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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甭提什麼惡夢，昨晚盧佾暘幾乎沒有睡著過。闔上眼後都會因為疲勞產生睡著的錯覺，接著就會因為期待時間已經過去多時而興奮地睜眼，最後發現其實只過去了幾分鐘。整個晚上重複這樣徒勞的循環狠狠地折磨了他的意志一頓，等到早上該起床的時間到來，他卻不想睜眼了。打領帶的時候他猛然摀住嘴用力閉上眼睛，打了一個超大的無聲呵欠，然後就一直垂著頭站在那裡。「你幹嘛站在這裡一動也不動，要沒時間了說。」李秉諭拍拍盧佾暘的肩膀，讓他抬起頭來，接過他的領帶繼續打，「那天我也是這樣幫你打領帶，結果我卻沒辦法親手教你。不過沒關係，今天我再幫你打一次，希望你可以一切順利，通過考核。」他拉緊了漂亮的結，對著盧佾暘微笑，指尖再次撫過領結，彷彿要將祝福別在他的胸前，「謝謝。」盧佾暘喃喃道，握住李秉諭的手。就算自己早已學會如何打領帶，打出來還是沒有李秉諭給自己打的好看，友軍助陣也總有孤軍奮戰沒有的溫暖力量。盧佾暘將李秉諭拉過來和自己碰肩，笑得無畏，走過他們身旁的范范看見了，停下腳步轉身摟住他們。他們三個人就這樣抱在一起，心裡都深深明白這是屬於他們全部人的戰役，最終卻還是只能自己踏上戰場。他們該對抗的不是彼此，是某個操控著一切卻不為人知的力量，他們該證明的不是誰比誰更強，而是他們有那個能力不被任何人輕視。擁抱了一會兒，他們無語地鬆手，各自走向他們要去的地方。

　　到練習場集合完畢，眾人排排站好的模樣就和平時練習沒有兩樣，讓盧佾暘開始有點抗拒考核。就不能讓時間停留在他們都還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時候嗎……那可能得一路倒退到加入馬戲團之前了。學校段考的時候同學們還能嘻嘻哈哈地講沒意義的廢話，考試一點都不恐怖，至少考試之前他感覺不到必須為此產生什麼恐懼，他不會因此失去往後的人生，不會因此必須放棄一個夢想，考試只是眾多日常活動裡的一環。但面前的考核決定了自己日後在馬戲團的生活會是什麼模樣，甚至決定了他的地位，他一直都感覺得到身旁的人對他的敵視，每當同房間的人們，甚至是其他房裡同樣還沒入選的小丑看向他時，他都能感覺視線穿刺過他投射到背後的林毓家和黃莑茗身上。他想過他必須為此通過考核並且入選，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能力，但不禁又想到，或許人們都會把他的成功視為理所當然，一旦失敗，又將成為笑柄。他沒有選擇，成功或失敗他都要承受眾人的排諠，他一定得被所有人一人一口壓力大的胃酸給淹沒，眾人的「期許」是他身上一塊無法抹去的華麗刺青，他別無選擇。

　　「好，來，第一個可以先來準備了。」

　　這次不只負責訓練的女人，還有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男人也在現場。他一身幹練黑衣，抱著雙臂靠著鏡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盧佾暘偶然大起膽子看向他的眼，立刻驚慌地別了開來。排頭為首的那人走上前去了，第二個人立刻跟了上去，大家變得比訓練時還要有秩序得多，突然一個一個都變成了優秀的菁英份子，好像從前都是那女人瞎了眼，沒有發現這群被埋沒的英才。盧佾暘吐了口氣，慢慢放鬆緊繃的肩膀，乾燥的嘴唇因為緊閉太久有點黏在一起，他快速舔了舔，順便咬掉了幾塊死皮。他每看著一個人完成動作就覺得心慌，但不看又讓他覺得錯失了重要資訊，他永遠無法預測下一秒決定自己是否通過的關鍵會不會出現，所以只能強迫自己死盯著軟墊上的人看。他咬了下自己的手指，收下去背在身後，又撥了撥指甲，撓了撓突然發癢的手背，腳尖磨了磨另一隻腳側，抬頭深深吸口氣，低下頭用力吐出來。他現在亢奮得異常，沒辦法閉上眼睛，為了保護乾燥的眼球而產生的淚水在眼眶邊緣快要滿溢而出，心跳清楚到他快承受不住那樣的律動，眼看即將輪到自己，他又鎮靜了下來，控制不住的妄想與期盼都濃縮在顫抖的指尖。他覺得呼吸被什麼給勒住了，手緩緩地抬起放在領帶結上，抓住它，要扯開前忽然想起了什麼，止住了動作。

