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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真的不是人類?」


聞言,露米諾斯像是在逼自己把話從齒縫裡擠出來一樣。他說:「對。」回答得急躁又短促,維持了一貫的不耐煩,同時左手手指有如蜘蛛般地摸索。佩特第一時間還沒想通他是在找什麼——理論上應該是藥水。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他跪在一邊輕拍他的臉頰,施力稍微加大,露米諾斯卻也只是勉強地呼嗯兩聲。他能看見他腹部的血肉還在重組,臟器緩慢地抽動、碎骨被排除;斷裂的肌腱與彼此重新聯結,形同溫柔牽起的好幾雙手。登時,俠盜認為自己應該去找一下對方失蹤的右臂,或者長靴,或者肩飾,或者從腰包裡散落一地的隨便什麼東西,就為了他睡夢的安寧,也為了露米諾斯的尊嚴。

魔法師的聲音甚至是顫抖的、不穩的。

「普力特——我告訴他的;瑪希蒂絲——她一眼就看出來了。」

「那好,我是第三個,還不算差?」

然後露米諾斯證明了自己還有怒視他的力氣,但也就這樣了。

「我需要做什麼?」佩特問,無意識地又多拍了兩下,話開始多起來。「我需要做什麼?你需要什麼?」被轟飛了幾乎半個身體的魔法師躺在硬土地上,不能分辨這傢伙的聒噪究竟是出於緊張,還是為了防止他一次恍惚就這麼跨越生死。他其實更希望對方不要再拍他的臉了,即使拍腫了都於事無補。

他深呼吸。從咽喉迸出來的不像語言,倒像生命。

「什麼……都不用做。」

「……真的?」

「真的。」

佩特以一種狐疑的表情看著他。「別客氣啊。」他說,清楚知道要露米諾斯開口的難度大概不比讓那因哈特辭職簡單。「如果有需要,我甚至可以讓你泡在一整桶黃昏之露裡,就當我請你的。除非你比較中意超級藥水?不過那也不是什麼問題……」

「不、必。」露米諾斯好像快放棄聽他的胡言亂語了,一紅一藍的眼睛乾脆閉起來。氣若游絲。「等一下就好。」

等一下就好。

大概就等幾個小時,最晚不過半天。他沒說。現在時間尚早,他總能在夜晚降臨前恢復完好的。無論佩特信或不信,實際狀況遠沒有看上去的那麼糟糕,甚至露米諾斯還清醒著。而疼痛是一種脫離常態的、瀕臨極限卻不跨越的鈍痛,非但不能使他逃向昏睡,反倒維持了他意識的延續。

做為近乎魔法的存在,只要不是徹底的絕路,斷頭或腰斬,死亡與他的距離說不定同精靈一樣遠。運氣不好碰上一場爆炸,還在能被接受的範圍內。等到恢復了,連剛長好的關節處的皮肉都能削下,將斷肢接回去。唯一的問題就是到時候場面會很不好看,露米諾斯也盡量不去想像,更沒準備好一個趕走俠盜的理由。

而佩特還跪在一旁,遠遠看著像一尊哀悼的人像。

最令人畏怖的精神衝擊已經消退了,存留指尖發麻的感覺,以及胃部的輕微灼燒來證明他是個情緒反應正常的俗人。不同於遇襲的當下,言語破碎、思緒混亂,表達一句慌亂的關切會咬到三次舌頭,現在的佩特能以一種超現實的鎮靜來審視狀況。

他身處的景象很奇幻,有一個活人與半個活人。前者染了大半身的血,浸濕一襲華服,卻毫髮無傷;後者則是一幅奇蹟般的畫,不收門票,但謝絕兒童欣賞。他不自覺地發愣著,帶有一絲絲不承認的無措。回憶從火花點點開始,到一個亮白亮白的影子撲在自己身上,捲走危難、撫去殺機。他想這條命應該算是露米諾斯撿回來的,雖然有一小部分的他很懷疑這一行動有沒有經過考量。可能有,應該有,絕對有。因為是露米諾斯。

佩特盯著他的傷口看。爆炸燒去了魔法師的衣袍,殘餘焦黑破爛的碎布塊。它們與流失的血液一起暴露出了死白的臉,死白的嘴唇,死白的手臂與胸膛。胸膛裡的東西依舊在跳動,酷似掙扎。佩特很想問這種狀況還有誰不幸遭遇過,可是露米諾斯八成不會應答,他正專心於緊皺眉頭、咬牙切齒。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被陽光映得閃閃發亮。痛。

後來他沒忍住說話。

「總有什麼我能做的吧。」

魔法師睜開眼睛看他,隔了幾秒才聚焦,透露出一種無害的茫然。佩特隨手抹去那些招人厭的汗水,檢驗似地搓了搓手指,等待回應,不抱多大期待。所幸露米諾斯還算通情達理。

「你……」他說話的方式變得和他的心跳一樣緩慢,逼得俠盜不得不貼近去聽,這才注意到對方的眼瞳上有一層水霧,隨時準備順著眼角溜出去玩耍。「有沒有,偷過,歐洛拉的術式?」

「……你非要現在來翻舊帳?」

突然之間露米諾斯恢復到能翻他白眼了,連死氣都被驅散了這麼一時半刻,透露出平日對待交情糟糕的戰友的苛刻。多麼令人可喜的進步啊!他不禁笑了一下,承認道:「不好學,沒偷太多。」

「那,跟著我唸。」

約莫是走投無路,他還沒見過露米諾斯能對他慷慨至此。跟著唸?可能要死去的其實是他。然而星之子沒給他時間感慨,一說完便開始近乎低喘地喃喃,佩特連忙跟上,一句一句接著,隨著部分模糊不清的語調,感覺呼吸吹在耳邊,聽見的咒語像禱言又像夢囈。狀況真有他自己說得那麼簡單嗎?露米諾斯身上似乎不剩一絲魔力,全與血污一起施捨予土壤,或者用於修補肉體。你是什麼神靈嗎,露米諾斯?你的教堂在哪裡呢。

歐洛拉的術式不好學。系統過於冷僻,過於專精,佩特推測它僅僅是流傳自某一位天才的個人研究,不曾受過他者的改良與簡化。好在蹩腳的模仿也是堪用,露米諾斯借他的力,作用於某些非術師無法理解的道理上,使佩特能感覺力量在舌尖躍動、流轉,如蜜如糖,並且在中途意識到他們究竟是要做什麼。這不是歐洛拉中多高級的魔法,露米諾斯卻讓人代勞,可能真的是力竭徹底。

正因如此,佩特忍不住在一瞬間的空隙裡再看看他,卻見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閉上了,睫毛像翅膀一樣。同時某些陌生的東西沾在上頭,很快就如清晨露珠般輕巧地滑入髮際間。舉世名聞的盜賊趕忙移開視線。

最後,那點力量消散成為了光,成為他手中一枚歪斜的小十字架,醜得不能跟星之子平時召喚出來的相比。佩特將它小心翼翼地捧著,放入傷處,協助那些肉塊縫縫補補。隨即聽到露米諾斯輕顫著呼一口氣,稍稍放鬆下來,還不忘啞著嗓子說:「以後再找你算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