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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洛拉的階梯被腐土掩埋,厚重的門扉等著它最後的繼承人來開。

由於古樹林沒有可供水晶花園降落的空地,英雄們是順著繩梯下來的。老管家為此準備了包裹雙手的方巾,雖然沒有必要。他們像候鳥一樣,不遠千里而來,又從天上輕盈落下,卻看殿堂的門面一片黑褐。爛透的沒爛透的枝葉全堆在一塊了,鋪平了整個區域,以至於踏到地上的瞬間,感覺人都矮了那麼幾公分。一部分的鞋子陷進大自然裡,升起一股不自在的噁心。

他們沒人說話,都還在感受自己踏入泥巴堆的腳底。唯有露米諾斯盯著幽暗的殿堂,彷彿隔離在骯髒花窗後的不只是陰影。

他站在所有夥伴身後,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戰後第三天,露米諾斯說:「我想回歐洛拉一趟。」

那是個風光明媚的下午,聯軍營地一片混亂,他與隱月坐在不起眼的邊緣,眼看慶功宴超凡脫俗。早早從白日開始,直到接近黃昏,起初參與的人們還很矜持,如今處處是倒躺的屍體。可能都知道明天就要回歸被藍髮魔鬼壓榨的日子了,耶雷弗的士兵尤其放蕩,竟還能在這得來不易的和平中硬生生闖出一股末日狂歡的味道,造就整個會場充斥著黏膩而複雜的氣味,以及高興的醉鬼的胡言亂語。約莫是受到感染,就連露米諾斯並不喝酒,說的話也像夢囈。

隱月轉頭看他,花了幾秒確認不是錯覺。

「……什麼時候?」

「很快,可能就這幾天。」

聞言,隱月抿抿嘴唇,躊躇了一下言詞。

每當戰爭結束的時候,無論勝敗,甚至無論生死,歸鄉都是一種常見的希冀。隱月沒有問過太多關於歐洛拉的事情,此時也只是默默推想,感覺這些話說起來輕描淡寫,聽起來卻教人心生警覺。他思考:有家可歸值得稱羨,但歐洛拉不會是一般概念上的故鄉。

他本來想說:不先去見拉尼亞嗎?須臾想起露米諾斯昨天已經寄過信了,用不著他提醒。此時苦於瑪希蒂絲不知道閒晃到哪裡去,沒辦法共同討論,只好鬼使神差地說:「我們也能一起去嗎?」

露米諾斯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我很樂意,但我不建議。」

「怎麼了?」

他頓時拘謹起來,一手貼著下巴,一手按在膝蓋上。「呃,畢竟它荒廢很久了。不是那麼體面,也不適合留宿……我上次回去還沒整理多少,不能邀請你們去那樣的地方。更何況,更何況……」他深呼吸,停滯了片刻才接續道:「更何況它可能是真的……真的很無聊。」

最後那一段話意義非凡,簡直是什麼被脅迫而成的真理,說得緩慢且掙扎,一個字一個字清楚明確,介於不願承認與發自內心之間。這句話如果給佩特聽見了,肯定要笑到岔氣。

隱月也笑了。「沒關係啊,我們可以幫忙。」

「不,不太好意思……」

他尷尬地說。聲音好小,一陣帶有酒氣與花香的風吹來,使之變作一串氣音。隱月沒聽清楚,自然而然地說下去:「如果你不介意,我其實也想拜訪一下歐洛拉的書庫,我還沒辦法確認那個詛咒是不是……依然有效。嗯,對了,你先前在教伊凡魔法對嗎?我想他也會有興趣的。」

這些事情就重要得多了,相比於幫忙打掃更有說服力,對露米諾斯很有效果。混合了現實需要與交情,還有其他心理因素的作祟,當即從齒縫間發出一種石磨般糾結的聲音。

隱月並不著急,作為親切的友人,等他自己慎重考慮,兩人彷彿與這遍地狼藉毫不相干。直到沉默期間,遠遠看見兩名女性走來,其中一名扛著一桶酒,這才覺得大難臨頭,又忽然認為這種荒謬的安穩就是他們奮戰的報酬了。

隱月有感而發:「——普力特應該也會想看看吧。」露米諾斯這下終於點頭。

他從座位上起身。「那我去問問其他人。」





先不說其他幾位,瑪希蒂絲表現出了十分的支持。

她拍著手說:「沒問題呀!想當初我剛醒來,整個櫻花處都是我整理的!」試圖以此讓露米諾斯別太糾結於把夥伴帶進廢墟裡的問題。

而伊凡是個令人驕傲的農家子弟;亞嵐慣於受指使與忙粗活(不算好事);冒險者出身的隱月甚至認為有張床能睡便稱得上優渥,三個人悠悠哉哉。相反的,佩特就笑不出來了,只能在瑪希蒂絲要求他表態前搶先開口:「——閉嘴。」

