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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約】


  神明娶嫁,皆在天將曉而尚暗之時。

  略顯陰沉的天空逐漸被渲染上薄薄的橙,拂曉的陽光開始滲入天空,一點一滴吞沒去黑夜殘存的顏色。本該是無人清醒的寧靜黎明,村子裡卻是與往常不同的喧囂,村民們早早燃起火把點亮了還未甦醒的灰暗的蒼穹,彷彿此刻已是天明。

  傳說破曉是一日中最神聖的時刻,所有妖魔、鬼魂等不祥之物都會消失在純淨的曙光之中,歸於虛無;同時,也是神明能夠現身於人間的短暫片刻。

  為了迎接親下凡間的神明,所有村人們都起了個大早,開始著手準備起「送嫁儀式」所需的祭祀物品與道具,否則若是錯過了吉時,惹的神明不快而降下懲罰。在這匆匆忙碌的景象之中,格格不入的只有一名身著白無垢的少女沉靜的坐在椅子上,微微低下頭注視著地面,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搖曳的火光照著少女頭上的純白棉帽,沿著帽沿在她的臉龐投下的一片讓人看不清面貌的陰影,只依稀能望見泛著瀅瀅水光的藍色雙眸。柔軟的燦金色長髮大部分都被盤起並藏於帽間,只有些許長度不夠的碎髮露了出來。

  為什麼幫她打理儀容的人們要這麼做,少女的心中是再明白不過:他們想要藏起她那與旁人漆黑色的髮截然不同的、彷彿異類的金色長髮。

  好像這樣就能讓她看起來和其他人一樣。

  民風越是淳樸之地,其信仰就越是純粹而忠實,對於陌生而未知事物則越是抱持敬而遠之的心理,盡皆歸於怪力亂神之談。而擁有金髮與藍色雙眼的她,就是最活生生的例子。

  她並不屬於現在的家族。少女自己也記不清過去的事情,甚至連名字都不曉得,只是聽得旁人的閒言閒語說,是她的不祥給原本的家帶來了火災,僥倖存活的只有她一人,父母則是葬身於火海中。而後收養了她的家族,則是村子裡最有名望的巫術家族。家族沒有傳下來的姓氏,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出生便是為了侍奉神明,唯有神祗的居所才是他們真正的歸處,而不是這個「家」。

  雖然名字大多是由家人來取,但是家族中有少數人是由神明直接賜予名字的。給予名字是一種契約結締的行為,比如親子間,給予名字來確認、加強彼此的聯繫;比如主寵間,給予名字以訂定上下關係的階級。而神給予名字,則是一份婚姻的契約,直到成年之日,神明便會來迎接自己的婚約者。

  這些擁有「神賜之名」的存在無論男女,皆被稱為「神嫁」。

  而她雖然不曾真正屬於家族,卻不知為何在意外後獲得了神賜予的名字,「菲迦蕾亞」,便是她得到的新名字。

  至於神為何選擇她作為新娘,問題大概只有等到他們相見才能解開了。

  「菲!抱歉讓你久等了!」

  一陣熟悉的呼喚聲將菲迦蕾亞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她抬起頭,發現她在村子中唯一還能稱得上是的好友的珮姬蘿菈抱著個木箱,氣喘吁吁地朝她跑來。「阿婆也真是的,竟然擅自把我化妝的東西收起來了!害我找了半天!」

  「珮姬……」菲迦蕾亞看著珮姬蘿菈氣勢洶洶的打開木箱,將裡頭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才挖出一個比巴掌還小的圓扁小盒,忍不住開口:「真的不用……」

  「什麼不用?哪有女生出嫁前不上胭脂的!沒可能!沒門!」珮姬蘿菈擰開小盒,露出裡頭酒紅色的胭脂膏,然後輕輕地用小指抹上一層紅色,小心翼翼的在對方的唇瓣上點了點。菲迦蕾亞見她堅持,便也沒再阻止,乖巧地任由對方再自己臉上塗塗抹抹。

  可妝上到一半,珮姬蘿菈的手卻停住了,原本開朗的表情也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帶著些許哀傷與不捨:「這或許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情了……菲。對不起,我也只能做到這種小事……」

  菲迦蕾亞看著眼眶泛紅的好友,心裡感到相當溫暖。

  這麼多年,真正關心她的也就只有她了。珮姬蘿菈把她當作是手足姊妹,她也把對方視作親密的存在。

  「不只是小事……」菲迦蕾亞握住她的雙手,接著闔上雙眼,將自己的額頭貼上對方的額頭,向來清冷淡漠的聲音裡是難得的溫柔,「不要難過。」

  珮姬蘿菈眼眶再也噙不住淚水,一滴一滴的淚珠落在她們的手上,滾燙的溫度透過肌膚傳遞到她的內心,像是一到熱流淌過。這是菲迦蕾亞第二次看見珮姬蘿菈的眼淚,第一次則是她經歷火災意外後從床榻上睜開眼的時候。

