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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狂歡《失憶的大魔法師未免也太可愛》- 伊得中心

  ……好像做了一個夢。
  伊得想。

  夢中的他穿越到光怪陸離的奇異世界,看到了未曾見過的壯麗景色,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
  但美麗與危險卻是並存的。
  那裡存在著會傷人的「魔法」、嗜人的「怪物」、毀滅一切的「寶石」。
  伊得很害怕,他想逃跑,那些召喚他的使魔卻要求他擔負起大魔法師的責任,拯救這塊大陸。
  如果不做,無處可逃的他也會死……於是伊得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伊得先生。』
  『伊得。』
  『冒牌大魔法師。』
  『小鬼。』
  『小少爺。』
  『主人!』
  『達令!』
  有時溫柔低沉,有時質疑取笑,他被眷屬們冠以各種稱呼,每一聲、每一次,喚的都是他。
  這種感覺還不賴。曾經長年待在育幼院的褐髮青年如是想。
  好像很多人都需要他。
即使付出的代價是生命,那也沒關係,
畢竟,在他原來的世界裡,即使完美地應付了那一個個難纏的客人,最終獲得的酬勞根本無法抵銷心靈上的疲憊……想著想著,伊得的身高逐漸縮水,外貌也開始改變。
  無力改變的事情只能接受——這是少年時期的伊得無法想像的。身為孤兒的他雖比同年齡的孩子早熟,卻也同時在心底悄悄地保留著那一絲天真。
  只要長大就自由了,受到的限制解除,能夠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一來,他就可以——
  「達令?達令!該起床囉!早起的達令才有點心吃!」
  身上的毛毯被巨大的外力掀翻,一股冷風直衝伊得的臉龐,嚇得他猛地睜開眼睛。
  「達令!早安!」
  見伊得的視線投向自己,那道代替毛毯撲上來的銀白色身影停在他的眼前,修長的睫毛輕輕掃過伊得的臉頰,好癢,後者縮了縮身體。
  「達令不說話,是不想起床嗎?我知道了,要叫醒達令公主的話,需要布儡王子的一個……」
  「你是想把他壓死嗎?」
  在即將觸碰到伊得的前一秒,雙唇的主人就被人凌空抓起,直接從床頭甩到床尾。
  「啊,氣噗噗城主也想給達令早安吻嗎?」頭髮如羽毛般蓬鬆的布儡在半空中靈巧地翻了個身,挑染的那抹灰髮劃出一道圓弧,「放心吧,我只是把達令『床舖咚』而已,才沒有真的壓到達令呢!」他順勢站回地面,嘴邊噙著笑解釋。
  「說了幾百次了,我叫啖天,算了……你又跟這傢伙學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詞……嗯?」皮膚黝黑的紅髮青年注意到伊得的視線,他挑了挑眉,露出一抹邪笑,「怎麼?想要我的吻嗎?如果你好好求我的話,也不是不能……伊得?」
  「是,我、我是伊得!」
  被叫出名字的伊得肩膀一抖,全身僵硬地抬頭覷著對方越來越陰沉的神色。
  「你的表情,就跟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模一樣……」啖天站直身體,銳利的藍棕異眸迅速環顧四周,「房間沒有被入侵的跡象,你這傢伙,又在搞什麼鬼?」
  才剛逃脫被壓扁的命運,伊得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原以為那個紅髮大哥哥是個好人,沒想到他比另外一位白髮青年還要可怕。
  伊得終於從床上跳了起來,翻身離開這張大得離譜的四腳大床,隔著床與站在另一頭的兩人對峙。
  「咦?他是達令啊?不是嗎?」
  「啊……」一陣輕風掃過,名叫布儡的大哥哥已經從彼端飄到了眼前。真的是用飄的!伊得被嚇了一跳,外面明明是白天,白色的幽靈就跑出來了!