　　「希望你可以一切順利，通過考核。」

　　盧佾暘張望了下，果然還是沒能在隊伍裡看見李秉諭。雖然沒辦法讓他看見很可惜，不過沒關係，他要做的就是將好消息帶給李秉諭，當作回禮。

　　「下一個，范庭瑜，準備。」

　　盧佾暘嚇得跳了起來，范范的背影在他面前脫離隊伍，走到軟墊一端。眼前景物又不可控制地晃動起來，他好想大叫，好想蹲下抱住頭，但他還是握緊了拳頭站得直挺，皺緊了眉，吞下唾沫，看范范在前一個人完成動作後踏上軟墊，轉了轉脖子鬆了鬆手腳，靈活地往前俯身翻滾，翻過一個筋斗，抓住吊環，再盪去下一個吊環，穿過吊環，放手，空翻，落地，一切就跟教科書一樣理所當然而且無從挑剔。他好想成為已經往隊伍走回來的范范，他剛剛完成了考核，而且完成得非常漂亮，讓一部分的自己誠實地感到望塵莫及。在上場之前一切都是未知，必須要讓筆尖觸紙才能彩繪未來，但倘若筆尖歪斜了呢？等待著的是不是也只剩下一去不復返的悔恨與地獄般的灰暗。只有走上前去才能知道屬於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模樣，就算惡夢再可怕，也得親臨一次才算得上一場如夢癡狂。腳踝的疼痛爬牆虎一樣難纏，眼前的挑戰尚需他披荊斬棘，但他做好了決定，就算有一丁點畏懼也要藏起，走在實現夢想的路上，他必須昂首闊步，才能換取最後的揚眉吐氣。

　　「下一個，盧佾暘，準備。」

　　

　　「辛苦你了，范哥。」

　　「謝謝貢貢。」

　　范范開心地接受李秉諭放在他盤子上的巧克力夾心麵包，旁邊的人興奮地舉起手正好打中了他，也能彼此笑著和解，這就是考核結束後的氛圍。大家都放下高懸兩個多禮拜的心，一瞬間煩惱被砸碎的聲音滿地都是，所有人都手舞足蹈迎接夜晚之後最燦爛的黎明破曉。沒有通過考核的人在這樣的氣氛下被匿去了蹤跡，放眼望去只能看見笑容看不見淚水。李秉諭彷彿是笑得累了，撐著頭懶懶地撥弄食物，忽然抬頭張望了下，「你有看見佾暘嗎？」

　　「佾暘說，」范范縮起身體躲避身旁室友歡鬧的拳頭，「他現在不適合跟大家坐在一起，所以一個人待在外面。」

　　「這樣啊。」李秉諭笑得無可奈何，「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你今天沒看到佾暘的表現真的好可惜。」范范重新坐正，一邊整理衣襟一邊瞥了旁邊一眼，「這是他做得最好的一次，連老師都嚇到了。」

　　「真的喔？」李秉諭驚喜地挑眉，隨後欣慰地吁了口氣，「他之前弄傷腳踝，考試前兩天還感冒，還好最後還是有好的表現，他一直都想入選成為表演者，現在應該是沒問題了。欸那這樣我們這房就跟別的房間一樣有很多表演者了欸，終於可以擺脫新手房稱呼了嗎？」他促狹地笑著問。

　　「接下來就是你了，貢丸。」范范笑得充滿希望，就像高掛晴空的太陽，「接下來你只要參加訓練再通過考核，我們就能一起表演了。」

　　「這個嘛……」

　　在一片笑鬧聲裡，李秉諭的沉默顯得突兀起來，他注意到范范變得有些侷促的舉止，立刻咧開笑容，「也是啦，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要一起站上舞台。」

