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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黒と白 世の中》

  ◇試閱一

  『你知道嗎?每當這個時候,我跟你都會在溪邊追著螢火蟲,想想還真是懷念吶。』

  『……就算你反覆重提舊事,我也已經不記得了。』

  不記得?
  啊啊、也是呢,已經不再被完整記得吧?

  一句無知言詞沖刷回憶色調,堵塞既定間距投來刺痛否定,彷彿繁雜絲線緊緊地無章纏繞,編織一個隔絕外側的渾厚白繭。那麼……現下立場與踩踏浮木之者,與依託急湍流水的細舟有何不同?辨識方位的柔軟意識破碎不堪,濕冷空氣直向灌進感官路徑,間接令精神陷落於迷失渦流之中,分分秒秒承受侵蝕自我的苦澀循環。

  忘卻一切的凜凜雪白,仍是那抹相同的無瑕潔白?
  渲染純樸的柔和雪白,依舊是個塵封不變的蹤跡片斷?或者……僅是難以忘懷的個別執著?

  『吶、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裡。所以、在那之前你要乖乖聽話,知道嗎?』

  『但是……離開這裡,還有哪裡能去?』

  『別怕啊,有我在。只要弟弟想去哪裡,我都帶你去,怎麼樣?』

  堅決有力的勸誘語氣沁出明亮期待,進而化作悠遠指標輪框,唯獨欠缺贊同構成的前進助力,短缺附和匯集的果斷覺悟。
  口語提議形如飄流蒼穹的片片雲煙,隨同時間洪流自然地漸漸散盡,未有任何誘因能夠輕易阻滯,更沒有永恆打造的鞏固形式。不發一語的無聲靜默纏裹名為「彷徨」核心,那副神情展現粗淺動搖,並非極端嘲諷、銳利否決、辛辣偏見,而是在深層心靈加諸莫大壓力,直白掀開與處境對立的偏頗矛盾,直逼苦處之痛無非是種苛刻折磨,也是無可制止的劇烈催化劑。

  不必考慮;我一直都在,有我在你的身邊。
  不必猶豫;我跟你擁有血緣關係,我們是相依為命的親兄弟啊。

  特意抬起右手並伸直小指指節,用以提振真實份量、激化成效性質,但、儘管此等有意舉動被收進澄澈眼底,卻未能順利貫穿主要目標——那顆小巧腦袋好似暗自流轉未知思緒,那張精緻面孔未有半點明確變化,唯獨柔韌身軀向前略微蜷縮,纖瘦雙手朝前緊緊地環抱膝頭,披垂後背的細膩髮絲留下斷續飄逸呢喃。

  以憂慮未來的獨斷見解是否過於主觀?
  輕率口吻大幅提升種種不安?基於無情現實失去說服作用?暗指想法突顯不切實際的散漫天真?

  仰頭凝望遙不可及的無盡天穹,深邃靛青如同池畔水澤,點點星斗閃耀清澈淡光,剔透月盤流瀉一席清冷銀白,變幻莫測的灰薄形影偶時悄悄掠過,最為合乎時節氛圍依然是竄入耳畔的嘹亮蟲鳴。

  縱使暗夜時分是所有存在的安身搖籃,從來沒有獲得平穩歇息藉以推進成長,單純汲取一口濕冷潤水、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也倍感艱辛。
  少年挪移飽受酸麻占據的下半臀瓣,接續拍動簡陋衣料之上的細碎塵沙向後仰躺,不僅是濃重眠意漸漸阻撓思考流轉,積聚全身上下的鈍感疲倦也一同傾洩而出。沉重眼簾低垂遮掩半面瞳球,狹窄景象變得既飄渺又朦朧,下意識地慵懶咕噥一聲,手腕被突來力量倉促箝制,進而牽引無以言語的頓然驚愕。

  生硬淺顫藉由皮膚相貼傳至敏銳知覺,血肉溫度卻一點一點地將鄰近心坎重新拉合。或許是本心仍舊存有無法割捨的隱密顧慮,偏激思潮逐漸向下滑移至冷靜水平;又或者不該血淋淋的直言攤開恐懼,草率行為讓現時處境陷入進退兩難之中。