  想起昨晚睡前所看的鬼片,伊得緊緊閉上眼睛。
  「達令、達令?」
  「我、我沒有害你!不要來找我!」恐懼到了極點,伊得反而睜開眼睛,用力把人推開。
  他繞過兩人,往門口的方向跑,卻被人一把拉住。
  「等等,別想逃。」啖天抓住了他的手腕,瞇眼瞪他,越說,手抓得越緊,「你給我說清楚。」
  疼痛讓伊得瞬間紅了眼眶,好痛,手好像快斷掉了。
  「你……哭了?」啖天震驚地放開了他。
  門口被布儡擋住,旁邊又有啖天虎視眈眈,伊得沒有辦法,只好縮到窗邊,躲到窗簾後方。
  等了幾秒,那兩道惡夢般的人影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走越近,「你、你們……到底是誰啊?」蹲在地上的伊得不得不探出頭,手指緊抓著布,「院長真的超窮的,綁架我也拿不到贖金!」
「你到底在說什麼?」
啖天稍微抬高音量,就見好不容易平復情緒的褐髮青年癟了癟嘴,毫不猶豫地放聲哭喊。
「你好兇……好可怕!嗚嗚……院長、我要找院長……嗚哇啊啊啊!」
「系統分析:眷屬啖天讓達令感到威脅……鎖定,採取必要排除手段。」
「等、不需要在攻擊模式時才叫名字……我說,你鬧夠了吧,給我住手!」
  被打鬥聲吸引的人們聚集在門口。趁著眾人忙著阻止雙方鬥毆時,褐髮青年擦了擦早已不存在淚痕的臉頰,同手同腳地沿著牆壁往外爬。磁磚上鋪著的地毯好軟啊,真希望能分給育幼院的同伴們一人一條。眼見逃出有望,伊得喜孜孜地想。
  「啊!」
  他背對人群,扶著膝蓋站起來時,一道黑影突然衝了過來。
  「主人!你沒事吧?我聽說了,他們竟然在你房間打起來了!你沒受傷吧?」
  「啊……」伊得的手還停在被撞得通紅的鼻尖旁,但如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這個拍打著短短翅膀、頭上還有尖角的奇怪生物上。
  「你會說話!」伊得發出短促的尖叫。
  「嗯啊!」
  把牠揮開時,伊得不小心碰到了那條心形尾巴,導致對方發出了奇怪的呻吟聲。
  「呼呼、一大早就碰我那裡……等等主人你要去哪裡?」
  企圖逃離這一切的伊得努力奔跑,這裡好大,走廊也太寬了,出口呢?到底在哪?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蓄滿了眼眶,不能哭,哭是沒用的。伊得在心中對自己打氣,只要跑出去,隨便跟一名大人借手機報警……
  他的計畫卻再度被那兩名紅白雙煞給打斷了。
  「站住!」
  「達令!」
  「……嗚哇啊啊啊!」

  被堵在大門旁,這一次,伊得是真的哭了出來。


  第一章

  「你們毀了一間臥室、兩間接待室跟走廊上十幾個花瓶,就為了抓住主人?」
  「誰叫他要逃跑。」餐廳裡,鼻青臉腫的紅髮城主靠在窗邊,遠遠地瞪著坐在餐桌旁的褐髮青年,「哼!」
啖天一發出聲音,褐髮青年的雙手就會停下動作,將小心翼翼又自以為隱蔽的視線投向前者。
「沒事的哦,伊得。」坐在他身旁的綠髮青年稍微往前了些,擋在兩人之間,「來,你肚子很餓吧?多吃一點。」
  「好……謝謝。」
  「嘖!」被迴避到這種程度,啖天雙手抱胸,瞥頭望向窗外。
  位處中心的褐髮青年吃得歡快,直到他察覺到這股詭異的安靜時,動作逐漸緩慢了下來,最終,完全停止。
  「你吃飽了嗎?」
  「……嗯。」
  綠髮青年抬起頭,溫柔的笑意在接觸到一旁黑髮青年的視線時,變成了擔憂,「八雲,麻煩你了。」他輕輕點了點頭,與對方交換位置。
  「那個,伊得先生,我這裡還有飯後甜點哦,是剛烤好的餅乾。」
  面對捧著餐盤的八雲,伊得有些猶豫,幾秒後,才慢慢地伸出了手。
  「這些就夠了嗎?」
  鼓著雙頰的伊得嚥下最後一口,看了看盤子,又看了看八雲,「那、可以再拿一片嗎?」
