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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出的幾十封履歷,終於有一家回覆,那是一間叫做『串燒』的奇怪的公司,我不知道是在做什麼的,也沒有餘力去管,我必須得有份工作才能活下去。

  面試安排在地下室的房間,像是倉庫,一顆螺旋形狀的白燈泡照出漂浮的塵埃。我提早幾分鐘抵達,燈下有張鐵桌子,一個戴帽子的男人坐著等我;他的鬍子多得轉頭就會碰到肩膀,且有一半是白色的,上半臉被帽子遮住,那是頂只有前帽沿異常大的帽子。

  「你是來面試的?」

  「對。」

  「請坐。」

  我走到桌子前,可是根本沒有別的椅子,地板又很髒,所以我站著。

  「你幾歲?」他說。

  「二十三。」

  「你知道我們公司是在做什麼的嗎?」

  「不知道?烤肉嗎?」

  「很接近了。」他說:「是快遞,負責送貨的。」

  「那……」

  「你的身體怎麼樣?健不健康?」他挪了一下椅子,發出刺耳的拖動聲。

  「呃,應該算健康吧?」

  「會貧血嗎?有高血壓嗎?」

  「沒有。」

  「蹲下再起立會頭暈嗎?蹲一次給我看。」

  我照著他的話做,彎曲膝蓋,像隻青蛙一樣蹲著,看著他藏在帽子底下的那雙眼睛。他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這時候要說什麼,只覺得這種面試太奇怪了,我是不是該直接走人才好?

  「好,你可以站起來了。」他說:「暈嗎?」

  「不會。」

  「很好。」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摳出一團灰塵,搓成一顆小球在玩。「你知道你是什麼血型嗎?」

  「好像是O型。」

  「唉……O型……」他把灰塵小丸子往旁邊燈照不到的暗處丟擲,道:「你打算什麼時候上班?今天可以嗎?」

  「那薪水要怎麼算?」

  「送一趟就算一次,不用擔心我們坑你。」

  「一趟大概是多少錢?」

  「重要的不是薪水多少,而是從工作中學到的經驗,那可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寶物啊,年輕人。」

  我想再怎麼低也不會低於基本工資,假如真的做不下去的話,大不了做完今天就去找別的……希望還有別家公司願意回我的履歷。

  「好吧,那我今天就可以上班。」

  「嗯,這才像話。接下來是最後一個問題了,仔細聽好,一定要老實回答,這關係到我們公司的形象與客戶的權益。」

  「我一定實話實說。」

  「你有沒有喝酒、吸毒、抽菸……」他伸出手指頭,每提到一樣就縮起一根。「……感冒、慢性病或是複雜的交友關係導致的性病?」

  我在腦中消化他說的話,答道:「都沒有。」明明是件好事,我卻有種自己的人生真是平淡乏味的心虛感;他聽完我的回答後也沉默了好幾秒,有可能是在發呆,我卻覺得他也是這麼想我的。

  「那就去上班吧!跟我來。」

  我跟在他後面走出地下室。坐下的時候沒有感覺,但他的身高比我矮許多,大概只有一百六十公分。我們到了露天停車場,在一堆銀色和黑色的轎車當中,有一台藍色的小卡車,後面的貨斗用一塊綠色的布蓋著某個巨大的突起物,那大概就是等著要送的貨物。

  「有駕照嗎?」他說。

  「有機車的。」

  「機車的能幹嘛?」他低頭碎唸:「算了,反正回程也不可能讓你開。走了,上車吧!」

  我坐上副駕駛座,車內很乾淨,沒有食物殘渣及異味。他車子開得很平穩,明明柏油路高低起伏不平,卻開得像是一艘船在一片平靜的海上,就算在車頂放一杯水,可能也不會灑出來。

  車子開上一座橋,天空灰濛濛的,好像就要下雨,橋下那條很寬的河,岸邊的草,低空飛行的鳥,看起來了無生趣,像是二十年沒有塗上新油漆的舊牆。之後下了橋,往山區開,我看見山腰處有幾間紅色屋頂的房子,也許我們就是要把貨送到那;但車子彎彎曲曲地走,往更高更荒涼的地方行駛。周圍的草愈來愈高,車輪下的路被綠意侵蝕的部分愈來愈多,紅綠燈愈來愈少,鳥鳴聲愈來愈稀疏,天氣愈來愈糟,打在車窗上的雨點愈來愈密集,雨刷動得愈來愈快,我心中不詳的預感愈來愈膨脹……忽然車子停了,他開門下車,我說:「到了嗎?」他說:「你眼睛長包皮喔?」我往右手邊一看,那是一棟城堡,包裹在雨和霧之中的城堡,頂上的尖塔像一個個惡魔並肩而立,細小的窗戶是他們的牙齒,牆色面如死灰。