瑪希蒂絲立刻把頭轉了回去。

「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她提議:「晚上我們就回船上過夜。」

於是水晶花園就這麼負起了載送的責任,顯得理所應當,不論佩特意見如何。他們更當機立斷,決定像小孩子一樣逃走,為英雄的故事再添一筆神出鬼沒的傳說。走時誰也沒知會那因哈特,獨獨留了一張紙條在原地,很有怠工的嫌疑。

先前能聚在這艘造價昂貴的船上,多半是危機當前,現在重擔卸下了,這一趟旅行也就特別有去朋友家裡作客的意義。露米諾斯將一枚特殊稜鏡放到船頭,即刻出現一線光輝指向避世的歐洛拉。他們幾個在甲板上閒話,聽星之子做一連串心理建設,卻沒看見船的主人。瑪希蒂絲四處走走,在書房裡找到了人。

佩特躺在長沙發上,擺出了交代遺言般的姿勢。一見女王駕到,用著像要告解的臉,說的卻不是正經話:「——老實講吧,我寧願回去給那因哈特壓榨。」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去露米諾斯他老家?」

他煩悶地抓抓頭,抬手時險些打翻一旁的矮桌。矮桌上擺著一套精緻的西洋棋,引起棋子一陣喀啦喀啦的震動,國王橫倒在黑白相間的方格中。

「我倒是覺得挺高興的。」

瑪希蒂絲倚著沙發扶手說。她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伊凡與米勒在船邊玩起拋接球,龍鱗在夕陽下一閃一閃的,好像壓平的粼粼湖光。她露出微笑,而後捨起一枚象牙白的城堡檢視。「我知道你是出生自沙漠……你不喜歡森林嗎?」

「我是不喜歡『那一座』森林。」他回答。此時注意到瑪希蒂絲一臉疑惑,馬上補充:「對,以前我自己去找過歐洛拉,沒成功,別說出去。」

而那座森林陰沉得像會吃人,既沒有蟲鳴鳥叫,遍佈的晶簇又帶有冥火似的冷光。他在裡頭闖了一陣子還能不迷失,都佩服起自己神通廣大,心裡想著這一種類的古樹林通常枝葉繁盛,往上蔽日參天,往下盤根錯節,以至於在典籍中往往會被描寫得惡名昭彰。不只要來訪者的命,還要你的靈魂。佩特是不相信,它最多就是讓人發瘋,雖然他也不想發瘋。

「唔嗯……我沒見識過,聽你一說更好奇了。不過,這樣不是也很好嗎?聲名遠播的俠盜現在有機會一探傳說的聖堂了。」

佩特從沙發上跳起來哀嚎。

「那不一樣!」



那不一樣。當然不一樣。水晶花園這才航行一天半,已經越過墨綠的海,愜意得像是在藐視他過往的努力,好像他不再額外做點什麼,都對不起他的名聲。可惜露米諾斯沒有給他那樣的機會。一抵達古魔法師們的居所,星之子很快打開大門,乍看之下習以為常,除了有點緊張。他小心翼翼,只擔心朋友們表現出那怕一絲絲反感。

事實上,外部僅僅是蒼涼,體諒它久無人煙,內部其實也沒露米諾斯描述得這麼糟糕。

一眼望去,厚重的塵埃、蛀壞的地毯、些微裂縫的石階與牆面,都在意料之中。木板門嘎吱嘎吱響、空氣充滿霉味、窗框鏽蝕成了土色,以一棟古蹟而言再自然不過。懸掛於天花板的水晶燈有一部份落了下來,破碎在地面上,近似一勺星空。露米諾斯匆匆看了兩眼便大步跨越,抬抬手讓殘餘的晶體發出白光,像一般人點燃火燭。

他先介紹了一次環境,順道觀察一下整體的破損,邊走邊說:「這裡是餐廳、後面是廚房,那裡往上是書庫和宿舍。客房原先在另一邊,聽說只使用過一次,後來變成倉庫了。」

倉庫足夠整齊了,沒必要再做整理。然而餐廳的桌椅缺腳、廚房的鍋碗生鏽,書庫的架子塌了將近一半,由腐朽的木頭死死壓住前人的心血。他們偶爾會針對所見所聞提問,譬如說發黑的燒瓶、沒標籤的瓶瓶罐罐,以及盾牌一樣大的書。「——那都是做什麼用的?」一直到路過學徒們的睡房,看見房門虛掩,裡頭的物品全蓋著寂寞的防塵布,瞬間不敢再做打擾。