  『抱歉吶,哥哥不會再提了。很晚了,現在該是小孩子睡覺的時間囉。』

  『撒謊的是小狗。』

  『啊?小狗?你在說……什麼?』

  『我是指、撒謊的人是小狗。』

  贊同、嗎?還是僅僅為得把「絕望」逼走?
  重複加重語氣宛若強調答案一般,甚至細指主動勾上末端小指,有如纏打正式繩結填補一個完整結局。反覆地仔細打量左右雙眸、面容五官、以及神情變化,尋覓不到可稱為「膽怯」的實質證據,真摯態度覆蓋其他退縮空間,好似不容反悔性質的回心轉意。

  哈哈、哈哈哈哈——。
  最先開口的不是他自己嗎?為什麼此時反而認為有些卑鄙過頭?明明這是衷心期盼的發展結果,這種鬱悶感受又代表什麼?

  『明早起來再說吧,想睡就直接靠過來也沒關係。』

  『我也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兒,不再是需要保護的幼孩。』

  咄咄逼人樣態相異於平日溫雅形象,彷彿一心一意想要掙脫下位立場,急於證明擁有同等的天生優勢,那句話語聽來有些浮躁、有些刺耳,其中夾雜源源不絕的抗辯意味。

  啊啊,無可置疑的事實確切擺在眼前,身形略偏矮小、雙手略偏纖細、髮絲略偏細長,執意逞強不過是拘束弱者的生冷鎖鏈,弟弟也罷、他自身也罷,這麼做的基本目的是什麼?盡力掙扎?還是為得互相分攤一部分……「苦痛」?莫名笑意不自禁地從心底向上翻騰,低沉聲息劃破寂靜顯得格外清晰,面臨對側因誤解延伸的不滿怒潮,僅是探出左手憐惜的撫摸那張面龐。

  『……真沒辦法啊,雖然樣子還是這麼一丁點,你也的確在慢慢長大了,我的好弟弟。吶、你說的一點也沒錯,騙人的、永遠都是小狗。』

  清理哽於喉間的混濁歎息,唇邊勾勒不知是苦澀、還是嘲諷的淺薄弧度,純粹拋棄擱置腦海的多餘思維,給予回答般纏繞那只細小指頭。二隻尾指相互緊密勾繞,半分戲謔意味融進相等距離,在世界觀點則是成為見證標誌——不想徹底沒入消沉沮喪、不想隻身踏上遺憾旅途,對於彼此而言那是延續生存的狹窄約定,也是突破困境障壁的核心指望。

  如果真的可以……。
  希望能夠繼續一起生活、希望能夠無憂無慮渡過每一天、希望能夠平安地順著年歲成長為健壯男人。既然失去理應擁有的親情支柱,只能獨自捍衛名為「牽絆」的基底意念不被剝奪,如有需要……他願用僅有一切作為代價交換。

  這是針對自我的首要期許?
  還是全然為得對方的衷心「願望」呢?

  ——完好鏡面總是脆弱易碎,當裂痕出現並向四方擴展,修補手段也終將無濟於事。
  ——這份連繫已經全然破滅、已經碎裂無痕、已經消逝無蹤。若要重回一模一樣相同景象,那是不可能的,對、一生都……不再可能。  


  ◇試閱二

  鬼使從未經過嚴厲篩選、從未指定地獄受刑者直向升階,而是從頭至尾遵行一套循環交替的潛規則。
  出力協助執著生前遺願的亡魂,悠長任期便能劃下完結句號,重獲既有寬幅自由、重返轉世輪迴正軌,心願達成之魂則是遞補空缺成為下一任接替者。如此簡單明瞭、又藏匿不為人知的嚴酷制約,猶如「得」與「失」極端二側,一方推擠一方、一方犧牲一方,形成永無止境的雙重旋流;難以想像……生前的「他」拘執何種未完之事?因為何種原由決意借助前任鬼使之力?

