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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得不到心愛女子回應的皮格馬利翁,痛苦地來到了愛神阿芙蘿黛蒂的神廟。
  『唯一一個會傾聽他卑微願望的愛之女神,這是他最後的希望,於是他虔誠地祈禱著。
  『而愛神從不會讓苦戀的人們失去希望。


  07.
  費里西安諾頭一次如此倉促地展開一段旅程。他只帶了一本速寫本、一塊畫布跟一個摺疊畫架,以及自己的一點私房錢。他沒有注意自己的衣著外觀如何,腦海裡只有一件事:他得去米蘭。
  他想起在自己的工作間裡耗費了一個禮拜完成的那幅畫,那個穿著深綠軍裝的男人,他總看不清的臉孔。
  就如十八歲那年他第一次到米蘭,二十歲他又回到了羅馬。
  而今未滿二十一,他又再度來到了特米尼車站。周圍人潮川流不息,各種語言在此匯聚,而他抬頭看著玻璃窗上巨大的「Roma Termini」。
  費里西安諾走了進去。

  「喔,所以你最後選擇NABA?」彼時羅維諾坐在沙發上翹著腳,正吃著某個熟客送的瑪格麗諾披薩,一邊無聊地看著沒什麼營養的肥皂劇。「為什麼?Polimi在你心中不是地位最高嗎?」
  「但是專業不太對口啊,哥哥。」費里西安諾走到沙發另一端坐下,也跟著拿了一塊瑪格麗諾。「人家出名的是設計,我這種只在畫布上亂撇的進去是會沈船的。」
  「難得你說了一句人話啊,混蛋。」羅維諾讚嘆道,隨即因為看到電視上的劇情演進到六角戀,女主角的哥哥的表姊的乾妹妹的學生等等的都已經加入了戰場,貴圈實在太過混亂而決定轉台。
  「爺爺說讓你有空多回來。」羅維諾去冰箱拿出了一瓶果汁,再到廚房拿了兩個馬克杯放在桌上。費里西安諾見狀便乖乖接過果汁,倒進兩個馬克杯中。「但我可不想看到你這張蠢臉。」
  「嘿嘿,我會多回來的。」
  費里西安諾拿過一個馬克杯,接過遙控器便將電視台轉回剛剛的狗血劇上。
  「這有什麼好看的?」
  「可是哥哥你看,有貓啊。」
  他指的劇裡是女主角的哥哥的表姊的乾妹妹養的一隻暹羅貓,貫穿了整部片,可說是流水的配角鐵打的貓。
  「……喔。」
  羅維諾選擇了貓。

  經過了三個多小時的車程,費里西安諾終於到了米蘭。他在NABA的時候總是關在畫室裡,一畫就是一天過去。生性外向的他卻在大學幾乎閉門不出,醒著的時候都在與顏料和炭條的味道中度過。
  那兩年時間對他來說就像是被偷走的時光一樣。腳邊不斷增加的畫作,一張又一張廢棄的稿圖,一盒盒用完的顏料。他能夠提早畢業並不是單純因為外界所謂的「天才」,他的生命於那時劇烈地燃燒,期望能畫出一幅連自己也能為之驚嘆的畫作,然而結果總不盡人意。
  他自己是不滿意,沒想到這些畫作卻讓外界讚嘆不已。於是兩年時光匆匆而過,拿到了NABA的畢業證書後費里西安諾就回了羅馬,再也無一絲留戀。

  而此刻他重新站在了這塊土地上。
  「不好意思,請問Politecnico怎麼走?」他一見到站務員就衝上去,抓著對方詢問。
  「米理嗎?」站務員說,「等等你走一會就看得到地鐵站,之後搭到Piola站下車,出站後你應該就找得到了。」
  費里西安諾匆匆地和他道了謝。「Grazie!」隨後便跑著奔向了出口處。

  他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城市。從小巷到大街,由並列的建築到獨樹一格的地標。費里西安諾都是匆匆一眼帶過,如人生苦短,再沒有多餘的時間好留給它。
  周圍迴盪著踏過大理石清脆的聲響,他邁著不穩的心拍進了閘門。當列車的門關上時,他的視線隨著窗外閃爍的燈光而搖曳。

