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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醫】


  ——鏗鏘。

  沾染著鮮血的子彈落在鐵盤上,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這是從傷患身上取出的第三顆子彈。坐在病床旁木凳上的都弥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長舒口氣,少有的忐忑與焦慮讓他長時間握著鑷子的手開始微微發顫起來,使勁的虎口又酸又麻,甚至險些在取出子彈時從掌中滑脫。

  坐在床頭的黑髮青年神色依舊冷淡自持,好像正在被取彈的病人並不是自己那般,只是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隨性地撐著頭,靜靜旁觀都弥為他治療。

  頭頂的燈泡閃爍了幾下,都弥只是在心中祈求著那顆已經有幾個月沒換的燈泡能夠再撐上一會,他可不想摸黑處理創傷,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在醫治途中還抽空去換一顆新的,甚至感覺自己一站起來就會腿軟。

  都弥沒辦法不去緊張。

  換做是除了弗蘭以外的任何病患,都弥都有自信能夠輕鬆地解決這種並不算非常嚴重的槍傷,作為一名生活在被稱作「無法地帶」的黑街之中的居民,他也不是沒有處理過更為致命的傷口,畢竟在黑街,血腥與廝殺可以說是家常便飯,診所窗外那幾乎是照三餐鳴起的槍戰聲響,讓人就算想不習慣這個充滿煙硝與死亡氣味的黑暗城區也很難。

  可是,弗蘭對他而言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弗蘭一輩子都不要成為他的病患之一,然而願望總是與現實背道而馳,他好像總是見到對方帶著血和傷的模樣。

  作為黑幫組織「JUDGE」首領的弗蘭,往往是站在最危險的位置,成為槍口與狙擊鏡瞄準的對象。都弥不太善長戰鬥或者是策略安排,作為黑街上少數的密醫,他能提供的最大幫助便是免費替弗蘭及其組織成員進行醫治——而那也是他用來從弗蘭手中換取自己性命的交易籌碼。

  都弥不由得回想起了些許往事,與暴力和脅迫交纏在一起的、他們那稱不上非常愉快的初次見面。那個傾盆的雨天、沾著鮮血的凶器、和雨水的氣味交融的鐵鏽腥臭,還有湖綠色眼眸的目光。

  「……你還有能耐在處理傷口時分心嗎?都弥。」

  清冷夾雜些許嘶啞的嗓音響起,呼喚他名字的男聲語帶戲謔,親密地貼合在耳畔曖昧的震動起來。都弥不禁渾身酥麻起來,幾乎是下意識地摀住耳朵向後退,不算穩固的倚腳晃了兩下險些傾覆,然後他感受著好像下一秒就會從胸腔裡跳出來的心臟,後知後覺地耳根發紅。

  不知何時湊近了臉龐的弗蘭唇角微勾,彷彿都弥略顯狼狽的反應成功取悅了他。

  從自己思緒中被喚醒的都弥連忙晃晃腦袋定了定神,假咳了幾聲假裝沒事,「別鬧我了。到時候一不小心把你的傷口弄得更嚴重了,可別怪在我頭上。」

  弗蘭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上一個這麼做的庸醫,頭已經被我摘下來了。」

  「別人是庸醫,我可不是。」都弥忍俊不禁,笑的眉眼都彎了起來。雖然弗蘭的話語聽起來像是一句對他的威脅,但是他並沒有從中聽出一絲惡意或是殺氣,更像是一種獨屬於黑街住民的黑色幽默。

  「光是嘴上說說可不能證明什麼。」弗蘭稍稍偏過頭,飄逸的鬢髮隨之輕晃了晃,瀏海投下的陰影中,一雙閃爍著危險光芒的眼眸對面前看似溫和無害的青年投下注視。

  「當然。在黑街,一切以實力為尊。」都弥拉了拉手術手套,回以一笑。

  由於黑街地處偏僻,又被其他城鎮列為非法地帶排斥著交流與貿易,物資缺乏也經常引起各方廝殺爭搶。其中令身為醫生的都弥最頭痛的是,他根本拿不到半管麻醉藥與像樣的醫療器材及用具,雖然他和這間小診所正接受著弗蘭的資助與照拂,可問題並不在錢財,而是麻醉藥沒有穩定的引進的管道,導致了如今有價無市的尷尬局面。

  無法實現局部麻醉,代表著需要動刀的病患必須全程忍受著治療過程代所來的劇痛,而能夠稍微減少痛感的,唯有依靠醫師高超的技術本領。

  都弥雖然不願弗蘭光顧,但他又同時慶幸著為弗蘭治療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鑷子小心翼翼地探入傷口中,夾住那塊金屬異物。拔出子彈的過程本該是無比痛苦的,要擠著從血肉中生生撕裂出來的空腔取出,可弗蘭臉上甚至見不到半分痛苦的模樣,只是望著都弥專注的側臉。

  都弥仔細地取出嵌入肌膚子彈,手卻在放往旁邊鐵盤上的過程中抖了一下,子彈落在地上發出響聲,又緩慢地滾遠,但他沒有管那顆子彈滾去了哪兒,放下手中染血的鑷子,轉而拿起了食鹽水和棉花清洗表面的異物與壞死組織。最後才是這段槍傷治療的收尾——傷口縫合。

