢出畫面,沿著相片邊框緩緩流淌。
朦朧的背影,清晰的戀慕,少年佇立於海與天的交界,背向鏡頭,淡然目光落在遙遠的、不知何處。

好像還能聽見海鷗劃過天際的呦呦長鳴。陽光很美,人亦然,天空和大海亦然。那天肯定是很美好的一天,以及一件事是肯定的。

──他很愛他。

眼神收斂著,山口忠捏住相冊一角,正要翻到下一頁,不料。
「什麼時候拍的。」手被握住了,嗓音附在耳畔,有點癢。他答:「大一。」
「不是問這個。」對方又說。有些憋不住了,他抿著唇:「趁你不注意,怕你生氣,這些年⋯⋯我一直收著。」

這句話和告白根本所差無幾。心跳開始急促,連帶著呼吸一起,目光依舊低垂地落在兩人相抵的小臂。
他聽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如果我認輸,你願意告訴我嗎?」

5.

雙臂環住胸口,微微後傾,便落入月島螢給予他的、完整且厚實的懷抱。
「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很愛你。」

山口忠知道有像是枷鎖一般的藤蔓蔓上了他的心臟,絞緊、又生出倒刺,疼得喘不過氣,疼得想掉淚,得用盡全力忍住才能不哭出來。

「我認輸,忠。我認輸了,所以。」
而月島螢也是同樣的狼狽,攬住他的雙手不住顫抖。
「你告訴我,好不好?」

嘩啦。冰藍色的漆桶一頭扣下,濺起水花。
輸了,徹底輸了。丟開鐵桶,抹去眼前的色彩,他落寞地睜開眼。

──一身暖橙色的漆。從頭頂,到腳,純白衫染得透徹,濕漉漉的,指尖滴答、滴答,滿手的顏料,一點一點,朝下滴落。
「我認輸」,他說,雙手高舉,再次將漆桶從頭頂澆灌而下。

山口忠終究忍不住落淚。啜泣漸進成了哭泣,他靠著月島螢的頸窩,手覆在眼前抹了又抹,邊抹邊哭,邊哭邊說:「我、我也一樣,螢,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我真的很愛你,但是──」

豪擲千金般輸出去的愛。潑灑上對方的顏色,即為輸家。
──那雙雙落敗的結局究竟該如何逆轉?

「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我知道你愛我,而我只會更愛你,然而上一次我們還是分開了,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永遠在一起,要是又吵架了怎麼辦,要是又想放棄了怎麼辦?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抱著哭泣的山口忠,月島螢此時卻想起山田說過的那句話。
「要想承認談戀愛本就不是一件全然快樂的事,這實在很難」。

僅僅倚仗著「愛」,人、是無法跨越面對的所有難關的。
──但是極其矛盾,所有能夠帶領人們跨越難關的勇氣、堅持、退讓、希望,學會哭泣、學會坦承、學會舔著傷口重新站起,這一切的種種,又全指向同一件事。

「愛」。

堅持下去的理由很單純。
──只要還深愛著,就夠了。

月島螢輕輕吻了山口忠泛紅的眼角。些許驚愕,啜泣驟然停止,惶恐的眼神飄忽不定,見此,他只是反手將人抱得更緊。他說。
「我也不知道未來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老實說。我和你一樣害怕,忠。」

學會坦承,學會直面缺陷,他深吸口氣。
「但是你比我勇敢多了。就像是當年你抓著我的衣領對我大吼,如果不是你那通約我吃飯的電話,我──根本沒辦法像現在這樣抱著你。」

學會認錯,學會站起,學會抱持希望。
「我再也不會認為退回朋友界線就好了。我不能沒有你,未來令人恐懼,我需要有人陪我一起走。」

學會退讓,學會要求,學會相信兩人的關係、絕非脆弱得不堪一擊。
「那個人只能是你,也必須是你,如你所見,我唯一愛過的、唯一愛的人就是你。所以說、」

月島螢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了,或者說,這些零碎的自省獨白懇求喃喃自語,全都是鋪墊為接下來的這句──

