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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mes》


  無數隻血色將褪的手,或哀切地朝佇立光底的身影騰舉,抑或不顧一切地扒上墨藍袍衣,他們蒼白無力地祈求悲憫,頭頂雙翼帽的男子卻不為所動地直視前方——那黝黑水面上的船影——舉起雙蛇杖示意著方位,等候塵埃似的幽暗擺渡而來,籠罩此端尚且濃豔的色彩。

  「〈阿刻戎河岸的靈魂〉。」

  揚抑有致的嗓音越過鏡面似的大理石地磚,放輕聲息的男人踏回鞋跟的清亮,端著熱氣蒸騰的馬克杯,逐步向回眸的青年而來,「這是靈魂被交接之前的冥河畔景象,引渡之神荷米斯、擺渡人卡戎,以及不甘死亡與順應天命的亡靈們……你關注的是哪一方呢?長義。」

  止步於光暈外的鞋尖挪轉開來,長義接過對方遞來的招待,熾熱的溫度驅散了空間的冰涼,他徑直略過淺紅的注視,再度將視線投往沐浴在燈光下的畫作,「我關注的是這幅畫的真偽。」

  對答非所問不以為意,大般若自若地佇步青年身邊,爽快揭開無法用目測解答的問題:「這是幅仿作,真身在奧地利國家美景宮美術館裡。」

  紅茶的香氣迴旋於漣動的茶面,轉瞬便沉墜了深邃的視線。

  「我以為你會對真品更執著一點。」

  「怎麼會呢?我認為仿畫也沒什麼不好。」古雅的眉眼別具深意地彎笑幾分,男人從容地攤手道:「好比說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裏〉,大眾想要的不過是印有相似圖像的漂亮產品,而不是大師的真跡。」

  「說到底,媚俗的仿品對盲從的人只是剛好而已。」辛辣地剖開了委婉包裝下的批判,山姥切長義輕笑一聲,戲謔的寶藍色大方地直迎饒富興味的審量:「你是這麼回事嗎?——畫家的長光先生。」

  身份的強調儼為直白的挑釁,正如他們初次於畫展見面之際的對話,青年不諱於言詞,卻並不粗鄙,優雅且俐落地猶如信步文明間的雪豹,憑藉值得高傲的智慧與攻擊性獵得欲取的碩果。

  「如你所說,藝術家的美學、比普羅大眾再多了點偏執,」情不自禁地順應對方的步調,大般若抬手勾起銀白髮縷,虔誠地俯下脖頸,「只可惜追求的難度、大部分時候都會高過佔有的慾望……就像我對你如此著迷,你卻無動於衷一樣,親愛的。」

  撇首令輕吻未遂地落上指節,長義不動聲色地將鬢髮捋回原位,順勢讓話題回歸初始的正軌:「這幅畫是誰的手筆?」

  「啊哈哈,看來你對〈阿刻戎河岸的靈魂〉比我還感興趣啊。」輕巧地帶過不甚真誠的遺憾,大般若欣然接受了他的詢問與冷漠:「那我就回答你吧,這是猶太裔匈牙利畫家,阿道夫.希瑞米.希爾舒爾的作品。」

  寶藍色輕淡地瞥了男人一眼,「我問的是仿畫者。」

  藝術家是偏執的。

  垂覆胸肩的銀灰長髮綢緞似地一絲不苟,紋有暗繡的阿斯科特領巾收束於條紋背心的領口,筆挺的儀姿使得晨禮服不存冗贅的褶皺,只呈露於細節處的優美與高貴,處處昭示著男人慣守的簡約與低調。

  「哎呀……」裹覆於皮革的手提高陶白杯耳,大般若長光困擾地感嘆一聲,隨即將揚起的薄唇掩於傾茶的杯口,「是誰來著呢?」

  ——謹慎的罪犯亦然。

  在品茶的靜謐中,遙遠的雨聲變得清晰,厚重的水幕濕濡了夏季的午後,長義若有所思地繞過桌椅,看著窗前模糊的都市剪影,忽然轉變了話鋒:「你怎麼看待唯一那隻抓住荷米斯的手?長光先生。」