  「你要在車上待多久?快下車!」他敲敲我面前的玻璃。

  我一下車就聽到雷聲,雨勢更大了,我走到貨斗那想要幫他搬貨,但他說:「你不要碰!」只見他把用來遮蓋的布掀開,底下是一個兩公尺以上的十字架,上面沒有任何裝飾,僅僅是一長一短的厚實木片釘製而成。他用單手把十字架舉起,往肩上一扛,「走了,客人在等。」任由遠超出他身高的木片在地上拖行;我跟著那道痕跡走,心裡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是哪種客人會買十字架?神父嗎?神父是住在這種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城堡嗎?買那麼大的十字架要做什麼?——雨水打亂了我的思緒,我忘記了怎麼說話,默默地踏出腳步走在十字架後面,抬頭一看,已經到了大門口前,這一小段路好像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

  大門有左右兩扇,黑得像是影子,右邊那扇門有個金色的獅頭咬著金環,他拉住環,輕叩幾下,高喊:「快遞!您在網路上訂的貨來了!」

  「啊,太好了,我等了好久喔——」一個女孩的聲音說,近得像是貼在耳邊。

  她說完,兩扇門向內敞開,裡頭漆黑一片,宛如無底的深淵。「快進來!」她說。剎那間,我的衣領被一股無形而龐大的力量揪住,我連抵抗與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被拉進了城堡之中;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透過衣服和鞋子的觸感,判斷自己正在向前、向左、向上、向右……接著『碰』一聲,我被扔到地上,並聽到了關門的聲響。

  好不容易脫離了控制,我連忙大喊『救命!救命!』然而方才聽到的那女聲道:「惦惦。」我的喉嚨被什麼東西揍了一拳,痛得我分不出是眼淚還是鼻涕流到嘴巴,我邊咳嗽邊繼續高呼求救,又招來一拳直擊喉嚨,這一下更大力,我趴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和勇氣說話了。

  黑暗之中,我看到一小束火花,隨後是一小團光點,然後光點變大了,我聽見腳步聲朝我靠近——是個留著短捲髮的女孩,她手持點有白蠟燭的燈台,蹲在我面前。

  「討厭……」她短短的眉毛皺在一起。「都濕掉了。」

  「什麼?」

  她把燭台放在地上,抬起我的手,用一塊棉布擦拭我的手腕,冰冰涼涼的,是酒精。

  「妳在做什麼?」

  「噓,別吵。」她說:「你會打擾到我吃飯。」

  「吃——?」

  「我開動啦!」

  火光下,她張開嘴巴,露出兩顆森森的犬齒,大口咬住我的手腕,喉嚨輕輕顫動,在吞嚥著什麼。被她咬的地方溫溫熱熱的,一點也感覺不到痛,反倒是睡意、海浪一般的睡意襲來,眼皮變得沉重,四肢無力,彷彿剛結束一趟長途旅行,回到熟悉溫暖的帶有自己味道的被窩裡。

  在意識斷線以前,我聽到兩個不同的聲音,一個是『轟』——比雷聲還響亮的撞擊聲;另一個是女孩尖叫:「你幹嘛啦!奇怪誒!讓我等那麼久,多吸一點又不會怎麼樣!」

  再度醒來後,我人在車上,頭昏腦脹的。晚上了,雨沒停。我轉動眼球看向駕駛座,他握住方向盤的手滿是抓痕,衣服也破破爛爛的。

  我喘了好幾下,道:「她……」

  「她是吸血鬼。」

  「我……」

  「你是貨物。」

  「那你……」

  「我算是保鑣吧。」他說:「最近不守規矩的吸血鬼,是愈來愈多了。」

  車子停在紅燈前,他從座位後面拿出一個信封,說:「拿去,你的薪水。」光是接過去就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我說:「多少?」

  「一千二。」

  「一千二……」

  「你的血就值這個價錢。」

  「我……」

  「現在先載你回公司休息,還是要直接載你回家?」

  「我……」

  「下一次工作時間是五天後,下個星期二,你就早上十點再來報到就好。」

  「我要辭職……」

  「也罷。」他回答得很快:「最缺的是AB型。」

  有一股衝動從我的胸口衝上腦袋,那是想要破壞眼前所見,踐踏一切事物的衝動——但我現在虛弱得連拳頭都握不緊。

  「我要……」

  我把頭轉過去,瞪著他的側臉。

  「你要怎樣?」

  「我要繼續投履歷……我要、我要去找別的工作——別的,別的不會被吸血的工作……」

  「是喔。」他盯著前面的路,一眼都沒有看我。「有這種工作嗎?」

  我終於禁不起疲倦,糊裡糊塗地被召喚到甜美的夢鄉之中。





         2021.10.7 佐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