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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者的最初〉


零.


  ──漂泊者緊握最後的殘片,試圖於世界繼續存活。


  把手上的必備資料放進文件夾,與那位老婦的初見當時,銀幸身上已經穿著一條素雅的旗袍了。老婦七旬,駝背是有,不過,與七、八旬人的老態擺一起時,她的神態算是偏年輕的那方。
  但是,神態年輕還不是老婦給人記憶點的原因,比起這年齡激推的小碎花阿嬤衣,看那老婦穿出來的白T啊,沒印個「幹」字都該慶幸。她愛穿的衣物雖然都是攤子上挑的,卻是精心選出的設計款,誰說便宜沒好貨?阿嬤就配給你看。

  不過,她又不是堅稱自己「永遠十八歲」的類型。發言中多少有在表明她知道自己上了年紀,年邁疾病阻止不了她找方法來幾個放滿水果的可麗餅。最喜歡用鬆餅類的東西代替所有餐點,按心情更換鬆餅種類──有些吃不習慣的老鄰居老朋友啊,她就把滷蛋塞鬆餅裡面氣哭跑走。
  只是,銀幸最初見到的老婦可沒有這麼樂天的笑容。


  「有人在麼?」

  陽光明媚的午後,前院寬闊只有條狗,看那小白狗還在打盹,銀幸也就環視了四周。到訪的物件所在處還算偏僻,特殊境遇補助款、低收入戶、販賣字帖的費用林林總總……兩者已經夠他找一個舊屋落腳了,自甦醒以來,這段時間的銀幸已經習慣清粥小菜的節省生活──眼下,「買了舊屋會不會連白粥也吃不起」的憂慮已經不是他流落街頭的理由。
  學到「錢要花在刀口上」這個道理,即便有吃不上飯的隱憂,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冷門天賦也能幫他固定有幾筆飯錢能用。左右張望,四下無人,都覺得手裡的文件夾要被自己的汗水滑掉了──回過神來,銀幸已經站在大太陽下半小時了。

  回憶從老舊的租屋網上找到的資料,寫滿「來電洽談」的資訊欄位裡可沒有房東的電話,會是房東忘了放嗎?意外齊全的房屋照片,濾鏡處理與四周環境卻深深吸引了他。
  環境清幽,租金便宜,家具簡單……不過,不用押金又是怎麼一回事?言而總之,人來找房東再說。


  「哎唷?怎啦,要找孫喔?」
  「?」

  忽然,身後牽狗路過的聲音朝他搭話。轉過頭才發現是個在與柴犬散步的老爺爺。

  「孫……是這裡的屋主嗎?請問一下,她現在在哪裡?我想跟她租房子。」
  「哎唷!我怎麼不知道孫仔要『豬房子』!該不會是那間……哎,怎麼那麼見外,啥都不說……欸,你叫什麼名字,怎麼穿得那麼老?唱相聲喔?」

  「沒有,興趣而已。」禮儀式的淺笑與擺手以後,記住這裡的房東姓氏,還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銀幸湊上前自我介紹,「我叫銀幸。」

  「阿幸!」老爺爺低頭就對著要把鼻子鑽進銀幸腳踝的柴犬一聲罵,「哎,孫老太不常待在家啦,她有要當包租婆大概也是很久以前小孩還在的事了吧?小孩都跑光咧,也沒回來啦,她就一個人到處樂逍遙……你等等。」

  如此想來,夾腳拖與柴犬的組合在這地方還挺稀奇的。頭上頂著的遮蔭鴨舌帽倒是有洋基隊LOGO的老款式,不等銀幸開口,老爺爺就去喊出坐在騎樓下乘涼的鄰居了。


  「欸,阮孫老太去叨位啦?」
  「啊──?她去掃墓啦,要咱們打牌的等她回來咧。」


  孫老太、孫嬤嬤、孫老房東,一個能把古厝拍得靚麗好看的網美系阿嬤……在拿著貢品袋回來的老婦面前也只是虛假。銀幸是中午到那裡的,跟著認識房東的鄰居坐在廊前,搭好牌桌,一搭一唱地與人玩起撲克。
  撿紅點、二十一點、心臟病,再來是抽鬼牌──與一眾看上去五十至七、八十都有的老人一同玩起,加上自己就兩男兩女了。那個與柴犬加入打牌的人就是方才替自己問人的老爺爺了。