「你願意、和我重新在一起嗎?」

嘩啦。顏色爆炸開來,繽紛絢爛,潑灑漫天的色彩。

山口忠怔怔地看向他。眼底的淚水閃爍流光,張著嘴,聲音卻丟失了,只剩手還有感知,於是他摸索著握住月島螢的掌心,十指穿過縫隙,他感覺到了顫抖,和薄薄的汗。

扭轉結局的方法。
其實根本無須苦苦追尋,因為這裡──還遠遠不是他們感情的終點。

扼住咽喉的束縛赫然鬆開,山口忠噗哧一聲,越笑越開懷,眼淚也一直往下掉,他將月島螢的手放在頰邊撫摸,笑道。
「那你這次不能再放開我了喔,螢。」

月島螢回以鄭重的承諾:「不會,絕對不會。」
山口忠咯咯笑著:「那如果我走不動了,你要拖著我走嗎?」
沉思一陣,月島螢搖了搖頭,答。
「我陪你留在原地,反正。」他侷促地撇開視線:「你懂得,我很擅長等待。」

山口忠沒忍住在他的頰邊啄了一口。啊,是不是太踰矩了,他正這麼想著。

下頷被抬起,月島螢傾身便吻住他的雙唇。吻得很輕,克制、點到為止。山口忠眷戀地回抱住他,答覆。

「我願意,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6.

結果完全忘記整理了啊⋯⋯
沒事,我陪你。
好吧,看來你今天勢必得留宿了。
嗯。你睡床,我睡沙發。

「怎麼還在糾結這個啊⋯⋯」山口忠內心複雜,看向月島螢那副過分認真的神情,眼神恰好瞥到對方身旁一包鼓鼓的包袱。
「那是什麼?」他問。對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一副赫然想起有這麼回事的模樣,他打開包裹:「禮物。」

與形象極為不符,在月島螢手中的,是一隻瞪著圓滾滾大眼睛的、圓滾滾的綠色章魚。
山口忠登時眼放金光:「是三代的新角色!」
動作一頓,月島螢故作無事地將玩偶塞到他懷裡:「你的機台我幫你收著,你隨時可以來拿。」
或者繼續放在我這,然後你本人過來玩。後面這句話月島螢沒說,山口忠顯然也沒有注意,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被玩偶給全部吸引走了。

甚是喜愛,山口忠蹭著娃娃毛茸茸的觸角,接著也赫然想起什麼事情似的,娃娃交給對方保管,他鑽進紙箱堆一陣翻找,終於在冬天衣物底下找出一隻也瞪著圓滾滾大眼睛的、扁扁的黃色魷魚。
「這樣『阿月』就有伴啦!」

月島螢抽了下眉。而興頭上的山口忠仍滔滔不絕:「這隻是我在二手市集買到的,花了好一番力氣才把它洗乾淨,別看它好像舊舊的,『阿月』摸起來很舒服也超好抱!我這幾天沒抱著它睡都睡不好,而且啊自從我把『阿月』帶回來後,上班從來沒有遲到過!我都想是不是它看我睡過頭了會叫醒ㄨ──」
「沒有那種事。還有。」月島螢抓起魷魚放到沙發上,並把手中的章魚也塞了過去。
「──它現在要照顧『小忠』了。」

話語卒然停止。思緒過了好幾秒才終於接上,他刷紅了臉。
「⋯⋯說的、也是。」
山口忠用力抱緊眼前顯然有些委屈的人。

「現在,我有你了。」

***

之後兩人不再閒聊──當然偶爾還是會交談幾句,不過兩人並未忘記明日的博物館之約,眼下的整理還是越早結束得越好。連午飯都沒吃,除了鄰居來打招呼時送來的茶水,一直到夜色垂下簾幕,窗外點起稀落的街燈,任務、才暫告一個段落。

