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風間烈從來都不相信有神。

  人類作為一種社會性的群居動物,總是需要用一些手段來凝聚人心,於家族而言是血脈、於國家而言是統治,而對於風間烈所在的一個和平而偏遠落後的小村莊來說,則是信仰。

  民生越是艱困的地區,人的信仰就越堅強深厚——作為他們不幸的誕生中少數能被稱為救贖的調劑消遣。透過對上天的祈求,虔誠而盲目地信徒深信著神明能夠帶領他們脫離苦海,給予靈魂的撫慰與昇華,而現世的折磨都是對信仰的考驗。而風間烈對此嗤之以鼻。

  在他眼裡,神話傳說都不過是無謂的自欺欺人,甚至是根本無所謂的癡話。與其眼巴巴等著不曉得是否真實存在的神明,賜下祂那吝嗇到極點的祝福,他寧願繼續過著他那枯燥到彷彿世界末日都改變不了的貧困生活。

  他和小兩歲的弟弟風間始父母雙亡,從小便相依為命。儘管一度被收養,卻又在短短數年間離世了,自打那以後,村人便說他們是被詛咒的存在,誰收養了就會早死,擅自朝對他們自身有利的方向曲解。風間烈也理解,在這本就稱不上富裕的村落來說,多兩張吃飯的嘴對每個家庭而言都是噩夢般的累贅,他不會責怪他們鄙吝,在操持家計的過程中他已經體會到維生有多麼不易。

  不過每當風間始餓的肚子發出抗議的聲響,他心裡總還是會覺得難受。

  儘管他已經盡可能把食物都留給他的弟弟,可對於兩個正在長身子的少年來說,都只是杯水車薪。能夠維持在不餓死的狀態,就已經暫時足夠,而他們也無法再奢求更多。

  但過得好不好不看這些,他們兄弟就這樣磕磕絆絆的在路上相互扶持,渾身狼狽卻又滿足的走過困窘的歲月,也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好。

  直到百年一度的「奉獻祭」到來,改變了他的一切。


  奉獻祭正如其名,是向神明奉獻至寶已獲得其垂憐的祭典。村子沒有多餘的糧食可用以獻祭,所以他們選擇了活人祭品。「神嫁」,也就是神的新娘,人們為盛裝在碗盤上任人魚肉的犧牲品取了如此美名。

  雖然風間烈不懂為什麼都冠上「新娘」兩個字了,被挑選出來的竟然會是男性,但他知道原因是什麼。

  說穿了,不過就是看他們風間家沒爹又沒娘,被獻祭了最是無所謂,也最是是省事罷了。村里不會有人幫他們說話,風間烈心裡跟明鏡似的,再清楚不過:因為沒有人想作為代替,每個人都害怕自己成為替身。怕死也是人之常情,「成為神的新娘」,虧村長說的多好聽,卻總隻字不提沒人活著回來過的事實。

  「大哥……你真的要去嗎?」

  風間始那帶著幾分酸澀的話語讓風間烈抬起雙眼,他這時候正在換衣服——象徵新娘的美麗白無垢。這是村長要求的,風間烈儘管排斥也還是艱難的套上那繁複又華麗的衣裳。

  「能不去我也是不想啊。」風間烈撇了撇嘴,一邊說著一邊繼續與怎麼穿都穿不好的白無垢奮鬥。「但總得有人去做,只不過我剛好是那個倒楣鬼罷了。」

  「你分明可以不去的,不是嗎……為什麼要這麼做?」風間始低下了頭,攥緊的雙拳微微顫抖著。

  輕輕地嘆了口氣,風間烈轉過身並走向自己咬著雙唇,彷彿是在隱忍著什麼的弟弟,蹲下身。他伸手撥開風間始的髮,半是好笑半是不捨的揚起了嘴角,「始,你怎麼還耿耿於懷?這麼婆婆媽媽,可是會被嘲笑的啊。」

  「『還耿耿於懷』?」風間始抓住了對方的手腕,紅著雙眼,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最後化為幾聲哽咽以及幼獸受傷般的悲鳴:「你擅自代替我成為了祭品,你說,我能不難受嗎……?」

  「……別胡思亂想了。大哥的身分,不就是為了能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才存在的嗎?」

  似乎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風間烈輕描淡寫的讓這件事翻篇了。他知道這個問題是無解的,而喪失兄弟的疼痛,他也只能寄望風間始自己治癒傷口了。對方年齡雖然比他小,卻總是表現得很穩重,所以他可以很放心的離開——總比由他來送他的弟弟走還好太多了,那樣他一定會發瘋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風間始很是清楚,但淚珠還是忍不住滑落了眼眶。然後他想開了,如果這個時候不哭,他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自己的眼淚了。