  下午三點,人潮不多。費里西安諾揹著背包抱著畫,來到了畫上炭條塗抹出的地方,米蘭理工大學。
  他的手觸摸過畫上那尖頂與拱門,指尖顫抖。
  「真的,一模一樣。」費里西安諾慢慢地走上台階,數著廊柱上時間更迭雕出的溝壑。他越想越不明白,怎麼會有這種事?
  「或許跟哥哥說的一樣,我太健忘了,之前選大學的時候看過這麼多,怎麼可能沒記住。」兩側的樹葉已飄黃,在午後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像是伸手便可觸及的星星。
  他在校舍中走著走著,最後走到一處綠色的草皮上,倚在樹旁。他坐了下來,秋日蒸騰的氣溫沒有夏季來得高,樹蔭庇佑著他,微風吹起他的衣角,費里西安諾拿出了速寫本。
  裡頭是一張又一張的人像畫,就算是各種角度,他們都有著梳得整齊的背頭和皺起的眉頭。雖然五官稍顯模糊,卻能夠看得出來似乎是個不好相處的人。
  「我總覺得,在這裡,似乎只要拐過個轉角就能看到你。」他喃喃著說,手指摩娑著紙上人像的臉,沾上了一點炭粉。「看來好像只是我的白日夢罷了。」
  「我認識你嗎?不,我不認識你。」費里西安諾停下了動作,轉而將畫冊掩起,將其整個壓上胸前,像是在擁抱一個人似的。
  「如果我認識你,如果我真的認識你的話……怎麼會連你長什麼樣子都畫不出來呢?」不知不覺,眼前的光線變得模糊,一團又一團的水波紋在眼前盪開,如同身在鏡花水月。從喉頭發出了嗚咽聲,他的聲音隱在了風吹過樹葉所發出的沙沙聲中。
  「我可是……人家說的天才畫家啊,怎麼連這種小事,都……」
  傾斜的太陽將樹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藏在裡頭,陽光窺不見他哭泣的雙頰。

  最終他回到了火車站,帶著滿身折碎的傲骨和不知何以破碎的戀心。他慢慢地跟著人潮進了車站大廳,在挑高的頂棚下,照射進來的夕陽為大理石造的地板鋪上了金黃色的綢緞。
  很漂亮啊。費里西安諾想,好漂亮。
  突然之間,他想起了自己跟哥哥說的話。

  『哥哥,我出去個幾天,很快回來!午餐不用幫我準備了!』

  費里西安諾走到外頭,他見西沉的夕陽漸漸被隱沒於建築之中,寬敞的廣場有許多人在此休憩,他也跟著走到一旁,坐在綠色草地邊的石磚上。
  他再次拿出了速寫本。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我好像非得為你畫一張畫不可。』雜亂無章的工作室中,身上沾滿了顏料的費里西安諾對著畫中的男人喃喃自語。他的眼神很亮,卻是充滿了躍躍欲試的疑惑跟探究。『這種感覺好強烈啊……為什麼呢?』


  落下第一筆時,內心可能還有些許猶疑,但萬事起頭難,接續在第一筆後頭的第二筆、第三筆,就有如是從心中自然湧現的景象般,他不必思考,米蘭中央車站的樣子便慢慢在紙上顯現出來。
  等到他停筆,一抬頭看只見路燈已然亮起,昏黃的燈光在紙上落下了茶水暈染開的痕跡。費里西安諾伸了個懶腰,決定去找個旅店落腳,卻沒想在他的手離開時,一陣大風刮過,他的速寫本被吹起,從腿上落下。
  「欸欸?!」費里西安諾趕緊起身,小跑步向前要去撿。然而在他蹲下的前一刻,他的視線落到了車站門口的不遠處。
  「……」他張開嘴,音節卡在嘴邊,吐不出任何一個字。他的動作頓了,腦袋亂了,就像是被扔到了洗衣機裡轉了一圈,出來後整個人頭暈腦脹,分不清東南西北。
  「不好意思,先生,這是你的嗎?」
  費里西安諾愣愣地收下自己的速寫本,匆忙道謝。他趕緊抓了自己的包,往車站的方向跑過去。
  似是失了心勾了魂。