  除此之外,以往曾經自覺最後一任鬼使非他莫屬,終將遙望灼熱日輪西下沉沒、皎潔月盤東揚昇起,永遠永遠地待處陰暗濕冷牢獄,徘徊於生死交界無從停歇。

  他並不積極找尋期望人選,決心付出代償的亡者太過罕見,況且人性陰險狡詐、又擅長誤用聰穎智謀,若是讓怨靈、妖魔藉機掌控作為誘餌利用,那將化成淪喪意志的偏激惡鬼。此種情況沒有一絲拯救可能,僅能將其緝捕攜回審判庭接受制裁、或者長年拘禁於深淵底層、抑或受命親自封印一途。

  殘酷?還是殘忍?
  漫長生平的種種諸多分支,無從依賴單一角度切入詳盡論述,無從依循單一指標切入詳加理解。一旦活著便註定與死寂盡頭相連,賦予降誕一個完整結局,不論在終焉等待的是悲嘆、不甘、遺憾、懊悔,那條邊界將為來生註定下一輪相應開端。每一個存在皆應保有生死位階,化解影響因果運作的歪斜變數,並非被義務紮根同化心智,活絡人脈、已故亡者有如擺渡二岸的來回船舟,本該順應流域展開各自嶄新旅程,僅此而已。

  對他而言、對這副靈魂而言——。
  引領這些彷徨生靈才是最有意義的「工作」,解救那些無助亡魂才是最有實感的「使命」。

  『喂、你說你叫鬼使白?我不需要覺悟,一切什麼的早就在生前豁出去了。所以只要能夠幫我,怎樣都好。』

  鬼使黑的出現實屬意外轉機,深重仇恨意念堅定難攻,好意相勸被喻為瑣碎廢言。
  心靈庭院並未增長欣喜芽苗、也未曾奢求這陣救贖的及時潤雨,整個人彷彿落進無盡深海的險惡陷阱,繁亂水壓不僅冷漠地沖蝕全身,處心堆砌的堅實堤防一口氣被毀壞殆盡。無法軟化心態不能全盤怪罪失職,忽視、迴避的引介細道也被密實堵塞,僅能無奈地直行走向機遇坑口,在命運「監視」之下作出最終抉擇;不得不坦承望見那道鋒利刀口沾染濁血,無以言喻的悶疼貫穿主要臟器,而在探摸僵直屍首的可怖傷跡之時,浮動惆悵隨即攀附感官輪框。

  不甚明瞭那是基於何種關聯的違和攪擾,好似冥冥之中提點彼此頗有淵源;真的是……至親存在?真的是、造化衍生的牽絆設定?

  虛空夢魘像似回應懸浮疑團,整整數夜不斷回流相同景象——一人邁開裸足跟隨一人身後努力追逐,歡樂嬉鬧聲調迴旋不散,那副催促手勢流淌得意挑撥,大幅激增對抗落後局面的不服心力。年少男童宛若拋開一切匆促地增快奔馳速率,相差間距雖順利逐步縮減,中途不慎被碎石絆倒而導致足踝扭傷,劇烈痛楚強硬支配著纖細神經;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恣肆胡鬧、沒有央求助力,儘管咬緊牙關嘗試獨自起身,又因疼痛妨礙而不易正常站立。如此反反覆覆進行數回,毫不放棄的頑固倔強讓墨髮少年匆匆奔來,孩童不但被一把拉起緊緊地塞進懷裡,還被乾瘦手掌輕撫頭顱,獨留一聲愧疚叫喚竄進薄弱耳膜。

  『月白。』

  每當「名字」清晰地在意識底層迴響,他便會瞬間驚醒面對現實天井,眼簾浮現不明意義腫脹酸澀,身心浸染奇妙勾勒的淡然眷念。
  一名人類自從誕生便註定依附家族牽絆,不論是和樂良緣、是惡業果報,未有相處鐵證、未有形象樣貌鞏固事實,信任重申親情血脈的生疏人言僅是異想天開,抱持深重存疑無非是防衛本能所致。

  問題核心已經不再平滑單純,自從淺獲眉目開始越是體認膠著程度的無力不足。
  這名男人不時提起往事藉機與現況相提並論,口調神情不像是編造荒誕軼事,各個細部字節暴露關鍵碎片,進階挑起美化空想的未知情節。這幅由黑白繪製的契機藍圖被執意攤平,凜冽直覺依循線條重疊描繪,即使將昔日記憶完完整整拼合,知曉全貌又能得到什麼?

