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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ray】

  玻萊特是個失敗的惡魔。
  他的成績在魔界學院是數一數二的吊車尾,以墊底的成績畢了業,在人界遊蕩了兩年卻連一個人類靈魂都沒有蒐集到,最終因為覺得丟臉而不敢回魔界了,鴕鳥似的躲藏在人群中生活。
  惡魔本該是天生就沒有「心」的存在,這讓他們能夠輕易吐露謊言去欺騙與蠱惑人類,可玻萊特偏偏生得一副好心腸,每當自己快要成功收割靈魂時,卻總是會忍不住對露出恐懼與絕望表情的人類心軟,當他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又一次不小心放過了已經在掌心上的甕中之鱉。
  玻萊特對他尷尬不已的處境發愁,明明他也曾經發下豪言壯語要成為名留青史的偉大惡魔,可現在卻淪落到不得不用人類食物來填飽肚子的處境。
  走在大街上,他輕輕拋著手中剛從樹上摘來的蘋果,在衣服上蹭了蹭後咬了一口,瞬間在舌尖炸開的酸澀味道讓少年忍不住皺起臉,看來是他又倒楣的摘到還沒成熟的蘋果了。
  被糟糕的口味刺激到的玻萊特難受地吐出舌頭,看著手中的蘋果嘟嚷著抱怨,結果一不留神,踩到了路邊野狗的尾巴。
  空氣頓時凝固了,他僵硬地與野狗的眼睛對視,一滴冷汗從額頭滑落。
  「啊,糟糕。」才產生這樣想法的下一秒,兇惡的野狗便憤怒地朝他吠叫出聲,張大嘴就要撕咬他的腿,玻萊特慌亂避開,一邊喊著「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一邊趕緊跑開。野狗對他窮追不捨,他被逼得不得不跑到人煙稀少的地方,變出自己的翅膀逃也似的飛到了樹上躲著。
  野狗再凶猛也爬不上樹,只能圍著樹來回踱步著,嘲他叫了幾聲,最終才放棄的走開了。
  抱著樹的玻萊特這才鬆了口氣,但又同時覺得連隻狗都打不過的自己實在太遜了,愁眉苦臉的為自己從誕生起就好像總是諸事不順的倒楣人生發出嘆息。
  此時的少年還不知道,自己的災難還遠遠沒有結束。
  就在他想著「應該不會有更倒楣的事情發生了吧?」並拍拍翅膀從茂密的樹叢枝頭飛下時,他就親眼目睹了,長著蝠翼的同胞被穿著神職者長袍的高大男人掐住脖子,痛苦掙扎的場面。
  玻萊特才放鬆下來的表情瞬間凍結。
  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看見男人高舉起手中的十字架吊墜,刺眼的光芒瞬間壟罩住陌生的惡魔,惡魔便在淒厲尖銳的哀號聲中逐漸化為灰燼,像是被看不見的火焰燒成般。悽慘至極的場面看得玻萊特寒毛直豎,而那股驚悚感在男人緩緩轉過頭望向自己時達到了巔峰。
  「對不起打擾了我什麼都沒看到!」他快速的大喊一聲,瞬間張開了翅膀就想趁機逃走,沒飛多遠就迎面撞上了一道半透明的光牆,強烈的衝擊痛得他當場從空中摔下來,跌得頭昏眼花。
  少年正摸著自己被撞得發紅的額頭,男人卻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不遠處,他的嗓音肅穆而嚴正,夾雜著一絲不近人情的冷漠:「惡魔,你覺得自己能逃走嗎?」
  玻萊特背靠著光牆,無處可逃的窘境讓他不知所措,簡直欲哭無淚。天曉得他為什麼會莫名其妙碰上自己的天敵啊?
  要知道,神父所能施展的神術可不是低階惡魔能夠抵禦的了的,玻萊特根本撐不過一下攻擊,於是他開始飛速回憶著學院是如何教導他們應對神父的方法,然後他很絕望的想到了老師那不靠譜的建議:「你們記得,要是不幸遇到神職者就趕快跑,跑不過就認命吧,老師會永遠記得你們的。」
  ——難道他今日是非死不可了嗎?