  「哎。」
  
  藉著瀏海避開了眼前的景致,來租房以前,銀幸就已經對自己體內潛藏的事物有所準備。現在的他已經從「只要碰上人就警戒」的狀態變成能正常對話的普通青年了。瞥一眼快要在自己的手牌上鬥雞眼的老爺爺,鬼牌被抽走的瞬間,銀幸的眼眸瞇成一線。
  這是他第一次玩這種遊戲,「感覺」起來能成為安定自己心神的方法之一……從對方手中抽走一張方塊三,銀幸瞇起的雙眼也睜開──不過,兩旁手上已經一疊牌的阿姨可不耐煩了。一個被新手上路的銀幸玩到滿手累贅,一個又被跟柴犬鬥整天的老爺子玩弄,一聲「唉呀,你們先鬥,慢慢來。」以後,牌桌就只剩兩人了。

  「你運氣很好嘛。」
  「……還好。」

  「這年紀穿這樣,還來這種偏僻地方租房子。」拉鋸戰到一時,讓鬼牌在最後輸家手上的規則已經沒有再推遲下去的意義,兩張手牌,老爺爺已經確信面前的年輕人能贏過自己,「可看起來又不像有錢人──少年仔,你是來做啥的?」睡在旁邊的柴小子都要翻肚啦,不如替老朋友調查調查要來租走她祖產的年輕人吧。


  透過手中的紙牌凝視面前老者的氣息,糾纏在一塊兒的方向感讓他慶幸面前只有一人。這是什麼感覺?至甦醒以來的今日,他已經自問了這個沒有解答的問題好幾遍了,反覆著,反覆到同一個茶包都在熱水裡成為一包變形的枯葉,他就得為溫飽煩惱了。

  「……」

  瞇起的眼眸感受著讓皮膚刺痛的氣息,剛甦醒時,銀幸還沒察覺到他有這種「詭異」的能力。直到他在警局恢復一點體力,刺痛、模糊、聲音、那些低語……清醒與睡夢的界線開始讓他呼吸急促。
  就結果來說,現在的銀幸已經知道讓自己「好起來」的方式了。


  「我因為一點事情現在沒有家人,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想趕緊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
  「啊!?」

  「出了點意外……身體不好,打工時不大方便,幸虧還有點專長能賺到生活費,才能來租房子。」
  「唉,怎麼跟她一樣啊!說不定你們處得來咧,唉呀,唉!」

  他沒有說謊──可是。

  這個老爺爺在說什麼「一樣」?
  銀幸倏地一愣。


















壹.


  能讓豔陽下的蟬鳴變得不再嘈雜的方式,對已過七旬的老人來說該是多著。
  不過,準時在泡芙禮盒裡頭的內容物退冰以前拿下貢品的老婦來說,把這些年輕人愛吃的點心放進肚子裡才是最好的選擇。

  說是要找個這年紀吃了負擔也不大的口味,就選個芝麻、抹茶、杏仁……那杏仁奶油吃起來跟杏仁茶完全不同,做得可真好,她怎麼沒再早三十年吃到這個?她鐵定──

  「孫老太啊!」
  「蛤──!?」

  一從她的「親友專車」下來,她就看見街坊的老熟人群裡多了一隻從未見過的小東西。


  這一帶街坊的孫子孫女啊,她可都是見過,孫子孫女生的曾孫子女也被她的點心與馬力歐賽車的技術給荼毒過,除非哪一家惹事找來警察,像這樣奇裝異服的小男生可沒有出現在這一帶的理由。叮叮咚咚地拎著甜點紙袋上前望去,唉呦,真的是年輕人,長得可俊。