之後,整個清掃活動由瑪希蒂絲主導。出發前幾個人都還很有野心,意圖讓它恢復到昔日的富麗堂皇——雖然他們也沒見過。如今認清現實了,光靠他們六個人加一條龍實在有點不切實際。擦桌抹地是一回事,但如窗戶破裂或天頂崩塌什麼的,愛莫能助,頂多掃掃碎石。幸好露米諾斯也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勞師動眾,仍舊想著不該讓人在這裡為了不相關的灰塵打噴嚏,既使已經說好了要待上三天。三天。多麼的不好意思啊。


「——好,能做就盡量做吧!」


瑪希蒂絲精神喊話,旋即決定先清理大廳,一來是有重要的象徵意義;二來是為了米勒好。畢竟歐洛拉的大門再如何寬敞,足夠一條龍悠悠逛進來,之後也得待在大廳看他們消失於走廊盡頭。連伊凡都沉迷探索了,年輕的龍把尾巴捲在翅膀下面,瞪著墨一般的窗外,說:「感覺有幽靈……我有點害怕。」

露米諾斯替他點亮更多的水晶。

「別擔心,這裡唯一的幽靈現在在別的地方。」

「軟蛋,你這一句話的安慰成分簡直是零。」

現時約莫中午,盡管在歐洛拉看起來都一樣。亞嵐放了個鐘在桌上,叫大家記得定時喝水與休息,而後就開始了她的驚人之舉:以迅雷般的氣勢清理了門口的陳年落葉,再推開大殿內所有的長椅,最終如疾風般捲走了地毯。她聽露米諾斯說附近有條溪,就打算拿去刷洗,心情上從容且快活,行進時卻有山雨欲來的魄力。此外用具都是跟水晶花園借的,在清除落葉時當眾折斷一支掃把,直接問佩特還有沒有得拿。

從付費角度而言,跟船上借東西等同於跟佩特借。他是無所謂,不過看亞嵐來回跑動的身影,都讓人覺得汗流浹背。尤其當她已經開始滾動長如河流的紅絨布,他還在研究圍繞水晶燈的金屬環,這些東西隨著水晶黯淡掉了下來,摔出嚴重的凹陷。佩特正想著能不能修復,又想上頭雕刻的文字不曉得有什麼含意,伊凡剛巧抱著一袋碎石路過。

對著那差不多三顆龍蛋重的石頭堆們,少年魔法師有些感慨:「我覺得我的體力變好了。」

「哦?那不錯啊,你最近做了什麼?」

「之前露米哥哥叫我有空就練一下體力,所以我去龍森林裡跑步了!」他放下碎石,試圖展現自己還不算明顯的肌肉,語氣中充滿了自勉:「雖然現在還不行,可是總有一天應該可以一次跑完整座森林吧。」

佩特當場按住自己的眉心,誇張地搖頭。

「他不是該教你魔法嗎……唉,要我建議的話,我會建議你別聽他的。現在練的是體力,下次練的就是臂力了。」

「臂力不好嗎?」

「不好。你揮得動短杖就行了,不必像他。」佩特滿載偏見地說:「歐洛拉的長杖磨利了就是一柄槍,沒打磨也是大型鈍器。一般魔法師才不拿那種東西,聽我的吧。」

伊凡對他不時被鈍器痛打的怨恨毫無共鳴,但聽他說得煞有其事,又記得佩特那些常伴身旁的星光點點,以及倏忽出現又消失的紙牌。那或許都是魔法的一部分,他便乖巧地點頭。

「那你也可以教我魔法嗎?」

「我?呼,我可以教你任何技能,甚至不限定於魔法,只要我們先找到一個範本……」

「呃,我覺得露米哥哥會殺了我們。」

「才不會。」他發出哼笑,「他只會來殺我。」

伊凡對這句話顯得憂心忡忡。光長臉皮不長記性的大人信誓坦坦,在他眼裡不曉得是什麼樣子。假若是普力特,大概不會有除了笑以外的反應,這種差別反而讓佩特十分滿意。「總之,」他說:「做你自己,別太聽他的。不過保險起見,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還說了歐洛拉的故事。」

聞言,佩特輕輕「啊」了一聲,意外於露米諾斯的據實以告。可能這五百年後的經歷確實對每個人都造成了一些影響,也不知道他五百年前的提防現今何在——興許都匯集到佩特身上了。稍早他還想向瑪希蒂絲證明不是自己反應過度,揮著一條抹布宣稱:「我認為這個地方也不喜歡我。」瑪希蒂絲卻不以為意。

