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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純陽 咩太喵哥 初際/後際

「小孩兒,」他外白罩衣內裡黑襯,串飾紅藍六色珠寶,一口略走音的漢語,瞇著眼對他笑:「來來來,我領你走這浩氣一圈。」
咩太抬頭看看他頭上白罩帽,叫了聲:「貓咪。」
年輕的明教眨了眨薄月般銀灰色眼睛,有點想笑有點無可奈何,然後應了一聲。
他們初次相遇,在南屏之南,浩氣盟巔。
那時純陽如此年少。
「小孩兒,」他每每拉開了白兜帽笑,逗弄似的喚。
那日見甫出師門的小娃娃初次拜見謝淵之後,走出大門時神色茫然如剛從母羊肚子裡鑽出來的羊羔,本來只是經過的明教一時心中發軟,忍不住拉一把這隻小羊。
卻不想這羊就這麼跟上了,安安靜靜,卻倔痴得緊。
***
「貓咪,你與我雙修,可好?」
桃花盛放,陽暖融融,純陽注視著明教開口。
「小孩兒,」他溫柔且困擾,拍拍他頭笑說:「你們道家,雙修兩字,可不能這麼簡單說出來。」
一經數年,依然矮明教一個頭的少年道士皺了皺眉,年輕的臉上還有一絲當年亦步亦趨跟在後頭那孩子的輪廓。在波斯人眼裡,那就是個稚氣。
「我不是隨口說說。」像是有點氣悶地,純陽撇嘴,黑亮眼眸瞅住他:「貓咪,做我道侶吧。」
他張了張口,一時失語──然後皺起眉,身形淡去,暗塵彌散消失於原地。
徒留純陽瞪著虛空,寬白道袍下拳頭緊握,緊緊抿唇。
***
「那他便是拒絕了你?」純陽的少林好友盤膝於道觀迴廊,坐望飛雪鵝毛:「依你那位明教言下之意,便是說你們兩人不如相忘於江湖。」他慢吞吞道:「依小僧看,以道友資質,也的確犯不著去沾惹紅塵俗世,該當反本歸元,坐忘無我,求大解脫。」
「坐忘無我,不過逃避。」純陽向這從小一起論經講道的小和尚表示:「還是兩儀化形、劍飛驚天,方為貧道所喜。」
「癡道士。」佛太搖搖頭:「修道人應知心魔,紅塵一渡皆虛妄。阿彌陀佛。]
***
明教正同浩氣信使交代事項,突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回頭一望。
便見個藍底白道袍的年少道長往他大步走來。
西域男子一個蹙眉,消失於原地,低伏身便往另一方向快步行走。
他在心中算著,有十息時間,夠他隱身到長廊之後──
然後明教一腳踩進了轉彎處氣場,面前一柄生太極短兵直插於地,阻了他的去路。
──是陷阱。
他呆了一下,接著從後方被一把擁住,對方還沒完全隨年歲拉長的手臂,堪堪將他連手帶腰全部環實了。
「貓咪。」悶悶聲音從肺臟後方震來,明教一顆心都要乍停。
「……小孩兒。」他苦悶回應:「你還真是學精了。」
「在道觀後山,時常要打白老虎和白熊。」純陽回道,然後鼻頭蹭了蹭對方白罩衣:「貓咪,做我道侶吧。」
「……先不提你我都是男人,」明教拉開腰上手臂,轉頭來低眼看一手帶著打陣營打戰場的後輩:「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們歲數差了近十年,小孩兒,以你們中原來說,再多個四五年,我都能當你爹爹了。」
「又把詩背反了,你老是記不住,」純陽微微一笑拉住他手腕,仰臉認真道:「而且,明明就只有七年,貓咪。到了我們都一百歲時,那還有什麼意義呢?」
擰擰眉頭,明教向後一步,卻又被小道士一個伸臂抱住。道冠嚴謹於頭頂,主人卻撒嬌般埋臉入他懷中。
「貓咪,你分明也對我有意,為何要遮掩本心?」
「──」
明教一個幻光步就從純陽懷抱中消失,出現在長廊的另一邊。
「小孩兒。」他皺著眉,薄銀的眼眸難過意味,緩慢說:「你出華山這麼多年……難道還不明白,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隨心所欲。」
***
「不讓那小道士隨心所欲的,也是你,不是嗎?」
火堆邊,天策哼著歌將兔肉插上樹枝抹上鹽,放到火上烤,順道拆多年好友的台。
「這麼些年來都把人帶在身邊,形影不離,到了人家揭開窗戶紙時,又自己縮了──」好在你沒進天策府,如此暴殄天物,會被師兄弟姐妹鄙視戳死。
「……」明教不吃肉食,只好從行囊中翻出餅乾嚼,悶悶回應:「他還小。」
「都要弱冠了,還小。」軍爺就著星光,向他揮揮噴香烤肉,惹來吃素的友人幾個瞪眼,咧嘴笑道:「也只有你這傻冒,還把他當作初入江湖的雛兒。」
「他功夫如何,我哪裡不知道。」明教煩躁道:「但行事和感情,總歸是兩碼子事。再者,他出純陽宮後,第一個碰上的便是我,哪裡看過其他對象?」