  「當然可以!」
  另一邊,背對著兩人的綠髮青年緩緩走向眾人。
  「我想知道,伊得為什麼會哭呢?」像是顧慮到當事人,他將聲音放得很輕。
  「咳咳!奧利文祭師大人,這我可以解釋……」面對那雙毫無波瀾的平靜綠眸,啖天心虛不已,連稱呼對方的方式都變得莫名其妙。
  而布儡則是完全沒有一絲愧疚之情,「我知道!好像是我們太可怕所以把達令嚇哭了……咦?所以達令不喜歡我了嗎?討厭我了?」
  「你不要再嚇主人啦!」見布儡又要撲向伊得,方才一直在抗議的粉紅髮青年雙手插腰,用氣勢攔下了他。
「總之,這傢伙好像失憶了。」趁此機會,啖天連忙補充。
  除了布儡外,大約已有心理準備的眾人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麼,好好地跟他說明不就好了嗎?就算失憶了,主人也不是這麼不通情理的人嘛。」粉紅髮青年並沒有因此被轉移注意力,「真是的,人家可不是因為你們造成的損害金額過大,所以才生氣的哦?」他嘟起嘴抱怨。
  「哇啊……臭吸血鬼根本氣瘋了,那可是他最喜歡的一批骨董。」
  「在此之前,我建議你還是先變回人類比較好。」最後抵達餐廳,默默聽完前因後果的藍髮騎士表情冷靜,只有眉間的一絲皺摺洩漏出他真正的情緒,「他似乎很怕你。」他微微偏頭,指著已經停下用餐、安靜地觀察著四周的伊得。
  褐髮青年的表情看起來異常冷靜,微微顫抖的肩膀則被他自己的右手用力按住;他的身體不抖了,微張的唇瓣小口小口地吐氣。
  那抹鮮紅的唇襯得臉色更加蒼白——而藍髮青年實在太過熟悉這個表情了——簡直就像是恐懼著魔獸、無力抵抗的普通百姓。
  「副團長大人未免太多心了,主人剛來的時候,也不認識我們啊!」想起了初識的場景,粉紅髮青年不由得笑了出來,「主人真的不記得我們了嗎?我是艾斯特,這隻空有肥肉沒長腦袋的是墨菲唷!」
  「我的身上一點贅肉都沒有!為了釣凱……探聽情報,我也是很努力在維持身材的!」
  「喂、你們最好不要靠近……」
  「你們是怪物嗎?」
  藍髮青年的阻止已經太遲了。
  伊得已經看見了。
  朝他咧嘴而笑的艾斯特,嘴中所露出的尖牙,就跟電影裡的吸血鬼牙齒一模一樣。
  「不、不要過來!」
  「……主人?」
  艾斯特停下腳步,愣愣地看著伊得跳下椅子,躲到了八雲身後。
  他一臉嫌惡地瞪著他,那雙明亮有神的褐眸飛快轉動,最後在看見藍髮騎士腰間的長劍時,表情一亮,「大哥哥,你是警察對吧!快點把怪物抓起來!不對、用槍!快開槍打死他們!」
  「你冷靜一點,伊得,艾斯特他們不會傷害你的。」
  「對、對啊,主人,你看,我一點都不可怕哦!」墨菲聞言,「碰」的一聲,恢復成人類的樣貌。
  「呀!」伊得發出小小的驚叫,緊接著,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放開了八雲的衣襬。
  「還有人類外型的怪物啊……」
  跟失憶前的他不同,現在的伊得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糖果屋……巫婆會把騙來的小孩養肥,然後把他們吃掉。」他轉了轉眼珠,抿著唇,默默地退了幾步,與眾人拉開距離。
  院長跟老師們都是這樣說的
  不過,他已經長大了,當然知道故事都是假的。
  電影裡的怪物也是假的。
  「但是,這裡不是我原本的世界了吧。」
  一大早醒來後就大受刺激的伊得終於理解了。
  這不是綁架。
  也不是那種耗費人力、架出佈景的惡作劇實況。
  他小小的腦袋轉呀轉的,得出了唯一的答案,伸手指向眾人,一本正經地表示。
  「所以,我不會被你們騙的。」

  ※

  吃完早餐,伊得被綠髮青年牽著手,來到圖書室。
  褐髮青年環顧著四面書牆,癟了癟嘴,他最討厭讀書了,但總比被怪物當作午餐吃掉好。