  這問題倒是比上一個好回答得多。悠然落座於慣用的鵝絨椅位,大般若慵懶地讓肘尖抵上扶手,欣賞起寬窄有致的背影,「縱容亡靈拉扯自己的踰矩,在我看來是荷米斯的仁慈。」

  聞言,青年側眸與愉快的目光相接。

  事實上,神祇向前炯睜的眼看不出慈悲,反倒更似追求效率的公事公辦,然而,此刻在談的並非畫作,映滿水影的漆黑地磚也不是阿刻戎河。

  他們在只有彼此的空間。

  「又或者視對象而定。」眼見姣好的眉宇不苟同地蹙起,大般若也樂於從其他面向給予多樣詮釋,「那隻手臂的主人、可是一位執著到不惜推擠壯漢的女性呢,這不是挺讓人動容嗎?」

  回身走向沙發上的男子,長義彎腰令陰影籠上狹長的笑眼,放柔了傲慢的嗓調:「換作是你,也能憑藉這種執著就抓住嗎?」

  「當然,光靠這點是不夠的。」任由整齊的領巾被強勢地揪起,大般若放鬆地讓後腦仰靠椅背上緣,啟唇對居高臨下的青年柔聲細語:「他得讓我心蕩神馳才行啊,長義。」

  「……!」呼吸在猝不及防的摟靠下紊亂一瞬,長義扯開環過後腰的臂彎,硬生將不安分的手腕壓回扶把,俯首垂落眼睫,「別亂來。」

  ——顏料的味道在距離趨近於零的時刻如此鮮明。

  唇瓣的壓覆生澀而短促,卻予以連綿繾綣的機會,男人仰首啄去青年行動後的遲疑,並於薄唇淺觸的間隙低啞地呢喃:「你也許無法想像現在我有多麼欣喜若狂……」

  湧現嗓眼的澎湃被嚥回胸腔,長義默然摁緊掌中的手腕,微啟的唇於蹭磨間緊密嵌合,柔軟與濕潤翻動出細碎的啜響,他無法忽略近在咫尺而交融的吐息,亦壓抑不下止於淺表之親密所助長的、難以饜足的灼熱。

  只有他能抓住他,卻抓得毫無餘裕,心神無意識地在別有所圖的會面中逐漸沉淪,享受只有偏執者能懂的無可救藥的愛與浪漫。

  男人為他而生的美感與讚譽該死的引人入勝,但他們卻無法逾越兩界之隔。

  『喀嚓!』

  清亮的聲響喚醒須臾的沉醉,大般若詫然看向連接手腕與扶把的鐵銬,明知故問地對起身的青年感嘆道:「真是看不出來啊,原來你喜歡監禁play?」

  略顯紊亂的鬢髮被率性地捋向後方,山姥切長義站挺身桿,漠然抹去前一刻的情迷意亂,「——我以製作仿畫協助盜竊團伙的罪嫌逮捕你,大般若長光。」

  驚訝地輕笑幾聲,男人再度靠向椅背,故作無辜地反問:「怎麼真正的小偷不找,反而大費周章來找我這種微不足道的畫家?」

  「該死的、是你害人大費周章地在找!如果你心裡沒有鬼、有什麼理由躲躲藏藏的!」語尾剛落,長義便嚴厲駁斥了輕佻的調侃,神出鬼沒者當然無法同理,他究竟花費多少時光與氣力,才終於逮著狡猾的狐狸尾巴。

  「啊啊,是我失言了。」不捨於俊美的面龐表露慍怒的痕跡,大般若毫無誠意地安撫道:「如果我知道追查我的是這麼一個美人,我一定會為你停留下來,長義。」

  將嫌犯交給外頭守候的同事之前,他可不能揍他。深深換過怒火中燒的吐息,青年無視了不合時宜的調戲,沉聲續道:「你的仿畫已經被用去調包好幾幅作品了,去年還驚動到與外國交換的名畫,不管你有沒有參與偷竊,罪名都會算你一筆。」

  更別提,誰是主嫌還說不準。

  「喔?那幅名畫是……」

  冷然注視著垂眼思忖的男人,長義環手揭露了答案:「〈阿波羅和墨丘利的風景畫〉。」

  諸神的信使、亡魂引渡之神、穿越邊境的旅行之神、巧舌如簧的商業之神,同時,也是手腕俐落的盜竊之神——荷米斯(Hermes),羅馬名即為「墨丘利」(Mercury),該幅畫所描繪的,正是奠定祂盜竊之神定位的神話。