  滿足求知欲念藉以慨嘆世間洪流?
  早已從中延伸另一個未知宿願?
  未曾理解的深層自我在奢求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向前匆促流逝,數秒、數分、數時、數日、數月、數年,鬼使黑對於這份工作逐漸掌握執勤要點,束縛於身的繁瑣規約、殊異重責已能全權讓渡交託,豎立角落一處的離別門扉迎來敞開時機。上頭曾經明確指示交接原則,同時以認真貢獻為反饋評判,額外分派未知前程的轉世機會作為犒勞;這回重生將會展開無憂無慮的多采生活?或者……重蹈覆轍再度成為駕馭死亡的幽魂差使?

  渡過豐實美妙的寬廣人生,與留守窄狹陰間相比吸引力非同小可,截然迥異的對等方向形如一條螺旋階梯,無可回頭、無可停泊,究竟是要從容向上行走?還是堅持朝下邁步呢?
  在他人眼底或許是個極為簡單的二分選擇,他卻遲遲未能果斷下定主意,所幸閻魔既不投來偏袒建言、也不苛刻相逼,反倒寬容充足時限可供細細思量,想必那雙明辨是非之瞳早已看穿流連心中的無數迷茫吧。

  然而這件事情激增他與鬼使黑之間的隔閡深度,表面看似一如既往平和無奇,依循以往相處印象進行種種比對,應對態度稍有捉摸不定的轉變跡象。多次相似探詢雖未帶爭執目的,停擺已久的壓力水平、左右抉擇的公正秤盤、不明所以的片面情緒卻被暗地劫持;明明清楚自由是生存的基準支柱,也明瞭何處才是最佳歸依所在,他無法遵從意念坦然回應,意識環節彷彿被困厄巨石堵塞、被酸澀波流不斷沖蝕。

  『弟弟在擔心我?明明我才是下一個鬼使接任者,快點向老太婆提出輪迴要求,我才能親自送你一程。』

  輪迴世間真的代表掙脫束縛?
  降誕塵世真的能夠獲得幸福?
  語句之下隱藏何種犀利真意?

  即使從言語起伏攔截到高度不情願,為何緊鎖自我祕不吐實?
  那副不甚認真的鬆散態度,在吐露私語總是摻雜異樣溫柔,猶如一道明淨微光破除前方多餘障礙。不僅只於此,面對危急情勢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最終總是落得一身狼狽傷勢;攸關利益之事毫不忌憚的爽直分享,即便推託婉拒也不顧意願強塞而來;因過度疲倦怨憤上司不公,逼迫他不得不出聲抑止傲慢無禮……每一幕皆被填進密封的回憶抽屜,得以讓存在光輝不受分秒影響而褪淡。

  兄長對待弟輩通常如此?所謂相依為命只為一人矇蔽所有?只為犧牲一切將其視為世間「唯一」?
  藉由遊走世間暗自觀察人潮交流,站立旁觀角度累積互動根據,林林總總龐雜欲望詆毀人類本格、抹滅情理、消磨心性,粗淺理論已經無法消融疑惑窟窿的層層厚霜。是的,他必須承認不一樣,絕對不盡相同;鬼使黑的過度保護與強硬執著全然相斥,那副壓抑自我、冀希回應、愁悶神色表露身心受困於過往沼澤,現況僅是極力攀附這條伸往深淵的寄託絲線。

  那是基於親情的溺愛呵護?早已扭曲變形的憐愛疼惜?
  倘若對側抱持後者變調情感,那麼斷續傾注而來的親密表現符合基本見解,只不過、為何不再進一步面對面表態對質?為何不再進一步提出深交意願?平日的行為舉止偶時瀕臨侵略邊界,不時又夾帶童心未泯的揶揄逗弄,既不真實、既不可靠、既不謹慎、亦不穩重。

  ——那麼……他是怎麼想的?
  ——這名不知是否真確存在的兄長、這名不知是否懷有情誼的男人,他應該怎麼行動?應該如何繼續面對?