  「奧利文……哥哥?」
  「是的?」
  「你是神父嗎?還是牧師?」
  「我是祭司哦,不過,你把我當作牧師也沒錯。」曾經與伊得討論過這個話題的奧利文笑著回答。
  「那你為什麼不把那些怪物趕走?是數量太多了嗎?」
  面對奧利文愣住的表情,伊得咬了咬下唇,又轉向另外一名藍髮青年求救。
  「你是警察吧?你可以用呼叫器請求支援呀!電視上都這樣演的!」
  兩名青年面面相覷,雖然不知道「警察」是什麼,不過,與伊得相處了好幾年的他們大致猜得出意思。
  「伊得,你可以告訴我,你今年幾歲了嗎?」奧利文問。
  「唔、老師教過,不能隨便告訴陌生人自己的資訊。」猶豫了幾秒,奧利文的笑容實在太過親切也太過熟悉了,「……十歲。」伊得不由得鬆了口。
  「果然沒錯。」
  伊得看向另外一名接著說話的藍髮青年,注意到他的視線,對方輕咳一聲,「我叫做艾德蒙特。」
  伊得點了點頭,努力記住他的名字。
  艾德蒙特朝伊得擺了個手勢,請他跟著自己走。
  走了幾步,伊得回頭,「奧利文哥哥不來嗎?」
  站在一旁巡視書櫃的奧利文頓了頓,收回了手,露出微笑,「當然。」
  「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情況下,抓緊時間進食、保存體力,並且盡可能地觀察周圍,判斷情勢……目前為止,你做得很好。」
  艾德蒙特一邊說,一邊帶著幾人走入休息室。
  「不過,你也有發現不對勁吧?」
  繞過茶几與木椅,他們來到床舖旁,正對一片布簾。
  「唰啦」一聲,布簾被拉開,後面立著一面用黃金與寶石裝飾的全身鏡。
  鏡中照出了三人的身影,其中兩人貼心地微微後退,讓伊得留在原地。
  伊得眨了眨眼睛,「視野變高,是因為……我長高了?」他疑惑地喃喃說道。
  已經聽不見艾德蒙特的聲音了。現在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名跟他同時眨眼的褐髮青年身上。
  「這是……我?」他試著舉起手,鏡中的自己的也跟著動作。
  回望伊得的是一名穿著藍色外套的青年。
  他留著爽朗短髮,髮色比記憶中更深。他左右晃了晃中間的瀏海,末端掃過鼻梁,但並不會妨礙視線。
  伊得好奇地搔了搔自己的鼻子,又捏了捏耳垂。食指點在鏡面上,留下自己的手指指紋,移開之後,他靜靜凝視著自己,咧出笑容。
  「我長大了!」他興奮地回過頭,對身後的兩人宣佈,「好棒!我變成大人了!」
  那是太過純粹的燦爛笑容。這實在太不對勁了。鬆了一口氣的奧利文反而開始擔憂。他擁有照顧孩童的豐富經驗,雖然不希望伊得因為過度驚慌而放聲大哭,但是……
  「這才是你現在的模樣,伊得。」不等奧利文理出頭緒,同樣也不希望伊得哭泣的艾德蒙特似乎放心了下來,一板一眼地解釋,「你只是失憶了。」
  「失憶?」一時間,那雙褐眸露出如孩童般迷惘的眼神,像是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你其實已經二十六歲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覺醒來,忘記了過去十六年的記憶。」
  「可是,我還記得很多事情阿,例如院長先生的手機號碼……」
  「伊得很厲害呢,記得這麼多事。」奧利文安撫地摸了摸伊得的頭,「不過,你還記得這裡是哪裡,還有其他人的名字嗎?」
  「唔。」想了想,伊得皺著眉,搖了搖頭。
  「這就是你忘記的事情哦,不過,你不要擔心,很快就會想起來的,我們會幫你的。」
  「噢……」
  奧利文花了點時間,用十歲孩童可以理解的方式,解釋了伊得被召喚到這裡的原因。
  「如果不修復祭壇,世界就會毀滅……是這樣的設定啊,不過,看來也沒有奧利文哥哥說的這麼危險嘛。」