  但是那個背影。
  那個背影。
  如同他在夢中無數次看過的景象,雖然僅僅只是背影。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等等!」他衝進了車站大廳,在往來的人群中只看得見即將進去月台的背影,他高聲喊道:「不要走!等等我!」
  警衛被他的聲音吸引,靠了過去。費里西安諾繼續跑著,他的聲音顫抖著,如同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浮木。「我見過你!求求你了,等等!」
  眼前的人們不斷地離去,他被警衛按下詢問,只是不斷的搖頭。直到對方確定他沒有威脅性,才遞過去一張衛生紙。

  「擦擦吧。」警衛說,「多大的事,哭成這樣。被你女朋友甩了?」
  費里西安諾搖頭,接過警衛的善意,胡亂擦了擦臉,小聲地擤了下鼻涕。
  「為情所困的小伙子,可憐喔。」警衛吹了聲口哨,讓他走了。

  而費里西安諾便慢慢走進月台,他目光遠眺,視線的盡頭可以看見,列車正遠去。


  08.
  一九三八年,米蘭。
  中央車站。

  「真的要走嗎?」
  路德維希將座位旁的窗戶抬起,探頭望向火車外的費里西安諾。過往費里西安諾在他面前總是笑嘻嘻的,像是沒有任何煩惱。不過此時他的眉眼聳拉下來,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
  「我不能不走,你知道的,費里。」路德維希嘆了一口氣,伸出手摸了摸對方毛茸茸的腦袋。「我哥他們都還在柏林,我不能不走。」
  「好吧,我知道了。」費里西安諾說。「但你這樣沒讀完書,比我上課睡覺還嚴重。」
  「我有保留學籍,等當完兵再回來上課。」
  「到時候我都畢業了。」
  「你可以叫我學弟,我不介意。」

  費里西安諾想想那場景,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本就生作一副笑相,一笑起來鬱結的氣氛都變得無影無蹤,如同春臨大地。
  「不如現在叫一聲聽聽,學弟?」他踮起腳尖,戳了戳對方的額頭。「到時候筆記借你抄,提前替你摸好教授的脾氣,什麼課都包你過。」
  「你能上課不睡覺我就謝天謝地了,還抄筆記?」路德維希嘲笑道,但不久,他看著費里西安諾的表情,也不自禁笑了出來。
  「上次去相館還記得嗎?」路德維希問。
  「記得啊,怎麼了?路德你穿正裝很帥氣啊。」
  「不是這個。」德國人短促地笑了一下,看上去有些害羞,但眼神中又透露出堅定。他似乎在思考著某件事的合理性和投資報酬率,眉頭緊鎖,然而當他視線飄向了月台上的時鐘時,他發現有時候「考慮」這件事本身就是多餘的。
  要是這還不值得的話,那也沒什麼是好值得的了。

  於是路德維希的視線重新回到費里西安諾身上。
  「如果你想起我的話,就看一下我們一起拍的那張照片吧,費里。」路德維希迅速地說,火車已然鳴笛,這輛車即將遠行。而他儘管身軀將往遠方,心卻會永遠留在這異國之地。
  「還有兩年,等我。」路德維希停頓了一會,才繼續說道。「……Amore mio.」
  費里西安諾覺得耳朵一熱,路德維希湊到他臉側,在冰涼的耳骨上獻上一吻。旋即列車開動,路德維希將身子縮回車艙內,只露出側臉看著呆愣在原地的費里西安諾,像是要把這一幕給永遠記住。

  Amore mio.
  我的愛。

  費里西安諾陡然意識到了什麼,他跟著起跑的列車,怎麼能就這麼結束?路德怎麼能就這樣走了?
  他知不知道他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路德,路德!」他氣喘吁吁地追著車,通體紅色的車廂載著路德維希,他知道這鋼鐵巨獸將會帶著對方到達遙遠的、他不曾踏足過的國度。
  路德有一天會回來,他知道。但不能就這麼算了。

  「路德,你剛剛說什麼?Amore mio?」全然不顧周遭人的眼光,費里西安諾朝著逐漸遠去的車廂大喊著,後頭甚至有站務員在追著他跑,要他停下。
  「Amore mio!Mein liebe!Ich liebe dich!Ti amo!」最後他站在月台延伸的末尾,看著列車遠去,一聲又一聲的汽笛響徹雲霄,載著他兩年來心照不宣的愛人直去遠方山脈的彼端。