  「好像泡太久……咳、咳、」

  因深思甚久而遺忘仍在浸浴,回神發覺半張面容泡於熱水之下,一點呼吸行動、一點出聲行為促使水液灌進纖弱氣管,急遽引發強烈不適的生理衝突。

  鬼使白一邊難過嗆咳、一邊忍耐些許暈眩感觸起身離開柔暖浴池,獨留泛出波紋蹤跡的晃蕩水面、以及片片恣情漂流的艷麗花葉。
  他拿執乾燥毛巾擦拭滯留肌膚的瑩亮水跡,順勢望向鑲嵌前方牆垣的長型立鏡,稍稍抹開覆蓋表層的迷濛厚霧,平亮框面倒映整身光裸體態。目光集中於左右相逆的倒影輪廓,右手順應視線方向撫觸特定部位,然而從窗側飄進的濕涼氣息披上知覺,讓細胞組織無法自制地漸漸冷卻——一幅畫面倏然於眼前自行乍現,那名「男人」緊密地霸占身後空間,飽脹乳首被手指撩撥挑弄,未有防備的腰腹地帶也被大剌剌地束縛禁錮。下顎緊接被強迫高高抬起,頸喉單側落下一抹細碎柔軟,伴隨朝向四處延展的黏糊濕潤,源源熱度逐漸瓦解理智防線,逼迫聲帶交織難以置信的短促呻吟。

  「唔………、」

  近似前刻意外中止的發展實境,幻影再度將這幕戲碼重造變化,確實是這樣的……對吧?
  過於身歷其境牽引一連串副作用,假想領域相較現實更加逼真數分,轉為甜膩的誘人嗓調讓他急忙捂住雙唇閉塞多餘發聲,並且轉身以背脊傾靠後方光滑鏡面,無心留意悄悄落地的素白浴巾。儘管抬頭仰望天井藉機分散注意力,灼熱念頭被及時鎮定不再竄升,急促躍動頻率卻無從著手壓抑;噗通、噗通,從羞赧窘境分裂的罪惡感油然而生,為何浮現這種歪曲幻景?為何重現這種不切實際的無謂段落?

  難道他真心……想求得何物?
  還是從頭至尾深受日久生情的折騰呢?


  ◇試閱三

  那一天無非是個特殊時日。
  不是粉櫻滿開紛飛的暖和時節,並非炙熱艷陽直射的蟬鳴節令,也非鬆厚霜雪平鋪的銀白歲末,鬆散稀疏的灰白雲霞掠過黯淡蒼穹,異彩星斗閃爍明亮澄光,而寸草不生的荒僻野原一如既往無比清冷,未有漫漫人跡刻劃繁盛點滴,僅有少數生物選擇自由居留、以及傳承哀悼詠歎的陣陣風音。

  分布周遭的曼珠沙華理應未達綻開時分,鮮血般火照艷紅卻如同染料灑遍地面,參差排列的奇特花瓣展現幽美樣貌,好似作為指引彼岸的道標燈火、又似斬斷塵世枷鎖的迎送祝福,不否認難以移開注視目光,只能任由淡淡芬芳直撲鼻間。

  根據傳聞所言這股香氣擁有神秘力量,一旦嗅聞便能讓死者憶起生前記憶,只不過……來來回回往返陰陽之路,頻繁與殊異花葉分別擦身交錯,從來沒有真正尋回一分過往框架、從未消抹一分迷離空白。並非一昧質疑荒誕軼聞的真實指向,也非一昧執著離奇傳言的實際起源,在親自遞補「鬼使」空位那時開始,鞏固定位的幽冥源流早已埋伏於深遠暗處,阻撓動搖一切平衡的衝突因素。