　　距離餐廳越近，那片模糊的歡聲笑語就更清晰一些，「佾暘？」朝餐廳走來的黃莑茗看見熟悉的身影蜷縮在牆下，停住了腳步，「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吃飯了嗎？」

　　靠著牆抱著雙膝坐著的盧佾暘抬起了頭，對黃莑茗微笑，「我不餓，想一個人待在這裡。」

　　「你不是通過了嗎？」黃莑茗疑惑地問。

　　「是啊，所以才想一個人待著。」

　　黃莑茗瞭然地點頭，「那我先進去了喔。」

　　盧佾暘點頭，在黃莑茗進去之後再度把臉埋起。心跳好不容易緩和了些，他現在還沒有勇氣真的踏進那樣盛大的歡騰裡。太過燦爛的事物都會有種抓不緊的感覺，因為人們總是認為盼望的事物只出現在夢裡，盧佾暘露出了一雙眼睛，他現在思緒比起以往更顯紛亂，反而無法冷靜下來。或許等等和范范擁抱一下就能找回一點現實感了，那就坐在這裡等他吃完晚餐吧。他繼續低著頭坐在那裡，突然聽見最靠近門口的這桌房長開始講話。他留神傾聽一會兒，猛然提起一口氣沿著牆壁爬了起來。

　　「那我們開始宣布入選名單。入選的人，記得下禮拜開始參加訓練，第一次訓練沒到會被除名，自己注意。」

　　怎麼這麼快就要宣布入選名單了？所以之前黃莑茗說的通過考核即入選，現在是變相獲得證實了嗎？盧佾暘不安地貼在牆壁上，想聽清楚又不敢進去直接坐下來聽，那樣子在各種方面而言都太赤裸了。他仔細分辨聲音，黃莑茗似乎還沒開始宣布，他深深吸一口氣，沒有信仰的他不知不覺扣起了雙手，閉上眼試圖讓聽覺最大化。過了一會兒，最靠近門口的這桌似乎宣布完畢，盧佾暘睜開了眼，靜靜等待黃莑茗的聲音出現。

　　「他們好像說完了。」黃莑茗看一眼隔壁，嘆了口氣，拿出帶在身上的紙張起身，瞬間所有目光都被聚攏在他身上。這群在方才就已經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的人們，都屏氣凝神地用膜拜的眼神看著他，那種崇敬看似加諸自己，但他太清楚他們的想法了，在心裡反射性地訕笑。他慢條斯理地展開紙張，順了順紙上摺痕，又掃過一圈大家按捺著不滿的眼，嘴角在紙後玩火似地勾了起來。他清了清喉嚨，頓了一會兒，淺淺地微微一笑。

　　「等等我會開始唸名字，被唸到的一樣記得下禮拜開始訓練，第一次沒到就除名。那我就開始了。」

　　范范和李秉諭交換了個眼神，在黃莑茗不帶情感的朗聲下顯得分外複雜。一會兒，「范庭瑜」三個字雪片一樣降落在他們耳際，讓他們俱是一機靈，在王柏融的名字也被宣布過後，李秉諭擺出「盧佾暘」的嘴型，范范小小地點頭，垂下眼眸眨了眨。在這之後又是幾個名字，他們氣不敢吐一口地等待，還沒等到他們熟悉的那個名字出現，黃莑茗就收起了紙，目光落在他們倆身上。

　　「恭喜以上這幾位入選。」

　　范范抬頭詫異地對上李秉諭的眼，又看向黃莑茗。他們開始在腦袋裡搜尋方才聽過的名字，還悄悄用指尖一個一個點人頭，真的就是沒有盧佾暘。范范喃喃了一句「不會有錯啊」，李秉諭看他這樣更加感到惶惑不安，起身想去尋盧佾暘，范范趕緊站起拉住他的手，對他搖了搖頭。外頭一串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他們並肩站在原地，就這樣聽著那彷彿要把他們的心剜出一個坑洞的聲音漸漸遠離。

　　尚未點燈的長廊盡頭，黑暗驀然吞噬自投羅網的身影，無聲地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