  掛著細線的縫合針被他用乾淨的鑷子夾起,迅速又俐落的穿梭於皮肉之間,整齊的針線將不算大的創痕繡成精緻的模樣。

  「……好了,接下來這幾天不要亂動傷口,大概十天後看情況拆線。」都弥收拾起鐵盤上染血的醫療器具,站起身,收拾被隨意扔在床尾的襯衫——也許那已經很難被稱做是襯衫了。左半側早已全毀,染著血的彈痕和剪刀剪開袖子的凌亂痕跡讓都弥感覺有些刺眼,他抿了抿唇,隨後背過身將所有東西一起放進垃圾袋裡打包,垂下的眼簾遮住了眼底的擔憂。「你應該慶幸自己命大,子彈沒有把你的動脈射穿,否則事情就嚴重了。」

  「我?我不會死在這種小傷上。」弗蘭淡然的聲音和窸窸窣窣的動靜從他背後傳來,大抵是在換他放床頭的襯衫。

  「不是那個問題啊……」都弥面露無奈,轉過身看向病床上的青年。或許是因為失血而感到了身體上的疲倦,弗蘭正姿態慵懶地倚著床頭木片上擺著的鬆軟枕頭,半瞇的雙眼歛下了眸中的鋒芒,半敞的襯衫沒有扣上扣子而是隨意掛在身上,總是警惕著暗殺與突發危險的男人難得顯露出鬆懈的一面。

  注意到都弥的視線,弗蘭用完好的右手朝他勾了勾,薄唇微揚:「過來。」

  都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隨後他迅速掩藏起自己的動搖,重新坐回床邊的凳子時還能鎮定地開一句玩笑:「怎麼了,弗蘭?難道你需要我貼身照顧你嗎?」

  弗蘭凝視了他幾秒,凝視到都弥感覺自己臉頰開始發熱,才輕笑了一聲,「既然你是這麼想的,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話音方落,他伸手抓住都弥的手腕,一使勁便將對方拉向自己。

  猝不及防下都弥幾乎是整個人被拖上了病床,他只來得及避開弗蘭受傷的手臂,卻發現自己此時幾乎是跨坐在弗蘭腿上的親暱姿勢,近在咫尺的臉龐讓他好像能看見那雙深邃的綠色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彷彿被一隻沾黏在蛛網上的蝴蝶。

  「等等,弗蘭,你身上有傷……」

  他正想向後退開,弗蘭的手臂卻先一步繞到了都弥的後頸處,無聲無息地,宛如吐著信子的蛇纏繞住獵物的脖頸,帶著一絲冰涼的氣息。

  體溫較常人要低一些的手指,輕輕捏住了都弥毫無防備的頸。霎時間,他感覺到一陣疙瘩,伴隨著難以形容的麻癢從頭頂到腳底,讓他不禁輕顫了一下,卻只是忍耐著這股莫名的情動與差點從嘴裡洩漏出來的驚呼。脖頸是人類的要害之一,而讓他人肆意觸碰自己的要害則是代表著順從與臣服的意味,每當弗蘭的佔有欲作祟時,對方總是會這麼或撫或捏,用指腹與指甲把玩著他相當怕癢的後頸。

  都弥不討厭弗蘭唐突的舉動,甚至每次都為此產生幾乎可說是不合時宜的心動。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傾盆大雨,燈泡閃爍了兩下後「啪」的一聲徹底熄滅,望著弗蘭那對在漆黑之中仍泛著亮光的眼眸,淅瀝瀝的雨聲讓他不禁一陣恍惚。

  他想起了兩人初次相見時的那一場雨。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對周遭的惡意分外敏感。

  生長在黑街的少年從小便適應著它的殘酷,在這裡只有活人和死人,沒有所謂的「小孩」和「大人」,自稱為他養母的女人是個重度毒癮者,未曾給予哪怕只是一次的關懷,總是用嫌惡和貪欲交纏的混濁目光看著他。

  所以他總得自己想辦法活下去。

  搶食、搶錢、搶地盤,在黑街裡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從他人身上搶奪而來,這樣的風氣讓惡意總是無處不在,一個人所擁有的東西都會成為他懷抱著的罪孽,被攻擊,陷入混戰,然後就是掠奪與被掠奪,勝與敗,生與死。在食物到手的那一刻就要馬上吃下去的是黑街共通的道理,只有那樣,食物才真正成為了自己的東西。

  惡意似乎成了在黑街生存必須的武器。暴力、爭搶、欺騙和背叛是這裡的主基調,而都弥最先面對的惡意,來自於他的養母。

  毒癮深重的女人在散盡家財後,開始把主意打在他身上。

  那一個雨夜,養母抱著他,嘴裡說著「兒子,我真的很愛你」這種一目了然的謊言,在「幫媽媽一個忙好不好」的詢問聲中,她環繞在他肩上的手臂化為勒緊喉嚨的繩索,嗓音中是淬了毒的惡意。