  喀、喀,劃破靜謐的相合頻率本應擾人,這時細細聽來卻不甚厭煩,反倒迎來難以置信的熟悉環節,籠罩心頭的厚實懷念是一半錯覺、還是一半幻覺所致呢?
  平時在返回黃泉地域的路程之上,他皆是行走前頭不讓亡魂迷失方向,這回難得破例緩和步調與生者並肩同行——特意騰出的右手牽握微涼手掌,身側那副略矮形影流露少時年歲,微亂墨髮、破舊衣裝、磨損木屐、絳紅髮帶,生前特徵一一照實映射至魂魄形貌,唯獨冷漠面色浮現不自然的平靜自若,彷彿極力將前刻發生的駭人過程完整封存。

  「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

  「不想說嗎?在當上鬼使之後,名字、記憶全部會被消除。如果你希望的話,現在我還能如實叫喚一聲。」

  壽命到達盡頭的普通亡者,根據規約未有任何眷戀必須直接帶回冥府,但、潛伏世間各處的種種誘因滲透人性,多數人們被迥異感情、繁複牽掛層層約束,以至於終焉一刻投下生死不分的雙重執念、投來割捨不斷的多重遺願。

  這名少年僅是其中一員罷了;是的,僅是如此而已。
  極端執著讓左右雙手不再潔淨,隨同心靈一同墮入仇恨深淵,即便濃稠鮮血藉以淨水重覆沖刷、殘酷形跡因而乾涸消逝,仍能感知那股「人類」獨有的混濁血腥。深重罪行有如一個難堪缺陷,在完好靈魂烙上不相容的醜陋印記,不主動告知、不詳加報告,那雙辨明是非的嚴正之眼必能察覺,藏匿、隱瞞、矇騙、遊說,那些全是拖延時間的愚昧手段罷了。

  無能為力?無計可施?
  是的,肯定是無可奈何、必定是力不從心,無法協助這個孩子走向人生的安息路軌,卑微之身有何「懊悔」可供究責?在邁向偏差歧路第一步起始,註定被命運深鎖於冰冷牢籠之中,加諸形同監視的無情嘲諷。

  「你說……什麼都會忘記?」

  「是的,一般而言會是由我親自消除,不希望由我進行的話,可以表明請閻魔大人動手。」

  精簡解釋開啟解答孔鎖,照實聆聽、還是有意省略則是無從評判,疊壓手邊握力明確地增強許多,彼此手指薄膚毫無間隙相互貼合,屬於對側的硬質指甲宛若下一秒就要刺進手背血肉。抵抗不從?堅決反制?那副咬唇舉動讓下瓣泛出蠟白色澤,好似反應情緒波流的固執理性,透露猶豫與矛盾之間的激烈鬥爭。

  不清楚前任鬼使是否以相同形式拉牽他進入冥府?初次到訪是否因隻身一人倍感慌張?針對未知審判是否堆積厚重焦躁?面臨悠遠將來是否累加不安彷徨?

  同等生平歷練的記憶箱盒將被清空,即將成為抹滅意識的陌生自我、即將化作背向光明的一席再生暗影,只許隱沒狹窄幽地奉獻全力、不許觸及寬闊現世的凜凜光輝——眼前景象彷彿重現被空白覆蓋的其一章節,在鏤空記憶一點一點地重組精確細節,在空洞心坎一陣一陣地重啟苦澀悸動;親手將這份平等代償讓渡下位罪者,名義之上擺脫「復仇」的罪證鎖鏈,恢復自由之身也僅是「自私」的片斷具現吧。

  不這麼做……又該何去何從?
  未有十成把握承擔偏差風險,冒然成為追緝名單的流動標的並不明智,駐足原處進退不得也非踏實,然而誠摯坦白對於一切又有何種正向推力?