「這裡把你怎麼了嗎?」

「還沒有。可是我能證明。」須臾他對著樓上喊道:「喂,軟蛋!借我書庫的鑰匙!」

一顆白棉花糖似的腦袋馬上從二樓樓梯口探了出來,板著一張臉。

「不要逼我在這裡打你。」

於是佩特聳聳肩。瑪希蒂絲揉揉眉角,哀嘆一聲:「你活該。」捶了他兩下就當作警告,離開去忙自己的。

傍晚,亞嵐回來了,帶著她濕漉漉的地毯,彷彿整個人剛從一場大雨中徒步歸來。地毯上的那些破洞依舊令人傷心,最少踏上去的時候不會再有沾黏的感覺,足見成效顯著。她將地毯攤平、鋪蓋在一張張長椅上晾乾,猶如大型的遮雨棚,片刻後抓住佩特,說還想回船上一趟。

佩特看她不知疲倦的樣子,忽然有些納悶。

「為什麼大家好像都很喜歡這裡?」

「你不喜歡?」

「這裡對我不友善。」

「噢,那一定是你的錯。」

她說得直白,令佩特哼了兩聲。不過亞嵐沒打算安撫這種幼稚情緒,轉頭認認真真地回答:「這個嘛……說不上喜不喜歡。我今天是來拜訪朋友家的,家本身長什麼樣子倒無所謂。但如果你要我一個人過來,坦白說,我應該也不會喜歡,可能還會有點討厭吧。」

「因為很可怕?」

「因為很壓抑。」然後她吐吐舌頭。「我不害怕。可是去一個地方是要看跟什麼人一起去的。像我跟你們,無論是要跨越世界還是前往黑月亮,我都欣然接受。」

亞嵐不說謊,甚至連場面話也不怎麼說,她如果要開口,必然是真心誠意的。佩特做不到像她那樣子的坦蕩,對此還感到了些許難為情,啞了半晌,最後生硬地說:「……好吧。」而後才想起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慢著,你要回船上做什麼?」

「做飯啊,快晚餐了不是嗎?機會難得,我想讓大家嚐嚐瑞恩島的料理!」

到底是瑞恩島的料理還是亞嵐的自創料理呢?不好說。佩特讓她稍候兩分鐘,自己去找了隱月來幫忙,嘴巴上講亞嵐需要一個做飯的幫手。所幸隱月是個不可多得的善人,那怕看起來沉痛,依然一口答應。那是一個平安的夜晚,不曉得善人做了多大的介入與努力,至少亞嵐端出來的東西是可以看並且可食用的。



隔天,一大早就沒看見露米諾斯。在船頭做晨操的伊凡說,露米諾斯與陽光同時起床,去了後院忙別的事情,結束就回來,直接終止了佩特對於人從船上栽下去的荒唐想像。

經過昨日的辛勞,現在的歐洛拉遠沒有初見時那麼陰森可怖了。除去沉積許久的淒涼,外加有人走動,讓米勒得以安心地窩在大廳,用火焰慢慢烘烤半乾半濕的地毯。他們今天的目標是餐廳與書庫,前者在亞嵐推開門的時候,門框直接垮了下來。

餐廳燈光微明。露米諾斯沒為這裡的水晶注入太多魔力,一夜過去變成了一種朦朧的螢光。伊凡原先也想試著讓水晶發亮,晶體在他手裡卻好似普通的玻璃。佩特建議他敲一塊回去研究,接著提起燭台往深處走。木製的長桌有厚重的灰塵、乾涸的花瓶,亦有可能曾是花卉的黑泥團。餐桌的另外一端半藏在陰影裡,彷彿還坐著過去的主人。

這裡的窗簾遠比大廳的地毯慘烈,孔洞的數量遠遠不及,還有布料底端絲絲細細的線頭,像垂掛一瀑布的紅頭髮。瑪希蒂絲沿途仔細檢視,懷疑大部分的東西都可以當場丟了,忽然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她拎起一小塊看起來像餐巾殘骸的碎片。「先……堆到一邊去好了?」

「或是拿去給米勒燒。」

「我就當作沒聽到吧。隱月呢?」

「嗯……問問露米諾斯的打算?」他提議:「我也覺得不用留了,但畢竟他才是主人,總是應該問一下。」

「那就一樣先整理到旁邊去,等露米諾斯回來再說……」瑪希蒂絲一口敲定:「好,要是處裡完還有時間,我們就提早去書庫。」

露米諾斯走前將鑰匙留給了伊凡,整個人據說心不在焉。則書庫好比一項獎勵,既使不感興趣,它仍然是此處最大的寶藏,他們就以同等的尊重面對它。

而後他們動手,馬上察覺這件事情不會花費太多時間。在森林裡保存事物的難度遠比沙漠高,大部分東西在碰觸的同時就解體了,難為瑪希蒂絲還想著要小心謹慎,之後都有點半放棄地加快動作,把所有缺腳斷腿的椅子與發黑的瓷器一口氣匯集起來。