  「孫欸,妳是不是在租屋網登過啥忘了撤啊?有人來租房啦,說妳都沒放電話,淨是放照片而已,我就叫他跟咱們一起找地方坐等妳回來啦。」

  聽著老熟人如此介紹,生鏽的思考回憶起來那可叫一個賣力,稍微抬頭望著這比自己高上十來公分的男生,整齊的辮子都被風吹起了幾縷髮絲,還是能看出大部分的頭髮都已經給汗濕亂,單邊散著的瀏海也遮不住這孩子逞強的眉頭。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自己把屋子拍一拍照片,整理整理,哪兒都給它丟啊,丟啊……丟到自己都覺得世上沒人想要關注那棟小破屋了。

  就距離她現在住的家不遠。
  彎過那個巷角,被青苔爬過的紅色大門所在之處……已經沒有人要追著問她的話,比起給人拆遷,她還是想隨自己心意處置那棟屋子。


  「……你叫銀幸,銀色欸『銀』,幸運欸『幸』?」
  「對。」

  「那麼,你想不想買房子?」
  「……什麼?」














  那是兩人在咖啡廳的室外座下發生的事。
  對面前的萩原凜提起自己租屋時期的事情,板著一張臉的銀幸在啜了一口黑咖啡以後皺著眉頭,拆開糖包,往裡頭加去。

  「……所以,我家裡抽屜還有那棟古厝的房契跟租屋的手寫合約,想問你……萩原,你來台灣以後有見過這麼隨便的房東麼。」

  隨著他放下咖啡杯,往前將椅子挪向桌子的舉動──萩原凜對著這一串「情緒豐富」的故事訝異地眨了眨眼。在案發現場與他認識以來,每一次的咖啡,看似斯文的男子都能找到一些萩原凜認為是常識,當事人卻完全不知道的話題。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有趣到屬於他生活圈外的故事。

  「房子……我是直接全額買下的。」
  「什麼?」

  「……我沒有租過房子,因為儲蓄足夠在台灣買一間房子。」

  當他如此答覆──銀幸臉上一貫的情緒表現忽然變了個樣子。喝咖啡本來就是要閒話家常,他不介意順著他的話題去回應,萩原凜卻因為著那張吃驚的表情忍不住湧起了一個念頭:「難道我的身分不會讓人認為我有足夠的錢?」

  「銀幸、先生……你還好嗎?」

  「沒事。」
  「……只是覺得,你很厲害……咳!」

  看著銀幸把糖包拿起來灌了下去──明明糖跟咖啡杯的尺寸差異明顯到不會搞錯──這次,換萩原凜愣住了。平時偏垂的眼眸不知該如何反應,油然而生的笑意惹得他要隱忍那股情緒,他該關心對方還是繼續話題?

  「……銀幸先生能找到房子也很厲害,雖然有點難想像亂來的房東是什麼樣子,那間房子本來是有什麼用途嗎?」
  「咳、嗯……」

  銀幸用黑咖啡洗了洗嘴。
  那間房子本來是什麼用途?對了,他怎麼沒意識到這件事?

  「我……」


  ──阿幸,房子可以給你,頭期款五萬啦,裝修是十多年前做的了,俺老大不小,打掃你自己來啦。
  ──我是來租房子的,不是買……

  ──啊你不是沒地方住,你能找到我那個塵封已久的資訊,還親自來找吼,就給你住啦,來,阿嬤我不缺祖產啦,當年努力的心血結晶,我孫子孫女都沒有要,你放心,有遺產也都會變捐出去,你要就隨意來吼!


  「也對……」

  記憶裡,房東嬤嬤租屋的氣息顯出了「解脫」,當下的銀幸卻無法開口。

  「……我不知道那棟房子本來是做什麼用的。」

  當他帶著行李──一袋衣服、手機、皮夾與書法工具──入住,那裡就是那個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