  玻萊特望著走近的青年神父高舉起十字架,誦念起他聽不懂的經文,木訥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清冷的彷彿是佇立在教堂裡的神明雕塑,沒有悲憫也沒有歡喜:「罪惡的存在,於審判的光芒中懺悔吧。」他用平靜低沉的嗓音,宣判了惡魔的死刑。
  「我懺悔,我真的會好好懺悔,神父先生,我們有話好好說不行嗎?你先把手上的十字架放下來可以嗎……」玻萊特有點絕望的抱著翅膀,在閃耀的光芒中緊緊地閉上了雙眼,準備迎接自己的終結……
  直到光芒緩慢暗淡下來,少年惡魔還好好的縮在牆邊,沒有半點受傷或是要消散的跡象。
  困惑的玻萊特戰戰兢兢地把眼睛瞇開一條縫偷看,就看見男人對他還活著的事實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簡直比玻萊特本人都更加詫異。
  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玻萊特發現自己大概是意外撿回了一命,懸著的心終於放下,長呼出口氣。他小心翼翼地看著遲遲沒有下一步打算的神父,試探性的開口:「呃……謝謝你手下留情……?」說著,少年露出了一個生硬無比的微笑,對不久前還想殺死自己的人謹慎的示好。
  氣氛一時間有點尷尬。
  或許是因為神父始終安靜著沒有開口,玻萊特的心臟被這陣詭異的沉默弄得七上八下,生怕對方是在思考要用什麼招式讓他灰飛煙滅,才能挽回這一刻被落下的面子。
  少年本想再說些什麼挽救氣氛,卻被男人突然的邁步靠近給嚇得瑟縮了一下,他仰望著神色略顯晦暗複雜的神父,便見對方有些粗魯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雖然那並不痛,卻讓玻萊特不禁心驚膽戰起來:「為、為什麼要抓住我?」他緊張的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身為神職者,我不可能放任惡魔繼續在外面傷害別人。」男人眉頭微蹙,似乎是用了自己所剩無幾的耐心說道。
  「可我一個人都沒有傷害過,我可以發誓!」玻萊特急忙舉起三指發誓證明自己的清白,雖然這話嚴重損害了他做為惡魔的尊嚴,但眼下還是保命重要。男人聞言上下審視了他幾回,竟也沒有馬上反駁,反而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儘管對方並沒有用言語表達看法,可玻萊特能明白他在失禮的想著「看起來的確不像是能傷害的了別人的樣子」。
  感覺到自己似乎被輕視了的惡魔在內心淌著社會性死亡的眼淚,他為了求生已經連面子都不要了,只能在一遍遍在內心催眠自己要忍辱負重。
  「……就算現在沒有,也不代表未來不會。」青年神父最終還是沒有被說服,握緊玻萊特嘗試掙脫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畫出了幾個神秘的文字符號,而無力反抗的少年惡魔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符號化為細長的光芒,分別纏在了自己和神父的手腕上,像是某種束縛的鐐銬,他一眨眼,光就完全消失了。
  或許是因為沒有感受到疼痛,一瞬的好奇蓋過了少年心中的畏懼,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卻什麼也沒有摸到,更沒有任何束縛的不適感。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玻萊特還會以為是自己眼花。
  「你對我做了什麼?」惡魔自以為隱蔽的盯著神父的手腕看,但沒能大著膽子直接去抓男人的手近距離觀察。
  「我施下了束縛的神術。從今以後,你無法離開我超過一段距離。」男人舉起手在空中虛虛一抓,消失的光繩便再次於他手中現形。
  他若無其事地扯了下光繩,玻萊特控制不住地被拉著向神父靠近了些,突然間被告知失去魔身自由的惡魔呆愣的望向神父,不知是啞口無言,或是還沒消化這唐突的噩耗。
  男人修長的手指抓住了少年的下頷,他垂下頭,海藍色的長髮自肩頭滑落至身前,輕輕撓過少年的臉頰,有點癢,逼近的身形卻帶給玻萊特宛如被壟罩般強烈的壓迫感,令他下意識地嚥了口水。「你沒有犯下罪孽,我可以不殺你,但我今後會負責監視你的一舉一動。」
  「……欸?」玻萊特不知如何反應,只能瞪大眼張著嘴傻傻地發出怪聲。

  沙迦羅是幾個月前從教皇廳調派到教會分部的樞機主教。
  受到正義與審判之神的祝福,讓他在幼時便已獲得足以淨化惡魔的強大力量,教皇欣賞他的才能,賜予他最年輕的主教之位。時至今日,他為教皇廳服務了十餘年,也親眼見過無數惡魔是如何將人類引誘墮落、竊取靈魂,他肩負起守護的責任,淨化了無數惡魔,從未失敗。
  然後,例外出現了。
  玻萊特是他唯一一個沒能成功殺死的惡魔。雖然少年說是他手下留情,但他無比的清楚,自己跟本沒有必要這麼做。