「……像這樣討論一個道士的終身大事,可真是奇怪。」天策碎念,又一個白眼:「話說回來,你這幾年帶他從南屏山跑到崑崙,中間那麼多人來來去去,你又確定他沒看過其他對象了?」
明教沉默一陣,手指捏著,把最後一塊餅送進肚子,換了個坐姿。
「別說了,而且,就這一陣子,我打算離開大唐,回總壇去。」
──你體內滿溢光明,應當成為默悉多德 (支部長),聽者甚至阿羅緩(僧侶)對於你來說,都太過可惜。
……那便如此吧,父親。
「──是為了小道士?」天策嚴肅了表情。
「不全然是。這是從我出生便注定好的,只是被意料之外的事拖了這些時日。」明教垂眼道,平平淡淡:「這是無上榮耀。」
從此他將淡出那小孩兒的人生,直到多年以後,被時間吹拂連五官都遺忘。
「若這是你的決定,我不置喙。」銀甲將領隨手把吃完的骨頭扔到他腳邊,拍拍沉重膝甲,金鐵在夜色下摩擦吱嘎:「雖然我還是覺得,你這也是意氣用事。」
「一路平安。」他起身送行:「有緣再會。」
「當 然會平安,現在可是盛世。」天策翻身上麟駒,拍拍愛馬:「至於緣分,若你真回了西域,那便自然是與君一別,再無相見……但我真的要再說一次,」拉韁回轉一 圈,軍爺俯首朝他,火光下表情誠懇:「你們明教就是兩個毛病,第一是全身衣裳都要穿白的,也不怕髒;再一個,就是愛玩火。」
明教瞥損友一眼,一個怖畏暗刑把人打下馬,連手上長槍都摔落地。
***
水在大漠裡頭,珍貴甚黃金。
他想,他的小道長自小生長在雪山之間,那可是佈滿一整座山頭的水啊。
難怪他會相信滴水穿石,傳說水滴千年萬年地滴落,大道遂通。
可是明教是在荒漠中長大的。
大漠沒有水,只有無窮無盡的砂。
而若你走向前,頑固不停前進──等待你的,多半就是個死字而已。
明教撫過額間圖紋,瞇起眼,些許失落、些許坦然。
他的道長還小,那便由自己為他,多想一些吧。
純陽前方將是一片光明坦途,上有十二寶樹伸展枝葉,如同光明天國,明尊祝福、善母庇佑,不會有任何一絲黑暗。
***
當他背著包袱與教中使者會合時,純陽出現的身影讓明教知道了什麼叫做自掘死路、禍從口出。
──當真是賣隊友一萬年的渣策。
天策從小道士後頭那棵樹旁探出頭,涎臉一笑,明教差點就衝過去一個赤日輪送他。
讓你多嘴、讓你多嘴、讓你多嘴!
他的父親望見有一個道士出現於官道,便冷下表情。看到樹後躲著的天策府軍士和少林小和尚之後,一張臉陰沉得都快打雷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長者冷聲問他:「這三人是誰?尾隨你而來的仇敵?」
「不是的,父親,」明教低聲解釋:「這是……我在中原的友人。」
父親大怒:「孽子,當年釋道二家齊齊打壓我教,你都忘了?大光明寺,天策圍剿,迫使教主西遷,你也當沒發生過?竟還斗膽與這些中原人糾纏不清!」
他臉色蒼白,低頭不語,現身後就只站在遠處的純陽卻在這時喚道。
「貓咪。」
他的父親聽聞這一稱謂,更是怒氣沖沖,明教卻張口,眉宇習慣性地皺起,要去應聲。
他發覺自己依然想去應聲。
──初際便已錯了,後際又如何才能正確呢。
年長男子注視他的後輩,慢慢抿緊唇角。看著純陽一步一步大步跨近,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神色。
「──我如今應當回去了,小孩兒。」
「──沒有人,能對你說應當二字。」

「貓咪,我純陽師門典籍總總,我只記一句。」道士握住他前臂,目光筆直,若大漠夜晚的無邊墨藍天幕:「換去後天爻卦,脫去先天法身……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小孩兒拉了他就跑,連馬都未騎。
***
「……結果這兩個都跑了,」天策無言:「現在的狀況,難道是你和我要一起斷後,大師?」
「阿彌陀佛,」小和尚對初次見面的天策肅然說教:「施主,送佛送到西,何況是知交呢。」
***
「你將被拉入黑暗,永生輪回,無可上至月宮日宮!」他的父親在身後咒詛,馬嘶聲中叫罵凌厲:「你將是先意之鬥爭、當與世界受那一千四百六十八年的火刑!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那一聲聲喝罵震在明教心頭上,他顫抖起來,旁望抓住他飛奔的純陽。道士淡然無波的眼眸如湖上煙波,足踏梯雲縱帶著他翻過山岩,動作俐落,都是年輕人特有的美好。
年長男子張了張口,卻聽純陽先行啟唇。