  「兩年……兩年。」

  費里西安諾凝望著列車消失的方向,伸手摸上自己的右耳。那裡燙得很,如同烈火正燃燒。
  「兩年好長啊。」他忍不住嘆息。
  但他總能找得到事做。

  沒了路德維希後的校園雖然依舊漂亮,卻總感覺少了一點什麼。費里西安諾上課打瞌睡的次數少了,作業變多了,他也更常在深夜時挑燈,桌上是一疊疊的參考書和圖紙。
  費里西安諾有時讀累了,就會想起在車站時一別的那個吻。有時他會懷疑那是否只是個偶然,或者單純是他的妄想。那僅僅是掃過他耳邊的落葉,而路德維希也沒有對他說「Amore mio」,那天他們的道別如同無數個朋友間的分別般普通,再沒有多餘的能夠供人妄想的情緒。
  每當這種時候,他會將那天在相館中拍的照片找出來。路德維希和他一站一坐,他坐著,笑得開心,而路德維希靠在他的椅子邊,側頭看他。
  突然間,他的心臟便鼓鼓脹脹的,內心猶如化開的巧克力。他的臉上會帶上不自覺的傻笑,偶爾被經過的羅維諾嫌棄一聲噁心。

  他知道,那日路德維希的話語所言的確為真,而他也的確回應了他「Amore mio」。
  甚至還多了很多個版本。
  費里西安諾想著想著,忍不住笑出聲,又收到哥哥更加鄙夷的目光。路德維希當時聽到是怎麼想的?會不會驚奇他什麼時候還學了德文的我愛你?就像路德維希對他說義大利文時,自己有多驚訝,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他數著月曆,距離他們分別已經快過一年了,只要再一年,他就可以見到路德維希了。

  費里西安諾甚至開始計畫他們將來的房子。他打了很多底稿,又廢了許多版本。他從小的夢想便是長大後自己設計一棟房子,然後住在裡面。而現在這個夢想裡多了一個路德維希。
  他看著月曆,上頭寫著大大的1939。
  只要再一年。
  他想,只要再一年……

  「費里西安諾!」羅維諾突然敲響了他的房門,他聽到房門外傳來斷斷續續的機械音。
  發生什麼事了?他疑惑著去替哥哥開門,見到對方抱著收音機,臉色慘白。
  他還來不及問怎麼了,從收音機中傳出來的聲音便給他悶頭一擊。
  【……今天上午四點四十分……德意志進軍……波蘭遭受攻擊……正強烈……抵抗……】
  後面的廣播在說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他的腦袋充滿了嗡嗡聲,思緒無比混亂。他無助地抬頭看向哥哥,然而對方也與自己同樣。

  「費里西安諾。」羅維諾說,「戰爭……真的開始了。」

  那瞬間,費里西安諾似乎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路德維希不會回來了。

  隔年的秋天,費里西安諾來到了中央車站,他在人群中漫無目的地等著,帶著他與路德維希在相館的合照。
  德軍進駐的時候,他曾經帶著某種希冀,然而卻沒看見他想見的人。
  畢業時他將那張照片拿出來,比在臉邊,當作是路德也拍過畢業照了。

  畢業兩年,他進了一家建設公司,羅維諾對此的表示是還行吧,養他的學費沒打水漂。有空的時候他會拿出路德和他的合照,邊看邊拿出圖紙,繼續他設計了好久卻怎麼樣都不滿意的「夢想之家」槁圖。
  而曾經誰都以為會很快終結的戰爭還未結束。一九四二年的秋天,米蘭的天空卻是黑的,防空警報響徹雲霄,隨著高頻率的振動,一顆又一顆的炸彈劃破了空氣,直直往下墜。
  從高空看下,米蘭正綻放著一朵又一朵紅艷的山茶花。

  瓦爾加斯兄弟當時躲在地下室,他們來不及逃去防空洞。每有一顆炸彈落下,整個地面都為之顫抖。爆炸聲始終在耳膜邊環繞,就算用雙手緊摀住耳朵,那聲音猶如釘入大腦,每一次爆破都在詔告著死亡。