角落很快堆起了山一般的廢木材,空出一片廣闊的空間,讓餐廳變得跟舞廳似的,就是沒有與之相符的歡騰。然而當廢木材幾乎成為一座烽火塔,並且亞嵐和伊凡對於踩著抹布滑行逐漸產生興趣時,露米諾斯仍然沒有回來。

伊凡沒有去敲石頭,倒是佩特取了一塊來玩。基於最起碼的禮節,他沒真的蠢到溜進書庫。他其實也不期盼從裡面發現什麼,無論是歐洛拉的術式、光魔法的奧秘,全都可有可無。反正再有什麼驚喜也應當體現在露米諾斯身上了,他把書庫掛在嘴邊只是因為好玩,甚至懷疑所有人都以書庫為某一目標的借口。可是現在露米諾斯人走丟在後院裡,連帶這棟廢墟於他好像也更鬱悶了點。

隨後佩特把拖把留在烽火塔,石頭收進口袋。

「我去找露米諾斯,順便問他有沒有考慮換一款窗框,那個星形看得我頭都痛了。」

瑪希蒂絲頓時豎起了她的尖耳朵。

「真的嗎?如果要換的話,我覺得加一點雕花也滿好的!圖案可以再精緻一點,就像……」

「像精靈風格?不行,太不適合了……」

露米諾斯在後院裡,但後院裡有什麼?遠遠望過去,充斥著均勻黏稠的墨黑,幾乎融入無光的森林裡。走近之後會發現它實際上綠意繁盛,誤以為是缺乏照料的花園。待到順著石板路前進,看見一抹抹灰白夾雜其中,才知曉是墓地。

佩特登時就啞了,預先準備好的閒話全無用武之地,星之子顯然也沒料到會有人過來,轉身時愣了一下。他本來在清理墓園的雜草,一把一把地連根都刨出,無奈肆意生長的植物多且高,還有些灌木與藤蔓逼人得用短刀耐心處理。一個早晨過去,指尖上有好幾道草葉劃出來的傷口。他們兩個沉默了半晌,直到佩特率先舉起雙手,展現出一臉無害的模樣。

「餐廳那裡不確定有哪些東西可以丟。」他說:「你決定一下。」

露米諾斯困惑地起身。

「餐廳?沒什麼需要留的,如果壞了直接廢棄就好。」

「還有我跟瑪希蒂絲都對窗框有一點意見,你有沒有打算換一個?」

「我……什麼?」

此時離開未免太沒人性,所以佩特越過他,跟著拔起雜草來。

「沒事,我隨便問的。」他聳聳肩。露米諾斯看見他自發性幫忙,眼神竟比看見他出現還要警惕,這就很傷人了。佩特花了數秒選擇不與他計較,大概是環境使然。人在這裡似乎不能任意說話,或者不能說話。

安歇於此的亡者意外地多,豎立的墓碑有如某種龐然大物的齒列,密集而整齊,做工卻很粗糙。露米諾斯一早上的成果不過三分之二,因此不捨得拒絕討厭鬼的協助,兩人合力剝去攀附其上的郁郁青青。前人的屍骨由土地接納,唯獨名字消失在光陰中,有的剩下淺薄痕跡,有的彷彿本就沒有身分。佩特一排排望過去,猜想這些人應該是死於同一場事故。

他冷不防地開口:「隱月說你回來過,那是什麼時候?」

露米諾斯頭也不抬。「幾年前。」

「就一個人?」

「當然。」

「沒有考慮收個徒弟什麼的嗎?」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他張手,示意露米諾斯看看他們身後的城堡,頹敗而莊嚴。事實上,以數百年未有人煙的歲月而言,歐洛拉可以說是過於完好了。建築並未被森林完全吞沒,僅存難以辨認的殘骸,使得佩特認為有什麼遺下的力量在眷顧。即便如此,它仍然在衰敗。