  「咦?」
  「魔法的世界啊……感覺好酷哦!我也有魔法嗎?」
  「雖然擁有龐大的魔力,但你無法使用呢,抱歉。」
  「是哦。」伊得露出失望的表情,還不等奧利文安慰,他很快地就接受了現實,「那有龍嗎!我想看龍!」
  「龍可是很危險的……」
  「咦?會嗎?你們不是會很厲害的魔法嗎?『咻!』一下就可以把牠打敗了!」伊得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怕全滅的話,還可以在打龍之前存檔啊!」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不過,伊得,你為什麼會這麼說呢?這裡真的比你原來的世界還要危險哦。」
  「是這樣嗎?」伊得察覺到,奧利文的說話方式就跟育幼院的那些老師們一樣,不禁放鬆了許多,「可是,來到這裡這麼久了,我都沒有受傷啊?」他聳了聳肩,淘氣地吐了吐舌頭,「大人們都愛大驚小怪。」
  「不是這樣的……」
  奧利文是真的開始擔心了。
  不久前,伊得確實在一次意外中,身受重傷,臥病休養了好幾個禮拜。
  如今的情況,讓他跟艾德蒙特都在懷疑,伊得的失憶是否為之前魔法傷害的後遺症,後者已經先出去向其他人解釋伊得的狀況。
  現在,大家應該已經開始展開調查了,而剩下幾名還在外地的眷屬,只要接到騎士團的通知,也會很快地趕過來吧。
  「所以,我為什麼會忘記這些事情啊?」
  「這是因為……」
  還來不及解釋,奧利文就被伊得理直氣壯地詢問所打斷,「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啊……」
  「你們可以送我回去吧?」
  都已經好幾年了,也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我。小聲的嘀咕被綠髮祭司聽得一清二楚,隨後,伊得抬起頭,宏亮的聲音配著燦爛的笑容,看來十分刺眼。
  「忘記你們也沒關係啊,我還記得育幼院的電話跟地址哦!」
  
  奧利文已經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

  他只知道,自己隨便找了個藉口,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這間圖書室明明是他在艾斯特的大宅中,最喜歡、也最常停留的房間才對。
  可他還是逃走了。
  ——明知僅有十歲的伊得,正需要別人陪伴。
  「沒想到他忘記我們這件事,會讓我打擊這麼大啊……」奧利文自嘲地笑了笑,走過下一個轉角,停下腳步。
  他抬起頭,早上這條走廊還被啖天與布儡破壞得亂七八糟,現在卻已經恢復了原狀,換上了另一批擺設。
  將被破壞的事物恢復原狀,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我不會被你們騙的。』
  說過的話如清風般拂過,只要不再提起,就彷彿他沒有說過那句話。
  奧利文靜靜凝視著窗戶,從明亮潔淨的玻璃裡,常年掛在嘴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退去。
  這幾年來,無論遇到多少次危險、無論遇過多少次誤解與抱怨,還有人類與妖族各方不合理的要求,伊得一次也沒抱怨過。
  『我都沒有受傷啊?大人們都愛大驚小怪。』
  幾次瀕死的他失去了那段記憶。如今的孩子不知險惡,輕描淡寫地彷彿真的不在意這個世界帶給他的危險。
  好像他真的原諒我們了。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而直到現在,卻沒有任何人敢開口詢問。