  「你16歲了,菲……恭喜妳成年了。」珮姬蘿菈哽咽著抹去臉上的淚痕,然後朝她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在菲迦蕾亞的眼裡多像是太陽。「我會讓你變成全村最漂亮的新娘子的……」

  「嗯,謝謝你,珮姬。」

  ——謝謝你陪我度過最難熬的時光。

  菲迦蕾亞稍稍揚起了嘴角,而珮姬蘿菈沒有看見。


  與她訂下婚約的,是名為「艾利歐特」的火焰之神。菲迦蕾亞總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可又記不起來是在那裡聽過。

  閉目養神的菲迦蕾亞此刻正靜靜坐在神社大廳中央,等待著神明的到來。兩旁各有一排與人齊高的金色蠟燭架,燭上的火苗隨著從外頭吹入的風不安穩的搖蕩著,卻沒有動搖分毫她此刻的平靜。她並非全然沒有其他想法,然而她明白事到如今已沒有任何意義,所以選擇沉默接受。

  就在她睜開雙眼之時,風靜止了。

  蠟燭尖上微小的火苗蹭的一聲,猛然變得比原先要大上數倍,饒是冷靜如菲迦蕾亞也還是不可避免地嚇了一跳。可事情還沒完,火光在空中凝聚成一團龐大的火焰,火光中逐漸顯現出一個俊秀的紅髮男性的模樣。

  菲迦蕾亞發現,自己看見對方的模樣後,心底那股熟悉感更是加深了幾分。

  她曾經見過他嗎?

  他緩緩的撐開眼瞼,燦金色的眼眸映著周身火光,閃爍著彷彿日出破曉般明亮的神采。菲迦蕾亞的目光像是被那瑰麗的色彩給吸引住了,怎麼也別不開目光——上一次她看見這麼漂亮的顏色,是在珮姬蘿菈生日時村長送給她的一塊美麗琥珀石,在陽光照耀下透出乾淨又純粹的蜜色。

  男人一看見她便溫柔的揚起嘴角,揮揮手驅散了纏繞在周身的流焰,裸著的足輕盈踏上木製的地板,卻半點聲響也沒發出。

  「菲,我來迎接你了。」男人……又或者說是火神艾利歐特,在少女的面前單膝跪地,並牽起她的手,宛如騎士對自己所侍之主許下一生忠誠的諾言般,在手背上落下虔誠又繾綣的吻。

  這畫面要是被人看見,可還真分不清到底誰才是神明。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儘管表面上不顯,但向來與他人少有肢體接觸的菲迦蕾亞有些不太自在,儘管面前的男人是神明、是她未來的丈夫。

  艾利歐特細心的察覺到少女輕蹙的眉間,知道是對方心裡不太高興。他也沒有為此發怒,只是放開了對方的手,主動後退一步,拉開那對兩個初次見面的人而言過於靠近的距離。

  「失禮,我唐突的舉動似乎讓你感到不快了,在此獻上我誠摯的歉意。」艾利歐特微微欠身,「我只是……太興奮了。」

  菲迦蕾亞搖了搖頭,「沒必要道歉。」

  聽言,艾利歐特直起身,臉上帶著溫柔而喜悅的微笑。「感謝你原諒我的無禮。我是火之神『艾利歐特』,雖然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她總能從對方的表情中發現一些違和感,參雜著一股好像他們其實並不是陌生人的親近與熟稔。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是一根羽毛落在心上,軟軟的、癢癢的,又帶著一絲暖暖的感觸在心尖揮之不去,讓她無法不去在意。

  「我們,見過嗎?」菲迦蕾亞出聲詢問。

  而艾利歐特的回答卻是非常曖昧:「或許吧?」

  雖然有些不滿於這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但性子淡薄的菲迦蕾亞也沒有選擇追問。話題的結束讓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此時外頭的太陽已然升起一半,光芒撒入大廳和背對著出口的艾利歐特身上,紅色的髮絲被微風吹動,像一簇搖曳的火焰。

  「菲,」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艾利歐特,「你要不要去我的住所看看?那裡安靜又漂亮,你一定會喜歡。」

  他朝菲迦蕾亞伸出了自己的手,比起要求更像是邀請。菲迦蕾亞舉起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緩緩搭上對方的手心。艾利歐特臉上的笑意加深了幾分,握緊了那隻比他還要嬌小纖細的手,眼裡的柔情濃厚的彷彿要滿溢而出,明亮的讓菲迦蕾亞不由得別開了眼。