  「誰來救救我們……」
  在不間歇的轟炸聲中,他們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只知道互相纂緊對方的身體,那是唯一能獲得稍許安慰的方式。
  待到轟炸結束,他們過了很久,或許有個半天,或是一天,又有可能更久,他們才敢推開地下室的門。

  轟炸機雖已遠去,留下的卻是斷垣殘壁。
  費里西安諾跟羅維諾愣愣地站著,他們從沒見過這樣子的米蘭。破碎的建築比比皆是,瓦礫堆中有人的肢體,鮮血四流,火燒得半天高。
  他們回頭望,自己的家已也成了廢墟。

  「欸……」費里西安諾拉住羅維諾的衣腳,他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哥哥,我們的家呢?」
  「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嗎?」
  羅維諾沒有回他,愣愣地往前走。隨後他奔跑起來,往街角的方向,臉上是比哭還要難看的表情。
  「哥哥!」費里西安諾站不太穩,踉踉蹌蹌地跟過去。四處都是呻吟與嚎哭聲,有些撐過了轟炸的人在瓦礫堆中翻找,試圖找出可能生還的人,白布與用作搬運的木板床充斥各處。
  他跑了一會,中途也似乎知道了哥哥的目的地在哪。他沒了力氣,慢慢地走,遠遠就看見本來熟悉的建築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高,而羅維諾的背影在那一片殘骸上。
  「哥哥……」「費里西安諾,你他媽也來幫忙!」
  羅維諾的手上才挖一會就都是傷。他也沒注意,臉上的表情充滿絕望,不停地重複著鏟起石塊的動作。

  周圍都是同樣的景色,太陽照不進煙霧瀰漫的米蘭。
  費里西安諾突然想到,不知道廣場賣gelato的老闆是否還在,他賣的冰淇淋是他有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了,尤其是香草跟榛果口味。
  還有學校附近那家義大利麵餐廳,只有那家能把肉醬口味做得最對他的胃口。跟路德去的時候總是被吐槽怎麼都挑同一種口味。
  以及。
  以及……
  費里西安諾聽見羅維諾發出一聲宛若野獸般的嚎哭,對方懷裡正躺著一個人,身體已經被壓得有些變形,沒了呼吸心跳。

  「哥哥……」
  他的思緒一下飄得很遠,他想起他們的家,那雖然小卻陪伴了他多年的桌子,上頭有許多圖紙跟書籍,還有他用的順手的工具。桌子邊上還擺著一張合照。
  平日羅維諾工作回來就在沙發上一躺不管事了,費里西安諾在房間裡關了一天出來後,常常就是把哥哥從沙發上挖起來吃飯。兄弟倆互相鬥嘴,不過通常都是羅維諾單方面的,費里西安諾總是比較逆來順受一點。
  羅維諾不屑他那一去多年的德國老相好,而費里西安諾也時常拿他每天找藉口去西班牙人開的咖啡店鬼混的事情回擊。兩人互相傷害到最後,還是個回各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然後又是新的一天,彼此仇恨值再度歸零。
  而曾經這樣習以為常的景象,如今卻再也見不到了。

  費里西安諾安靜地走到哥哥旁邊,環住對方的肩膀。
  此刻他能做到的很少,這是唯一的一件。

  那天羅維諾哭了很久,最後直接昏在他身上。之後有人來把屍體搬運走,費里西安諾扶著哥哥到了臨時收容所。
  此刻他特別想看見路德維希的臉,但照片他放在房間的桌上,早已毀在轟炸之中。於是他跟人借了紙筆,想著要自己畫一張。
  然而臨到下筆,他卻停頓了許久,直到墨漬暈染了一大塊痕跡,他都沒能再動筆。

  他不自覺地鬆了手,筆從他手上落下,滾到一旁。
  費里西安諾擅長的是建築,畫的是建築設計稿、鋼筋水泥冷硬的線條。人體的柔和、眉眼的神情、人臉的輪廓……他畫不出來。

  他畫不出路德維希。

  於是那圈墨漬成了黑色的斑點,印在他琥珀色的眼中。而後他一眨眼,眼淚便落了下來,在紙上染成一圈圈灰色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