  彷彿伊得他已經不想再回去了。
  彷彿,這裡就是他的家。
  「……得回去才行,伊得現在正需要我。」
  即使這樣對自己說,腳步卻無法動彈。奧利文輕嘆一聲。當年那個想要逃避職責、偏又不敢擔負罵名的祭司,依舊還在這裡。
  他打開窗戶,瞇眼享受著微風的吹拂,今天天氣真好啊,難怪伊得提議要一起去野餐。
  連恰好來此地處理公務的啖天都邀請了,他應該是想藉此表達答謝吧,伊得向來如此……既體貼又細心,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大家都忘記了。
  忘記他也跟自己一樣,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也有情緒跟小脾氣。
  「照顧他本來就是應該的呀。」
  無論是遠道而來的異界客人、或是努力修復祭壇的大魔法師、想盡辦法讓各個種族多方交流的人族……不管是哪一個,都是值得奧利文敬重的身分。
  「這次也是因為要保護那個孩子,所以才受傷的。」
  那是住在附近村莊的幼童,因為太過好奇,不聽警告,偷偷地跟著他們來到祭壇。
  因為太過順利,大家都放鬆了下來,等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不小心闖入魔法陣的孩子召喚出魔物,而離他最近的人,則是——
  「伊得?」
  奧利文眨了眨眼睛,他正想關上窗戶,眼角餘光中卻看見了下方花園裡那抹熟悉的身影,「你不是應該待在圖書室嗎?伊得!」
  聽見有人在叫自己,伊得的動作頓了頓,往上一抬頭,與正站在二樓窗邊的奧利文遙遙相望。
  「等、等一下!我沒生氣……你別跑!」
  聽到他這麼說,伊得反而跑得更快了,頭也不回地一頭鑽入茂密的灌木叢中。
  「不可以,伊得,那裡是……」
  奧利文衝向通往一樓的樓梯,沿路差點撞上幾名向他問好的僕人,但他根本沒時間回禮。
  他撞開堅固的大門,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向來溫和親切、擁有完美形象的偶像祭師拚命狂奔。
  「伊得!快回來!」
  一邊跑,一邊大喊。
  「那邊是小萌萌牠們的散步區域啊!」

  第二章

  「呼、呼呼……」好不容易穿過了那片樹叢,伊得停止奔跑,慢慢走在幽靜的石板路上,「小萌萌?聽起來像是狗狗的名字。」他期待可以看見可愛的寵物,不時墊腳張望。
  這座庭院比想像中還要大呢。伊得想。他繞過噴水池,背對著那棟豪宅,徑直往前走。
  這種有錢人,大門應該都有警衛在看守,好不容易甩開奧利文後,伊得打起了翻牆的主意。
  「長大之後,跑步的速度變好快哦!」伊得開心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用力握拳,「力氣也變大了。」他輕鬆地推開了橫擋在自己與通道之間的柵欄,「應該是這個方向吧……欸?」
  繞過那根釘著「小萌萌的家」的立牌,伊得看見了。
  一隻擁有藍色毛皮、背對著他的兇惡生物,正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外表有點像狼,卻比伊得所認知的還要大多了。
  「小萌萌……?」
  聽見自己的名字,猛獸的耳朵動了動,從下垂變成了立三角。
  「吼嗚?」對方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鼻頭在空中抽動了幾下,視線完全鎖定了伊得。
  「嘎吼!」小萌萌跳到了還來不及反應的伊得面前,抬起前腳就要往他身上撲。
  「啊……」足以刺穿脖頸的銳利犬齒貼著褐髮青年的皮膚劃過,小萌萌抬起前腳壓在後者的胸前,「哇啊!」大型野獸的重量壓向毫無防備的伊得,害他差點跌倒。