「總不能永遠靠你整理它。」他嘖了一聲:「伊凡也是你半個學生了,沒教出什麼心得嗎?」

露米諾斯搖搖頭。「先聲明,我可沒教他歐洛拉的術式。」然後他收回視線,繼續專注於他人的安息地。「其次,我並不介意。」

他說得簡單。可是「我不介意」,這一句話的解釋之多,猶如一道謎語。究竟是不介意獨力守著這一份祕密呢?還是不介意它荒廢下去?露米諾斯的語氣聽上去倒是更接近「我不在乎」。佩特毫不掩飾地打量他,找不出什麼明顯的情緒。

按照他的認識,星之子的思維通常好懂又好猜。煩他很容易,惹他生氣更容易,猜他的意圖也不費力,只要有一點蛛絲馬跡。但這裡是他鮮少談起的陰影處,自然無從揣測起。佩特也不好在人家的地盤上刺激他,習慣走夜路的他多少也怕夜裡惡夢,這導致了有話難說。

明天,他們就要離開。更確切一點,中午就走。他們做的事情或許微不足道,露米諾斯看起來亦不似有其他規劃。何況這一趟旅途本就走得倉促且隨性,更甚者還有些強硬,天曉得他原先的規劃又是什麼?他們如今半打鬧式的模樣肯定與之大相逕庭。倏忽間佩特想起亞嵐說過的話,倘若一個人回來,那他將一個人面對這樣的故鄉嗎?

「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他慎重地說:「來日方長,說不定你下個月就回心轉意了。我寧願你說你只是找不到足夠聰明又足夠沉悶的小鬼。」

「……你明明討厭這裡,卻很熱心啊。」

「我這可是理性對話。我至少出了力,當然不想看它白白浪費。」

「為什麼說得好像我把金銀珠寶丟進海裡了一樣?」

「差不多吧。」隨後他沒忍住:「再考慮一下,不然我以後要偷什麼取樂呢?」

露米諾斯當即甩了一把雜草在他臉上。

好吧,他就不信這傢伙還能找到幾個人來跟他一起拖地擦桌拔雜草,盡管佩特並不樂意。可他在哪裡都是一樣的,無論餐廳或庭院,室內或室外。

佩特自忖是個愛美的華靡的人,不以為恥,來之前還能裝作無知無覺,來之後煩是一回事,難免也覺得可惜。珍珠落在地上,滾了一圈土與沙,怎麼會不可惜?露米諾斯無所謂地放手,任由它滾到任何地方,總之不是留在掌中。

星之子對故鄉的態度可能還沒有其他人來得積極,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回到這裡。曾經壯麗的城堡、曾經黑暗裡的一閃星光,在他而言不是太重要。但這並不是說他就超凡脫俗了,露米諾斯可能只是別有他想。

傍晚在起鬨下,他們越過崩塌一半的樓梯,危險克難地上了頂樓,因為想看黃昏。那裡是永夜的歐洛拉唯一與時間接軌的地方。彼時在夕陽火燒之下,露米諾斯隱約露出了一種決斷的表情。

後來,佩特在某一次空閒裡喊住隱月,問他怎麼看露米諾斯返鄉的意圖。四海為家的浪人僅僅眨了眨眼睛,沉著地說:「反正不是為了鄉愁。」



當天夜裡,門板上的一陣輕敲讓佩特從半夢半醒中回神。

他還沒睡,捏著一枚棋子陷入恍惚。而阿爾弗雷是名老人,有晚睡早起的困擾,提著燈在船上巡視時碰見了逕自下船的客人,很快回頭向主人報告。

佩特聽見了,一手托著下巴,嘴裡止不住地嘆氣。他讓老管家回去休息,自己披上外套,輕悄悄地追下了船。從前未能達成的企圖竟然在今天讓他辦到了,能夠獨自一人大搖大擺地走入歐洛拉,生命總是充滿驚喜。然而曾視作目標的殿堂如今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肥皂水味,荒唐得像個夢境。

他要找的人就站在中央,還在看那盞落下來的水晶燈。這次他沒被嚇到了,平平靜靜地轉過頭。

露米諾斯說:「又是你。」

佩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慢悠悠地走到他身邊。「我有義務要確認乘客的行蹤嘛。」他說:「倒是你回來做什麼?」

「我不能回來看看嗎?」

「噢,當然可以了,我的好主人。」但不是在這種時候。他沒說出口,眼裡充滿了不贊同。露米諾斯因為這種輕浮皺眉,開始思考該怎麼應付,但佩特諒他無能為力。「那麼你想看多久?需不需要我去拿點吃的或喝的?」

「我比較希望你走。」

「講話別這麼苛薄。事實上只要你想,我們是可以晚幾天再回去的,不差這一時半刻。」

「我還以為你會想早點離開?」

「我能怎麼辦?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說得好像特別委屈一樣。他們簡直是在比誰先受不了似的,只見露米諾斯反覆做了幾次深呼吸,樣貌特別疲倦,還要壓抑怒火;則佩特維持他一貫的從容,不過單手按在權杖上,笑意逐漸淡薄。兩個人僵持許久,還知道要顧及船上的眾人,忽然後者放軟了態度。