  「初生不滿一日的荷米斯,趁太陽神沉迷於風景與里拉琴的時候,盜走了祂四十頭白牛……」吟誦史詩般優美地道出名畫背後的故事,大般若長光泰然自若地交疊腿腳,愉悅地瞇細淺透的紅眸,「能以假亂真那幅名作、真是我莫大的榮幸啊。」

  不予理會地拿出手機,長義正欲聯繫同事之前,興味盎然的推測便停頓了按下通話的動作。

  「話說回來,你明明有很多機會逮捕我,卻選擇先與我親熱……或許我能解讀為、我們兩情相悅?」

  「別自我意識過剩。」不自覺地握緊手上的力道,青年報復性地回以格式相仿的問題:「你也有很多機會可以逃走,為什麼像傻子一樣留下來?」

  看出一瞬間的動搖,大般若語調曖昧地討價還價:「直接回答也太虧了,你得用一個吻來換一個問題。」

  「那就在審訊室裡跟別人說吧。」

  「喔呀,這可是有點私人的答案,雖然我不介意公諸於眾。」手銬在輕扯中撞出幾聲清亮,男人只得放棄向青年伸手,轉而抬腳蹭過前方的小腿,由衷地訴之愛語:「我愛你,長義,我願意把一切都獻給你。」

  觸電似地退開被接觸的腳,山姥切長義惱羞成怒,「少在那邊鬼扯——」

  還沒說完,急促的門把轉動聲便從玄關傳來,他警惕地看向彼端,卻在分神的間隙被一把勾倒,踉蹌進曾經身處的懷中,反應不及地與滿含笑意的眉眼相視。

  於此同時,外側的人粗暴地破門而入,叫罵著闖進私人畫室,轉眼便發現客廳裡交疊的人影,「東西過了期限卻沒有送來、聯絡還聯絡不上!你他媽的是死了是不是!天殺的畫家、老大要的東西在哪裡!」

  「這就怪了,我明明把委託成品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你怎麼就沒看見呢?」敞開的雙腿夾固於青年的後腰,大般若親密地靠上僵硬的肩頭,毫不客氣地向不速之客問道:「外面雨這麼大,讓我來運送的話,我可不保證成品會不會受潮啊,你打算負責這種風險嗎?」

  溫熱的吐息拂過頸側,理解狀況的長義卻只能按捺酥麻的癢意,配合地摟住對方硬是挺起的後腰,任由彼此的下腹在半坐半躺的姿勢下淫靡地貼緊。

  似乎也看見男人的掛畫位置,後方的盜竊成員噎了一下,卻不打算在唇槍舌劍中退居下風:「誰知道阿刻戎河那幅長什麼樣子!還有這種事你不會先說嗎?我們又不是不會處理!」

  「如你所見,我正忙著呢,可沒有半點打電話的時間,是吧?親愛的。」藉機啄過發熱的脖頸,大般若享受地感會青年的顫慄,繼續對另一方出言調戲:「喔呀,動作這麼慢,你是打算加入我們嗎?」

  「幹,你最好閉嘴!」徑自將畫紙從框中取下,盜竊成員將其放進長桶,手腳俐落地用防水油紙捆得死緊,加快腳步走向門口,「狗娘養的同性戀,我的眼睛真是要爛透了……」

  「啊哈哈,路上小心。」順利地送走了罵罵咧咧的男人,大般若靜待片刻,終於鬆開環顧的腿腳,放走神情凝肅的青年。

  延怠的交貨、刻意擺放的畫作、邀請他前往私人畫室的日期——啊啊,打從一開始,大般若長光就知道他的身分與接近的目的。

  想起過去半年裡自己有意塑造的不期而遇,長義頓時在深邃的笑顏中、興生被反向算計的毛骨悚然,「……為什麼?」

  大般若應該心知肚明,若是警方提前得知下一幅被盯上的畫作,那些猖狂已久的團夥將成為被送往冥界的、阿刻戎河岸的靈魂。

  「我說過了。」

  毫不掩飾對絕美事物的愛慕與癡迷,偏執的藝術家溫柔地回以絕非戲言的承諾。


  「——我會把一切奉獻給你,我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