  她將他賣給了進行人體器官交易的販子。

  不甘落於如此境地的他在雨中奔跑著,身後的販子緊追著他不放,直到他被逼入一處陰暗的死胡同中。

  販子顯然脾氣不好,對著他又是不堪入耳的辱罵、又是一陣拳打腳踢,宣洩著因為他的逃跑而挑起的憤怒,手中沒有武器的他只能癱倒在地上,任由滴落在身上的雨沖刷去他身上的血跡,只留下了暴露在外的瘀青。就在他險些被打暈帶走的前一刻,他看見了販子身後突然出現的、披著斗篷的男人。

  男人的腳步很輕,淹沒在雨聲之中,但是那兩聲槍響卻是響徹了天際。

  販子顯然沒能反應過來,子彈在那之前便精準貫穿了頭顱。他狼狽地坐起身來,仰望著面前的男人。

  男人緩步走到他的面前,壟罩在斗篷帽子陰影下的臉龐讓都弥看不清對方的表情。突然間,男人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並將他提起,儘管雨水模糊了視野,他還是能清晰的看見那對清冷的湖綠色。

  逐漸加劇的窒息感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會輕易的死在對方手上。

  可是,都弥卻一點沒有感覺到害怕,或許是因為男人雖然並不是什麼好人,卻沒有像其他人那般散發出明顯惡意的緣故。

  男人望著他毫無懼色的神情,像是感到有趣般瞇起雙眼,放鬆了手中的力道,居高臨下地望著跌回地板上難受嗆咳著的少年。「通常,我不會讓見到我的人留下活口,不過,我給你一個機會自己決定。」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轟隆——!

  乍響的雷聲轟然落地,都弥猛然睜開眼,從夢境中驚醒過來。

  不知何時躺在病床上的他身旁卻沒有那個最應該躺在床上靜養的病人,都弥左右張望了一下,看見了被壓在床頭櫃上的一張小紙卡。

  「我走了。」

  上頭只有用優雅的字跡書寫的幾個字,從墨跡乾掉的情況判斷,他應該已經離開了許久。

  都弥捏著那張紙,垂下眼,又嘆了口氣。

  「別再帶著一身傷來見我了」這句話,他還是沒能說出口。



彩蛋一:【診所開業秘話】

  都弥不善長戰鬥,他的小診所之所以能夠安然無恙地在黑街上營業著,則是多虧了JUDGE提供的庇護。

  在黑街,受傷是家常便飯。他們雖然是生長在黑暗中的狂徒,卻也不盡然是滿腦子只有廝殺的白痴——說到底,與人搏鬥也只不過是生存的手段之一——因此,數量十分稀缺的醫生出現的剎那,他的消息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就會傳遍黑街的每個角落。

  作為一個無照密醫,都弥治療的準則只有一個:「認錢」。

  錢是什麼呢?錢是交易的貨幣、是實力者的自證、是滿足人類一切慾望的通行證,黑街以實力為尊,財富也算做強大的證明之一,弗蘭便是在暴力與財富中獲得認可的強者。

  只是,光顧的顧客並不全然是有錢的。

  「不好意思,本店並不接受賒帳。」都弥面帶微笑地望著凶神惡煞的混混,絲毫沒有被用小刀指著威脅時應有的慌張與害怕。

  「賒帳?哈,小子,你找死嗎?我說了我是不會付錢的!」

  混混這麼說著,在地板上呸了一口唾沫,臨走前還打破了診所的玻璃窗,都弥全程都只是靜靜注視著惡徒的舉動,沒有阻止對方的暴行。混混將此視為了都弥懦弱膽小的表現,放肆嘲笑了幾句後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都弥在對方踏出診所大門之際,對他溫聲告誡道:「我已經提醒過你了,本店不接受賒帳。」

  「那你來想辦法從我身上拿啊?」混混不屑的冷笑。

  隔日,一具屍首分離的屍體在大街上被發現,身旁還有用血留下的優雅字跡:「既然沒錢,就以命來償吧」,還有一個象徵著JUDGE組織的記號。


彩蛋二:

  都弥的養母死了。

  是器官販賣者群體動的手,他們睚眥必報,在都弥身上吃的虧顯然是從養母身上討回來了,而女人的屍體則是在半腐發臭後才被人發現。

  因為都弥說想去看一眼,弗蘭便與他一同前去。

  弗蘭並不清楚都弥和她的養母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想來也不是太好,黑街上從來沒有所謂親情可言。他望向沉默著的都弥,溫和的少年沒有說要靠近些看,兩人就這麼佇在遠處,看著其他人在腐敗的屍體上翻找著是否有值錢的東西。

  都弥的表情很平靜的冷淡,好像不論是愛,還是憎恨,都與他無關似的。

  「……我們走吧。」

  他轉過身離開,聲音輕的在風中一吹便散了。

  弗蘭一瞥,圍繞在女人屍體旁的人們在發現她身上無利可圖後紛紛散去,又是一具黑街上隨處可見又乏人問津的死屍。

  或許就是因為背叛和傷害無處不在,生活在黑街的人們才總是學不會如何正確地去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