「嗶」,按下按鍵,空氣清淨機開始運轉,剛洗好澡的月島螢慢悠悠地晃了過來,山口忠正一邊啃著三角飯糰一邊鼓搗一台PS5。
「忠。」他出聲道,被喚的人回過頭,目光落下,咽下飯糰,山口忠故作鎮定地移開視線。

⋯⋯果然還是太小了。可惡,明明已經找最大件的睡衣給螢穿了,運動員的身材怎麼可以這麼好!幸好月島螢聽不見他內心的咆哮,對方應了聲,便在沙發上落座。
「⋯⋯果然還是太小了。」山口忠噎了下,然而對方只是接續:「你怎麼不租個大一點的公寓?」
⋯⋯原來是說這個啊,抹去冷汗,他尬笑著:「想多存一點錢啊。」

「想存錢你還買遊戲機?」對方挑了挑眉。恍然大悟,他趕緊解釋:「這台是山田小姐寄放在我這兒的,怎麼說呢⋯⋯她另一半覺得她常顧著打電動就什麼都不管,不吃不喝不接電話,結果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了。山田小姐想說等他們和好一段時間後再把東西搬回家。」

⋯⋯。
月島螢一時難以把都市麗人和遊戲廢人給連結在一起,不過這一來倒是勾起他的興致:「什麼遊戲,這麼好玩?」
山口忠笑了笑:「我也很好奇,她說寄放期間我也可以玩玩看⋯⋯啊,登入成功了。」

遊戲畫面看起來是一款經典風格的RPG,主角一行人被寄生蟲感染,為了找到治癒的方法而踏上旅程,目前故事正進行到和NPC一起出任務,「和NPC居然可以有這麼多對話?」邊嘀咕,山口忠按下選項,「如果可以,我想給你看看我的秘密」,他選「好」。
原本預期的談心橋段並未出現。
畫面中的兩個男性忽然就坦承相對、互相啃咬了起來。呻吟與激烈碰撞,頓時在狹小空間內激情迴盪。

──這款遊戲不但自由度高,而且可以和很多NPC談戀愛打O!男的也行!熊也行!

山口忠後知後覺地想起山田興沖沖的臉,和難掩激動的神情。而動作先於思考,在反應過來前,遊戲已經被他強制關機了。

尷尬。超尷尬。
他偷偷瞥了眼隔壁。只見對方一動不動,目光直直盯著牆面,看起來同樣困窘。
「⋯⋯時間不早,先去洗澡吧,明天還要出門。」半晌,月島螢才說。
「啊、好。」順勢接續,山口忠趕忙爬起身:「那你先睡吧,今天謝謝你幫忙,辛苦了。」絆了下,他踉蹌著朝浴室走去。

客廳燈啪地熄滅。
直到聽見浴室門關上的聲音,月島螢翻身躺下,棉被裹住頭部,熱氣這才「轟」地一股腦兒湧上。

「「實在、太糟糕了⋯⋯」」

滿臉通紅,山口忠將冷水扭到最大,水流猛力沖刷頭頂,試圖藉此消去一身蒸騰的熱氣。

7.

夜色沉默地攏著,時鐘滴答、滴答,規律運行。一面薄牆隔開床鋪與沙發,相對的兩人,相同的難眠。

「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如同關係斷裂只需要輕輕一扯。
關係修復似乎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然而,這只是個開始。明天、下個週末、來年、十年後、二十年後,要想追上「未來」所在的彼方,就必須做好一輩子為它窮盡努力的覺悟。

──我、真的做得到嗎?

明天約會要好好表現,不要出差錯了,剛在一起不要躁進,一步一步慢慢來⋯⋯山口忠暗暗給自己加油打氣。
如果要結婚的話,得先讓他接受同居,然後要帶他回烏野老家,之後還要考慮買房子,啊,戒指先買應該比較簡單吧⋯⋯月島螢在腦中盤算著縝密的計畫書。

未來很可怕,真的很可怕。它給予你期待,卻又充滿未知,也許明天又會遇上難以跨越的難關,不過、在那之前。

「試著、努力看看吧。」

闔上雙眼,墜入深眠,當朝陽來臨時,未來──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