「——好了,講認真的。」

露米諾斯一瞬間遲疑起來,看佩特第二次舉起雙手。

「沒人相信你只是回來打掃的,承認吧。」他唐突地說,收起了氣勢逼人的表象,彷彿在此之前無辜又善良。「我不信、隱月不信,瑪希蒂絲大概也不信。你是歐洛拉的繼承人,卻比我們還漠不關心,你在顧慮什麼?如果你有事想做,我們當然能晚點走,或者你其實想獨處,那我也能和其他人說,只要你開口。」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他觀察著露米諾斯的反應。雖然長久以來他們老是吵架,言詞帶刺、針鋒相對,吐出的語句或酸或辛辣,專門朝痛處踩,從不相信能與對方談論什麼正經事。但他真不想在這裡跟他吵架啊,現在特別地沒心情。

來都來了——那是肺腑之言。排斥歸排斥,這座森林總不會真的把他怎麼樣,除了沒有幽默感的露米諾斯、除了不會發亮的玻璃塊、除了使人感傷的衰落與破敗,歐洛拉並沒有什麼事情真的讓他感到不滿,因此他的提議發自肺腑。佩特等待一個答覆,下意識瞇起紫丁香般的眼睛,盯得露米諾斯別開視線。

「……沒你想得那麼複雜。」他低聲說,回頭看殘缺的水晶燈。「勞師動眾,我很抱歉。」

俄頃間露米諾斯變得溫順了。或許是對這矛盾深有自知,舉手投足中泛起了顯而易見的心虛,站在燈下的樣子彷彿做錯事的學徒——揉捏十指、垂頭喪氣。當然那只是錯覺。佩特定眼一看,還是那個亮白的星之子,懷有晦澀的心思。

佩特繞到他跟前。

「這好像不算回答。」

「確實。但你又為什麼這麼好奇?」」他反問,沒有惡意。佩特站的是他的左邊,相覷時紅色的那隻瞳仁最明顯。「你對自己的家鄉也同樣熱切嗎?」

「這倒沒有。」佩特乾笑幾聲。「可能是因為我本性浮誇吧,我討厭蒼涼、討厭頹敗,那種景色總是讓人很……不安。不巧過去的納希沙漠就是個比這裡還慘的荒蕪地方,我會記得被師父收留之前的歲月,但我絕對不會想念它。」

露米諾斯重複了一遍:「不會想念?」

「絕對不會。」然後他雙手一攤,「至於我在好奇什麼……老實說,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其實也討厭這個地方。」

聞言,露米諾斯猛地感到一陣暈眩,腦袋裡嗡嗡作響。

他看起來像嗎?他不知道。露米諾斯反射性地握緊了拳頭,感覺被不可視的刀刃貫穿胸膛。先是血液流出,後是寒意湧上,迅速地掌握了他的四肢百骸。這個問題並非鏡面能夠回答,作為本人便將永不知曉,露米諾斯捫心自問:是這樣嗎?

他瞪著晶亮的地面,模模糊糊地看見了自己,而後啞著聲音說:「過來吧。」

佩特挑起一邊眉梢,跟著他走向了大廳的另一端。

此前他們幾乎沒有到過右側的房間,露米諾斯也不多談,除了剛造訪時的那一次介紹,好像它並不存在。如今突然記起,一點解釋也沒有地動身,深夜寂靜得令人提心吊膽,沿途的水晶燈一盞一盞漸漸昏暗,猶如陰雨連綿時的傍晚的海。他們不疾不徐地前進,影子被拉得很長,片刻後止步於一扇平平無奇的門前。

露米諾斯有一整串老舊的黃銅鑰匙,他們在這兩天反覆見過了很多次,現在他從中挑出了一把格外老舊的,緩慢地轉開門鎖。隨著「喀咔」一聲,人卻細不可察地一顫,好似心生抵抗。佩特沒有看漏,但沒來得及開口,露米諾斯馬上踏入漆黑之中。

顯然,此處連他也不曾來過,矗立的水晶柱全是蒙塵的擺設,如今又藉主人之手重獲光輝。佩特跟在他身後,以為會見到什麼,實際上就是間獨立的研究室,堆積了更厚的一層灰,移動時會撲騰起一朵朵髒雲。桌上有喊不出名字的設備,地上有凌亂的紙張,手抄的筆記多而四處擺放,一疊一疊高高墳起,字跡早已褪得模糊不清。