  不,既然明知多方深究已無濟於事,為何還要如此……費神專注思索?甚至心生過往不曾現形的躊躇意象?

  「別害怕,要融入這個世界成為一部分,需要不少時間適應。這樣吧,作為前輩的我先領你四處遊走一圈。」

  「啊?你說……害怕?人都已經死了有什麼好怕的?我怕的話才不會一路跟你來到這裡。」

  「在我面前不需那麼勉強,有時明白恐懼並不是一件壞事。」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我根本就沒有勉強,什麼都會害怕的人,只不過是個膽小鬼。」

  不悅語調削減附著建言的基本善意,間接迫使半熟心思洩露稚嫩破綻,片面逞強突顯浮躁搭建的犀利防衛、掩蔽頑固編織的稠密細網,欲捉摸想法全貌不否認稍有難度。逕自替換另一角度深入看待,不知不覺從中慢慢地理清一點,相較含括個人主張的口語辭彙,少年似乎偏好借助行動傳達反差意圖;指節氣力鬆緩程度、薄膚之下漸進平復的細微躍動,二者並非無情切斷基礎關切,粗俗應對僅是映射獨當一面氣場被破壞的忿忿不滿。

  心神沒有因此恢復舒坦平靜,反倒有如血液逆流般瀰漫一絲失序暈眩——若能坦率理解畏懼的必要性,好似留存掌裡一簇稀微水珠,握有名為「自我」的意志微光。假使強硬捨棄性格之中的懼怕本能,那便是無所顧忌跳脫平庸框架,失去繁複定理編排的調和本意,所有見聞、所能擁有的將全數扭曲崩潰,輾轉變成一具利於操弄的冷血傀儡。

  「你錯了,從來沒有一個人是膽小鬼。你的膽識雖令人欣賞,有勇無謀只會徒增重重阻礙,但願往後時日不會讓你滿懷失落。」

  「呿,真的假的,你居然在對我說教?」

  「那倒不是,當成建議聆聽應該比較舒適一些,那麼、該走了吧?隨我一同見識這片死亡之地。」

  一句發自心底的肺腑之言,聽進幾分任憑本人自行裁決,未有干涉自由、未有施加壓迫的荒謬盤算,那是目前為止所能騰出的微薄設想。
  一度停歇不前的足跡二度延伸開端行蹤,即使不依賴高低視線、神情變化、若干語詞、肢體動作,對於各自心懷相異目的、身懷相違立場無非心知肚明,相連溫度、相合步調不過是命運一時譜寫的浮華插曲。細數一瓣猶如渡過短暫數日,細觀一卉彷若經歷長遠數月,那麼……穿梭這條道路究竟流逝多少歲月呢?艷紅火照路程許久抵達終末標線,視野範圍被層層水波填實的長流河畔占據,實行承載作用的牢固船隻停泊一處,為數可觀的亡者正在列隊等待記名核實。面對主動投來招呼語調,嚴正藉口不但抵免掌舵船夫的盤查過問,並且順利借得不影響公務流程的獨立小舟,原木打造的樸實船身整體面積不大,恰巧適合少許人等乘坐。

  鬼使白率先上船立於前半空間,船體本身為得發揮最大利用限度,狹窄隔間保持素淨未有奢華器物妝點,而尾隨於後的年少身影跨越邊線踏上後段區間,不在乎被標注亡者一員意義、不在意前景盡頭連接何處,探看周遭應是為得滿足人性的自然好奇。他隨手點燃垂掛木柱的雪白燈籠,薄透素紙襯托幽邃韻致、包藏明亮熱流,橙橘火光在濛濛灰暗之中格外耀眼,搖曳不定頻率似是啟程號令;在確認對方於原地站穩之餘,隨即執起細長船槳伸向平滑水面,接續以從緩韻律熟練地重複划動。

  不得不承認整艘細舟形同一介橫渡者,不單承載雙向意念漸漸遠離岸邊,同時劃開一線前行不返的單程漂泊軌跡。

                                  ——【試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