  最後她還是沒有問出口,「為什麼要選我做你的新娘?」


  「天神祭」是村里五年舉行一次的祭典。

  為了感謝神明的祝福庇佑,人們會在薄暮時升起營火,以烤至食物來祭祀神明,並會跳起感謝的舞蹈直到日出。

  艾利歐特生怕菲迦蕾亞在家裡待的悶了,便藉這個機會悄悄帶她回到村子散心。菲迦蕾亞知道對方這是在為她著想,卻不曉得對方是怎麼看出她有點想念她的好友珮姬蘿菈的。

  這些日子以來,艾利歐特把她照顧的無微不至,偶爾會帶她去些人類無法到達的地方欣賞風景。他不知為何,特別執著於讓她開心這件事,總是想盡辦法想要她露出笑容。儘管一次都沒有成功,卻已經足夠讓她卸下自己的心防。

  升起的巨大營火驅散了黑暗,村人們載歌載舞,配著好酒與鮮肉一同歡聲慶祝。他們牽著手隱藏在熱鬧的人群中,沒有人發現這兩個來客。

  輕快的樂曲活絡了帶著涼意的空氣,笛聲、鼓聲、各種樂器被一雙雙手奏響,譜成和諧的樂章。

  直到音樂被一陣銳利的尖叫聲打斷。

  「小心!」

  菲迦蕾亞吃了一驚,連忙抬起頭。一個沒有家長看管的女孩不知為何跑到了營火旁,這時一陣強風吹起,眼看火焰就要燒向毫無防備的女孩——菲迦蕾亞幾乎停住了呼吸——卻拐了個奇怪的彎繞過那嬌小的身軀。似乎是女孩母親的人慌張的上前將被嚇哭了的女孩抱走,輕聲哄著。

  她愣了愣,一股熟悉感從心裡湧上,讓她忍不住看向身旁的艾利歐特。而艾利歐特只是笑著對她眨了眨眼,然後伸出食指抵在唇上。

  艾利歐特是要她露出太明顯的表情,那會讓他們暴露身分;然而他並不曉得,菲迦蕾亞會看向他並不只是因為知道他暗中出手救下了人,而是因為一段突然被喚醒的記憶。

  由於那一頭前所未見的金髮,菲迦蕾亞從小就被原本的家庭深深厭惡著。她作為「不詳的存在」,甚至讓她的親人也一起被村人們所疏遠,她的雙親承受不住旁人的指指點點,發瘋了,便放火燒了自己的家,打算讓火焰帶走他們一家三口的性命。她那時被濃煙嗆的意識模糊,躺在發燙的地板上,淚珠一顆顆從眼眶滑落。

  她不曉得為何自己必須得過這樣的一生。她堅強得忍受著父母的打罵,忍受著村人的疏離厭棄,忍受著孤獨,卻終究忍不住在最後吐出自己的脆弱。

  「誰來……救救我……」

  就在火焰即將吞沒她的前一刻,她看見陌生的紅髮男人一手將傷痕累累的她輕柔的抱住,隔絕了烈炎的炙熱。火焰彷彿突然有了靈性,自動繞開了男人與在他懷中低聲啜泣的女孩。

  「沒事了。你不要哭了,嗯?」男人一下一下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安撫,語氣中是女孩從沒聽過的溫柔。「沒事了。」

  她又是害怕又是安心——她所認識的大人沒有半個對她好過,雖然她好像總是無所謂的樣子,可她也不過是個小孩,她也想要一個可以放心依靠的大人陪著她,保護她。

  男人小心的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然後摸了摸她的頭,寬大的手傳遞過來的溫暖讓她感到安寧。「吶,你以後要不要做我的新娘子?」

  「新娘子……是什麼?」她問。

  「就是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一直保護的人。」男人笑著解釋。「如果沒有人守護你的話,就讓我來守護你吧。好嗎?」

  女孩不敢置信地眨了眨她藍色的眼睛,還隱隱泛著水光的眼彷彿湖光瀲豔,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想要保護她,而不是打罵她。「真的?」

  「真的。」男人認真的點頭,然後伸出自己的小指,「來打勾勾?」

  她也巧地伸出自己的手,緊緊勾住對方的小指。

  「勾手指,如果說謊的話就要吞千根針!約定好了!」


  「……菲?」艾利歐特輕聲喚醒突然沉默下來的菲迦蕾亞,柔和的雙眸裡染上些許擔憂:「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菲迦蕾亞搖搖頭,儘管想說的話多到幾乎要湧出喉嚨,不善言詞的她還是選擇讓它們沉澱在自己滾燙的心中,等到有一天她能夠將這無法言喻的龐大情感化為文字的時候,她就會說了。

  她垂下眼簾,藏起眼眸中的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