露米諾斯隨便撿了幾本,拿去填書櫃上的空洞,告訴他:「這裡是那傢伙最後待過的地方。」

佩特剎時有那麼一股衝動是揍自己一拳。

他終有一日會死,死於自己賴以為生的好奇心,既然他無意檢討,活該現在被震撼得啞口無言。可是露米諾斯看也沒看他一眼,還在漫無目的地擺弄那些在彈指間可恨起來的瓶瓶罐罐,鎮靜地、和緩地說下去。

「事發後,歐洛拉的倖存者們忌諱這個地方——其實也沒什麼危險性,除了他的那些研究。不過事到如今就是我也難以解讀了吧。」他說得不帶情緒。「據說他們一直想銷毀,又擔憂失去反轉的契機。而我在離開前也不曉得,以為這只是間廢倉庫。後來知道了,來過一次,很快就走。」

就像狼狽逃走般,沒敢去細看。之後露米諾斯蹲下來,用手抹開地上的塵埃,展露出一片由粉筆繪製的殘破術式。佩特這才注意到它一路延伸,隱約留有從前龐大且精巧的樣貌。

露米諾斯當下跪坐在上頭,背對自己。他又試圖想像當年,與此時相似,白輝的人也伏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去書寫,須臾認為這人性的舉動過於怪誕無稽了——他會這麼做嗎?

露米諾斯繼續對他說話,只是低著頭,聲音更小,語氣古怪,細細碎碎地講了許多事情。「你想知道什麼,我什麼都可以說。」——他誠懇得像個聖人。

「如你所知,歐洛拉的真正主人毀了這個地方,幾乎殺光他的信徒。殘存的人們養育『我』,又帶著我逃走。然後呢?然後盧西亞作為我的替身離世、我的導師死於舊傷、我的最後一位同門在孤獨中化為光靈,至此歐洛拉徹底消失。我不在這個地方生活。我在另一處避難所長大。」

佩特所有的疑問開始被一一解答,終於知道星之子那熟悉又疏離的原因是什麼。他不能說是與此毫不相干,但也遠不到所謂的情深意厚,用以連結雙方的不是回憶,只是使命。現下露米諾斯無意義地描摹著那片不知作用的圖畫,可能是過往歐洛拉術士們最不希望他接觸的事,但他永遠、永遠不會變成他。

「……我本是他割捨的一部份,卻不了解他。」星之子有如慚悔,恍若要用坦白去切開自己的胸膛,讓秘密流淌在地,悄然蜿蜒至唯一的聽眾腳下,令人生根似地佇立,不可前行。

「直到現在也一樣。我偶爾會想,如果我能理解、看透,是否就能阻止他。更直接地、更快速地,趕在一切慘劇發生之前……」

歐洛拉在他眼中到處都是狂人的足跡,包含他本身也不是多清醒。露米諾斯能見到回憶在閃動,如同定格下來的泛黃照片,由自己收集,再由自己擊碎。不料碎片又變作蝶群,每一對蝶翼的背面都是某個時期的他,與誰相會又與誰離別。其中夾雜了光輝、夾雜了墨水書頁,以及柔軟的羽毛被。再來是一縷金髮、一抹笑,全數浸泡在汙濁的池子裡。他越過一隻蒼白的手臂,想她就要落進土裡,贈予不知憐憫的蛆蟲。他的眼睛早該是紅色的,因為怨恨如血般滴了進去。

「你問我,我為什麼回來。」他咬牙切齒,感覺雙眼火燒般地疼痛。「我來與這裡道別。」


「——佩特,我們的故事結束了。」


終於有什麼刻骨銘心的執著能被埋葬,此生不復相見。他難以將之訴諸言語,因為無從分擔的痛苦才是促成自己降生的理由,好似人不能沒有目標,非要以「使命」來鑄造確立自身存在的艏錨。但他確實感激,感激他並非獨自歸鄉。歐洛拉是個沒有太陽的地方,他需要的是溫暖宜人的光。

佩特原本站在他身後,眼簾半垂。他沉默地聽著字字句句,良久良久,直到整個空間逐漸沉靜,而後長呼一口氣,步伐平穩地走到再無話可說的露米諾斯身邊,伸出一隻手,說:

「走吧。」

世上最負盛名的俠盜,以及最後的歐洛拉魔法師,他們將並肩而行,踩踏半腐爛的枝葉來消滅足音。數百年過去,森林如常死寂,向上越過樹冠與雲層之處是星月,身後是墓地。它竟以光輝為名,陵寢華美,棺槨霜白。兩人像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