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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娃娃 
父親從以前就常常告訴我,不能用手去指月亮,因為女巫是從月亮降臨的災禍,將手比向月亮的話,會有更多女巫順著手指的方向來到地球,造成更多人失蹤。長大後的我只覺得這樣浮誇的傳言過於滑稽,父親口中總是有著那些,陳舊迂腐、虛假可笑,不知從何而來的古老傳說。在他過世的那晚,看著天上的月亮,我突然想起這段插曲。
用買晚餐當作藉口,從那座死氣沉沉的靈堂逃了出來,但其實我根本吃不下任何一點東西,從好幾個月前開始、從父親臥病在床開始便是如此。漆黑細長的影子在月色下搖晃,像是沒有生根的浮萍,既沒有去向也沒有來處,我不知道我要走去哪裡、我還能走去哪裡、我到底屬於哪裡。
巷口的盡頭是死路,網格狀的防護欄帶著斑駁鏽痕,了無生機更不會有任何人出現,我該掉頭回去了。可那間民宅前掛著的大燈卻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明明是棟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怎麼還會有如此嶄新的東西,發著鵝黃色光亮的大燈在向我招手,我像是被捕蠅燈吸引的蚊蟲,一步步朝危險靠近。
「OASIS。」
口氣遲疑的唸出了燈上標記的字,同時看見大概一步之遙的地方,不知何時起正站著一名少女。她有著一頭橘紅色、彷彿篝火般灼熱的長髮,長髮之下蓋著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平和而又平靜,讓人莫名的感到心安。雖然只從書本中看過,不過如此鮮明的特徵全都指向了她唯一可能的身分,女巫。
在現今人們的價值觀中,女巫與恐懼和死亡畫上絕對的等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禍害,是比蟑螂比老鼠更令人生厭的存在。可我並沒有感到害怕,我只是覺得她非常眼熟,卻想不起來為什麼,便一言不發的盯著她看。
「你快要把我的臉看穿了,迷路了嗎?」突然發出的聲響並沒有嚇到我,我反倒很慶幸她先開口了,這樣就可以被動地接下這個話題。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迷糊的我確實常常迷路,但隨著越長越大,我不再被允許那麼做,於是就、沒有再迷路過了。
「沒有!…我沒有、迷路……。」
被自己下意識激動的大喊嚇了一跳,後續補上的聲音越來越小。少女朝著我眨眼,與頭髮相同顏色的睫毛搧過那雙清澈的眼眸,我覺得自己快要被她看穿了。 頭頂上閃爍的依舊是月亮,卻感覺渾身發燙,就像在正中午時被烈日灼燒那般難耐。
「這樣啊。」
「那你要進來嗎?來這裡。」
少女沒有糾結我剛剛的失態,轉而邀請我前去陌生之地。我明白女巫是危險是恐怖的,但我依舊走向她,接著推開了那扇門。
「要。」從嘴裡吐出的聲音堅定到連我也不敢置信。

迎接我的是⌧⌧⌧⌧的⌧⌧。

***

我大概一直都是如此隨波逐流的人。
他人給予我什麼,我便乘載著什麼,像是空空如也的聚寶盆,又像是能夠實現願望的魔鏡。忘記過去了多久的時間,也忘記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是憑本能地去感覺,感覺這個地方比外面舒服,比外面自在,於是我沒有逃跑,而是選擇留下。又或者說從來到這裡的那一刻起,我便開始了逃跑。
直到我想起父親葬禮的頭七,必須由我這個長男帶頭祭拜才行。

回過神來,白色上衣的男孩已經出現在我面前。
他的長相與那時站在巷口的少女別無二致,彷彿是性別置換後的另一個分身。兩人唯有眼神上的不同,男孩相同顏色的眼神像刀,像是要把我從頭到腳剖析開來的刀。他用那樣的眼眸看著我,在我覺得快要窒息時才終於開口。
「你是真的想去那場葬禮嗎?」
彷彿看穿了我內心的意圖,他的問題與眼神一樣,犀利直接而一針見血,不禁讓我心跳漏了一拍,卻依舊義正嚴詞的反駁:「不是想去,是我必須去。」
「所以我問的是你想、去嗎?」
他將相同的問題重複了一遍,似乎規避了我的答案,又像是在洞察我的心聲。
「當、當然。我當然想去,他是我尊敬的家人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口吃,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答案才對。像是要為說出口的話做證,我開始在腦海裡翻找起關於父親的回憶,可腦袋如同宕機的電腦,讀取不出任何美好畫面,只有零碎的、扭曲的,被我刻意遺忘的故事。

以長男之名為藉口的道德綁架、如同對待牲畜般秤斤論兩的挑剔、鞭打後發紅發燙的小腿、長期質疑導致的口吃,以及在父親死後要求我繼承的沉重家業……。

我是過載的硬體系統,被強制灌入各種無法適應的程式,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的發燙。為甚麼我想不起來了?我是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他值得尊重的地方啊。我只想起來為甚麼會覺得當時的少女熟悉,因為自己的初戀也是那樣的紅色頭髮,卻因為與傳說中魔女相仿的容貌而被趕出家門。我還想起來他們是如何安排我的婚事、我的職業、我的人生,將我當成沒有自我的娃娃。
「我好像…不想去了,也不用去了。」
臉頰傳來濕熱的觸感,讓人分不清楚是頭上流下的汗水,亦或者眼角滑落的眼淚,不過真相似乎沒那麼重要了。男孩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我不確定他是否滿意這樣的答案,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在這個詭異的地方繼續回答著他的問題。頭上的逃生出口正閃爍著藍綠色的詭異光芒,把我照的又熱又燙,臉上的汗水也停不下來,直到他終於又一次的開口。
「在這裡寫下你的名字,就可以回去了。」
我興奮的接過白紙,對於接下來要踏向光明的生活感到期待。我要告訴他們我想要如何生活,我對他們有何不滿,我們應該如何改進,以及最重要的,我不是娃娃。
但如果不是娃娃的話,我是什麼呢?我叫甚麼呢?
直勾勾盯著手中的白紙,我卻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男孩口中的回去是要我去到哪裡,原來我還是當年那個迷路的小孩。眼前的畫面似乎被汗水浸溼,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如同我的記憶那般。意識消散的最後,我突然想起那盞巷口的大燈。
OASIS,綠洲。或許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沙漠,這裡是綠洲,是避難所,是在痛苦的人世間中,唯一可以逃跑的地方,是我終於有機會進入的地方。
太好了,太好了。
四周傳來歡聲鼓舞,我站上講台接受褒獎,手中的白色獎狀覆蓋住我的臉,所有人都在對我微笑,他們說太好了太好了。

『真是一具聽話乖巧的好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