  「哭什麼?」風間烈笑了,然後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開口,「你還是別送我了,在家裡待著,睡上一覺,醒來就結束了。聽見了沒?」

  風間始沒有回應,也沒有點頭或搖頭。

  於是他拍拍褲腿站起身,戴上那頂白色棉帽子,打開那扇邊緣已經被蛀出小洞的家門。他頓了頓,似乎想回頭,但最後止住了自己的慾望,留戀之情化作一聲飄渺的嘆息消散在空中。

  「再見了,我的弟弟……」

  風間始猛然抬起頭,而他的哥哥早已關上了門。

  「大哥……」

  那天,他一整晚沒睡著,看著從窗外透進的火光在黑夜中搖曳,直到熄滅。


  傳說中,水之神明所居住的湖就在森林之中。地點只有村長知道,並且代代流傳下來,扮演著替神嫁送行的神之使者的角色。

  他漠然又事不關己地看著年邁的村長在岸邊舉行祭祀儀式,然後依照對方的指示獨自上了船,划到湖著中心後把槳扔進水裡。這座湖很深,也不算清澈,至少風間烈無法一眼就看到底。湖心離岸邊相當的遠,再加上時值冬季,想要跳湖再游回岸邊幾乎是不可能的——他能夠預見因失溫、乏力而溺亡在湖裡的未來。

  他回頭一看,村長的身影只剩一小點,見他扔下手中的槳後就轉身離去,佝僂的身軀緩緩隱沒在樹叢與霧之間……

  ——霧?

  風間烈愣了愣,這才四周不知何時起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漸漸的模糊了他視野中湖岸與樹林的輪廓,直到只剩下一片蒼茫。

  不知為何心裡感到些許忐忑,他拔出腰帶上的懷劍,安靜的等待著——等待著什麼?風間烈自身也說不清楚,莫非他真的相信了那可笑的神話與杜撰出來的神明?他諷刺的一笑,看來開還是在潛移默化中被影響了啊。

  突然間,平靜的湖面像是從底處被什麼激起了波浪,小船劇烈的搖晃著,風間烈連忙抓緊船的兩側以免自己跌入湖中。

  所幸這騷動只持續了一會,就逕自平復下來了,跟它毫無理由的突然波盪起來一樣莫名其妙。風間烈鬆了口氣,起碼他沒有摔進湖裡,船也沒翻,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這座湖也真是不平靜……」風間烈低喃。

  「關於這點,真是十分抱歉。那大概是我的問題——這座湖本身是很平靜的。」

  身後突然出現的陌生男性嗓音把他嚇出了冷汗,反應迅速的他拔出鞘中的小刀並轉身一揮,卻被對方輕鬆的握住了手腕。

  「小心,刀子可是很危險的,不要傷到你自己了。」

  風間烈皺眉,他發現自己有可能掙不開對方的箝制,比力氣上他大概要吃上幾分虧。不過對方也沒有抓疼他,似乎不帶惡意。風間烈仔細端詳了下眼前的男人,第一印象便是「俊秀」,他從未見過擁有如此出眾外貌的人,而這是非常吃香的:長得好看的人總是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當然,他並不會因為男人長得好看就放下戒心。

  男人身上的溫文書卷氣,彰顯了他高貴的身分:那是只有受過教育且經過薰陶才能培養的出氣質,而擁有這等氣質的人,他的村子裡可沒有半個。只能說是沒有文化底蘊的差別了吧。

  他不可能是這附近的人,風間烈下了結論。

  「……你是誰?」風間烈冷靜地看著面帶從容微笑的男人,一邊暗暗在手中蓄力,「你有什麼目的?」

  「我想,你應該早已知曉……我是誰,以及我的來到此處的目的。」男人謙和又得體的語氣,回應卻是在和他四兩撥千金的打啞謎。湛藍的雙眸平靜的像是一汪水潭,無風便吹不起半分皺褶,儘管風間烈嘗試在其中找到更多訊息,也還是無功而返。

  「……別和我裝瘋賣傻。回答我的問題!」

  風間烈一使勁,試圖甩開對方的手,男人也沒有讓他輕易脫離自己的掌控,而就在兩人的對抗間,風間烈的懷劍噗通一聲落入了湖中。

  他頓時急了眼,顧不上搞清楚男人的身分,便作勢要跳下湖中,被看出端倪的男人先一步伸手攔住,臉上還帶著些許訝異——第一次,男人那被包裝完美的表象露出了些許破綻。「烈,你在做什麼?」

  可風間烈這時沒心力去注意這轉瞬即逝的細節,以及為何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是擰著眉想把他推開,「讓開!我要下去找我的劍!」