  「審判」,是神明教授他的神術,擁有著一部分祂的權能。嚴格來說,審判並非是單純作用於惡魔,它的本質在於淨化罪孽自身,而非特定某個生命或存在,懷有罪孽者會在審判的光芒中受到死亡的懲罰。
  而玻萊特能夠沐浴在光芒中卻全身而退,代表神明認為他是「無罪」的。
  沙迦羅是正義與審判之神的門徒,他無法違背神明的意願,殺死沒有犯下任何罪孽的存在,哪怕他是惡魔也一樣。
  可是,他始終不相信一個惡魔能活得如此純淨,也許那只是一層偽裝,也許對方還沒有暴露出自己殘忍的本性。所以,沙迦羅才決定把玻萊特帶回了分部,打算親自看管這個讓他破了例的惡魔。
  青年神父在工作文件上書寫的動作停頓了下,視線和心思不知不覺就飄向了窗外。穿著見習神父裝的玻萊特在庭院打掃,時不時對經過前往禮拜堂道路的信徒們用教會的方式打著招呼,自然到讓人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個惡魔。沙迦羅盯著在短短幾周內就適應了新生活的少年,清瘦的身影認真地忙碌著,他輕哼了一聲,像是不滿,又像是難以辨明的輕笑。
  「裝模作樣……」男人嘴上說的嚴厲,目光卻很誠實地黏在玻萊特身上,不曾挪開一點。沙迦羅起初還能說服自己,這是單純為了監視。
  畢竟,不論玻萊特表現得多麼人畜無害,他也終究是惡魔。
  雖然沙迦羅覺得對方那害怕自己的模樣就像是一隻炸毛的貓,看著凶狠但其實沒什麼威脅性。他旋即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將腦海裡怪異的想法三兩下揮散了,同時給自己找了藉口:果然惡魔都是擅長蠱惑人類的,竟然讓他變得如此鬆懈。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過扎人了,在外頭的玻萊特似有所感般回過頭來,兩道視線剎那間在空中交會,少年意外的眨了眨眼,有些尷尬又不好意思的撓撓臉頰,猶豫了半晌後,竟小幅度的向他揮手示意。
  沙迦羅抿了抿唇,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收回眼神,望向面前等待被批閱的文書,可一個字都讀不下去。
  莫名躁動的心緒讓他難以集中精神。
  外頭,玻萊特不解的看著不再搭理自己的男人,卻也沒說什麼,只是繼續掃著庭院的落葉。
  他不明白沙迦羅把自己帶回教會是出於什麼目的,但他很慶幸自己還有機會能夠呼吸新鮮空氣。要說不滿確實還是有,再怎麼說,讓一個惡魔偽裝成神職者穿著神父裝還是相當屈辱的事情,更何況他還要替沙迦羅無償打工,這份新奇體驗放眼整個惡魔的歷史也算是獨一無二了。
  經歷了把好不容易堆整齊的落葉堆吹散的風,又被捲入野貓的爭鬥中被爪子抓傷,以及令人芒刺在背的注視,玻萊特終於將庭院打理乾淨。
  他拉了拉身上沾染些許塵土的神父長袍,或許因為使用了白色布料,任何一點髒污都特別醒目。他又抬手摸了摸臉頰的貓爪痕,尖銳的刺痛感讓少年發出「嘶」的一聲,不敢再碰了。
  意識到自己此刻似乎略顯狼狽,玻萊特便決定先回房間收拾下自己。
  換上備用的長袍,正當他坐在床邊用繃帶包纏住自己被抓傷的手時,沙迦羅敲響了他的房間門,但卻沒有等待回應就直接推開了。玻萊特慌亂的抬頭望向男人,將自己受傷的手藏在背後,心虛道:「等等,沙迦羅先生!您現在還不能進來!」
  「我想,這座神殿裡沒有我不能進的地方。」沙迦羅揚眉,居高臨下的望著少年躲躲藏藏的模樣,伸出手,用不由分說的語氣命令道:「手,伸出來。」
  玻萊特沒辦法,只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小心地把手交出去。或許是因為用非慣用手進行包紮,少年手上的繃帶綁得鬆垮又難看,沙迦羅看著落在地板的繃帶條,顯然玻萊特是用了十足的毅力在和傷口奮鬥。
  沙迦羅嘆了口氣,莫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
  少年聽著他的嘆聲渾身一僵,忍不住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雙手看,意識到自己的笨拙又一次成為了麻煩與負累。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過後,他從眼角餘光瞥見了沙迦羅蹲在面前的膝蓋,可玻萊特卻不敢抬頭看他此刻的表情。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掌輕輕握住了他的。
  男人的動作細膩而有力,替他將亂七八糟的繃帶重新整齊的包纏好。
  玻萊特悄悄抬眼,看著沙迦羅專注的神情,想問男人為什麼要關心他,神父難道不是最討厭惡魔了嗎?
  「別多想,我只是覺得你包得難看,實在是看不過眼。」男人像是猜到了少年在想什麼,嗓音似乎帶著不耐,想徹底否認自己的關心,可舉止裡卻透出了些許彆扭的溫柔。
  玻萊特不知該說什麼,只輕輕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