「不會的。」他奔跑著,面容清冷,但看他的眸中光華流轉,柔和沉穩:「若你的世界墜入末日烈火──你便到我這來吧。貓咪。」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
「任它燒成灰燼,我這兒,有一整個嶄新的天地宇宙,為你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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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一度皆虛妄,可嘆純陽道友天資如此,竟亦看不清。」
佛太念誦著,卻平淡眉目,一棍橫於明教使者一行人面前,阻去追兵道路。
「小師父說的跟做的,看起來不甚相符啊。」同樣上馬備戰,小和尚旁邊的天策呵呵笑著調侃。
「紅塵虛妄不假,」少林面色不變:「但貧僧認為,眾生渡紅塵,也要渡得合乎己心。」
所以他來給純陽助陣,棍棒開揍。
天策哈哈一笑,掄圓長槍守官道,槍尖破風若穿雲:「大師心中所想,與末將相同!」
所以他來助明教脫身,縱馬踩人。
「滿口胡言亂語,汝等何人?」追兵中領頭的明教父親氣怒向前方兩人喝道:「此乃我明教事務,閒雜人等,速速讓開!」
「不對喔──你們現在站著的,可是我大唐土地,」天策嘻嘻笑,甩甩頭上兩條明紅蟑螂鬚:「若要打這過,先問問爺一桿長槍──」他轉頭看看並肩的小和尚,補上一句:「還有大師一根小棍子。」
「阿彌陀佛。」撇眼打量兩人兵器,又比較兩人一大一小身材,少林平靜道:「小僧看來,軍爺的槍和小僧這棍子一般粗細。」
「噗哈哈哈,出家人不可以打誑語啊大師!」天策大笑出聲,回身來槍守如山,戰意凌天一個昂頭:「東都之狼在此,對面一群貓子貓孫,來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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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積雪空山垂劍而立。一人度過那般久的日升月落,風雪翻飛道袍襟帶。
然後才到了這世間,遇到了這異域人。
未發現過的寂寞都溶在那一汪月色銀灰的眼中,舌尖尚未嚐到,便已散去。
「其實我不在乎。」純陽對身旁一同於道觀廊下聽雨的佛太說:「什麼君生我未生,重要的是,我們現下都是活生生的,不是嗎?」
「阿彌陀佛,」少林晃晃圈掛明褐佛珠的光頭,淡定道:「年紀比旁人大一點的,都喜歡當自己是長者,貧僧師兄也老喜歡裝老。」明明才大貧僧五歲,罪過罪過:「道友還是直接動手,還快一些。」
若天策在此,他一定會拉過明教指點,看,真兇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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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拋在了後方。
明教像是要哭像是要笑,同騎之時,把臉埋在小孩兒肩上,如兩棵光明聖樹相交枝幹,竟生長在了滿布黑暗死樹的南方。
他為這小孩兒擔心這擔心那,恨不得將他保護得緊緊實實,以免那自無明界而來的兇惡、愚痴、絮亂汙染到這羊羔的一方乾淨皮毛。
都忘了,羊是一生下來,就會跑的動物。
甚至欠身駝了他,向光亮處疾馳。
純陽蜷身在明教身上蹭了蹭。
「貓咪,」他拉下明教白兜帽,靠在他耳墜閃爍的耳邊說:「你與我雙修,可好?」
明教看著純陽,有點想笑有點無可奈何地。
應了一聲。
***
──只是呢,他沒想過,雙修是這般雙修。
就如明教後來才知曉,秦漢便有房中術,而道家取之。
連古時傳說中的黃帝,都曾向玄女討教的學問,他親身嘗試了,甚為心恐。
「小孩兒,」明教低聲討饒:「別再繼續了,好不好?」
他的小道長眼睛晶亮晶亮的,湊過來親親他。
「可我們還要結丹長生呢,」純陽純良往他胸膛摸,坦然索取道:「等我們都一百歲了,這七年就不算什麼了,是吧?貓咪。」
也是之後,明教才聽說,隋前道教還行集體黃赤之術,近百年才廢除。
當年真是走眼,眼前哪兒是茫然的雪白羊羔?
春日漫漫,來友情指導後腰推氣活血的萬花先生淡定表示,你們明教吃素,難怪不知道。
羊肉這東西,開胃,溫氣血,補腎壯陽。
……明教先生,你還真不該玩火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