  男人可不會不曉得面前的少年如果真下了水會有多危險,不著痕跡的蹙起眉頭,輕聲地勸:「就為了一把劍,有必要這麼做嗎?」

  「那是我弟弟送我的劍!」

  風間烈冷冷地回。他全身上下不論是衣物還是配件都是村長給的,畢竟他們家可沒閒錢可以買一套沒人穿的白無垢。只有那一把懷劍,是風間始把自己的刀當了之後給他買的。

  他死都不會把它弄丟的。

  「我再說一遍,讓開!」風間烈掙扎著,沒想到男人竟然變本加厲,直接將他撈進懷裡抱著。礙於兩人的體型差,風間烈只能徒勞的抗議著,卻總也扯不開那對環住自己的雙臂。鼻尖縈繞著對方身上的香氣,他不曉得那是什麼的香味,只覺得香氣入鼻的瞬間,他燃燒的激昂情緒似乎熄了幾分。

  「別下去,聽我的。」男人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風間烈的背,見他似乎冷靜了些,便放開自己的手,微笑著撫過少年略帶青澀的臉龐,替他理了理有些亂翹的髮梢。「那把懷劍,對你而言很重要?」

  風間烈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要乖乖聽對方的話,或許是被男人身上那可靠的氣質給迷惑了吧。「……嗯,很重要。」

  「如此,我便替你取來吧。」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對方說了什麼,原本晴朗的天色頓時暗了下來。湖面上狂風大作,男人高高舉起左手,彷彿是他親手操縱著被捲起湖水,在空中形成數道龍捲的水柱。風間烈壓著自己的頭髮不讓它們擋住自己的視線,一邊呆滯地看著眼前的奇景,絲毫沒發現男人伸出右手摟上了他的腰並把他往身邊帶,以免他被船給晃的跌下去。

  男人瞇起好看的雙眼,張開的手掌猛然握成拳頭,便劍那水龍捲平息了下來,擺脫狂暴的樣貌,化為溫柔的流水回歸湖中。空中只剩下一顆漂浮著的水球,風間烈一看,便吃驚地瞪大雙眼——水球裡,有他弄丟的懷劍。

  水球緩緩降下,在男人的掌心上彷彿無重力般漂浮著。「你的劍,是這把沒錯吧?」

  風間烈一時間竟愣愣地發不出聲音,或許是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才合適,只能啞然的點點頭,從對方手裡接過自己的劍——竟然是乾的,他意外眨了眨眼。

  「你……到底是誰……?」

  握緊了手中的劍,風間烈固執地詢問著已經知曉了答案的謎題。男人注視著對方燦金色的雙眸,裡頭絲毫沒有疑惑與迷茫,與其說是在自欺欺人的尋求一個逃避的答案,更像是希望由他親自揭開謎底。

  彷彿在等待一個遲來的自我介紹。

  男人不禁啞然失笑。平常他可是很注重禮節的,只是他實在是很喜歡少年身上的氣息,所以總忍不住想逗弄對方一下。「還認不出來嗎?我是水神史豔文,你未來的丈夫。」

  確認自己心中所想,風間烈儘管早有預料卻還是忍不住吃了一大驚。「您就是水神……大人。」

  「不許叫我水神大人。」史豔文微微一笑,「叫我的名字。」

  「……史豔文?」風間烈小心翼翼的喚了對方的全名,卻只換得一道忍俊不禁的笑聲,才紅著臉意識到對方要的是更親密的呼喚法,不戴姓的。

  「罷了,現在就先這麼喊吧。」史豔文愉快的勾起嘴角,接著又牽起了他的手,「跟我走吧,烈。」

  風間烈嘆了口氣,「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吧?」


  儘管世界末日也無法改變他對於信仰的看法,但風間烈想,這個神明或許還是可以的。



▼小番外XD:


  神嫁是不能再回到故鄉見親人的。

  風間烈對此事相當不滿,但是他也沒有和史豔文抱怨過半個字。他不想給對方添麻煩,畢竟他平時處理一些公文卷軸就已經夠累的了。

  撐著下巴,他看著對面正提著毛筆在捲軸上揮毫運筆,落下龍飛鳳舞的字跡,不由得打了個呵欠——他雖是神明的新娘,可他仍是凡人之身,無法在神明的公務方面幫上他的忙。

  也許是今天天氣過於溫和,再加上沒事可做的無聊,風間烈發現自己有點困了,便悄悄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史豔文放下手中毛筆,見對方毫無防備的露出他柔軟的睡顏,便輕笑出聲。他悄無聲息地走到風間烈身旁,脫下自己身上的羽織,小心地披在對方那有些單薄的身子上。史豔文明白自己辦公總是無聊,便總也縱容著對方。

  「真是貪睡……」他眉眼彎起,修長的手指撩過風間烈遮擋住兩旁的髮絲,眼底掀起陣陣溫柔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