  「不可以哦。」
  「嗚嗚……」
  伊得使勁吃奶的力氣抵抗,不如身後艾斯特輕飄飄的一句話。重獲自由的他連忙轉身,低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矮小少年。
  「主人,你沒事吧?」
  「啊,嗯。」半路逃跑被逮住實在太尷尬了,伊得瞪著自己的腳尖,貼在大腿側的手背又被那團毛茸茸的野獸蹭了好幾下,使他繃緊了身體,「你養的這隻是……寵物?」
  察覺伊得在害怕,艾斯特連忙解釋,「小萌萌很乖的!你看,牠認得你!來!坐下!握手!」
  「嗷!嗷!」表演了幾個動作,像是要求獎勵般,巨大野獸蹲坐在伊得前,對著他興奮嚎叫。
  獸類特有的腥臭味從那張血紅色的血盆大口混雜著口水,噴灑在伊得的臉上,使他不住後退。
  「主人?你不摸摸牠嗎?」
  「我、我不用了……」
  粉紅色頭髮的青年與他的寵物同時垂下頭,不知道為什麼,伊得有種自己在欺負他們的錯覺。
  「伊得先生!」就在這時,一名黑髮青年遠遠地朝幾人奔來,氣喘吁吁地推開柵欄,「原來你在這裡。」
  要被罵了。伊得縮了縮脖子。他記得這名青年叫做八雲,話說回來,奧利文到底叫了多少人來找自己?覺得丟臉的同時伊得又暗暗竊喜。
  所以,當八雲走近時,伊得下意識地對他咧開了嘴角。
  黑髮青年沒有任何一句責罵,而是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崑西先生來了,他聽說了你的情況,專程來探望你。」
  「……他又是誰啊?」
  「呵呵。」八雲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頭,結果被伊得躲開,「啊,抱、抱歉,因為伊得先生實在太可愛了,忍不住就……」
  「我才不可愛呢,也不要隨便亂摸我的頭,會長不高!」
  伊得先生其實很在意自己的身高嗎?八雲一邊想,一邊笑著縮回了手,「呵呵,好的。」
  八雲稍微蹲低了身子,紅橘色的雙眸靜靜凝視著伊得的臉孔。
  在記憶中那總是帶著隨興笑意、幾乎很少顯露出怒意與不悅的面容,在回到十歲之後,終於可以放下所有顧慮,輕易地顯露自己的情緒了。
  褐髮青年先是因為身高問題而有些彆扭,隨後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太過幼稚,只好臭著一張臉假裝不在意……然後又因為現場的沉默反倒讓自己不自在了起來,心虛地頻頻打量……
  「那個,八雲哥哥?」
  「啊、是!」被這樣稱呼,八雲只能努力地控制嘴角,避免露出太過奇怪的笑容。
  伊得頓了頓,決定不把那句「你的表情好噁心」給說出來,「不是要帶我去見那個誰嗎?」
  「說得也是,讓崑西先生等太久也不好。」八雲對著站在稍遠處的艾斯特點了點頭,「這裡實在太大了,很容易迷路呢……之後有空,我再向你好好介紹這裡。」
  替伊得找了一個完美的藉口,八雲朝他伸手。
  「我不是小孩子了。」雖然這樣抱怨,伊得還是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
  隔著那隻紅色手套,伊得依舊能感受到他的手有多冰涼……方才他明明跑得這麼喘呢。他想。這個人的身體一定不好。伊得打量著八雲的側臉,發現對方的臉竟然在自己的注視下,逐漸浮現出淡淡的紅。
  「八雲哥哥?」
  「欸、是……是!」
  「你不舒服嗎?」
  「沒這回事……我才沒有覺得這樣伊得先生好乖好可愛……啊!」
  伊得氣得想把手抽回,卻被八雲緊緊握住。
  「抱、抱歉,我不會再說這種話了……你別生氣?」
  從口袋裡掏出的餅乾暫時安撫了伊得的情緒。
  「哼。」伊得一面吃,一面將臉撇向一邊,揚了揚下巴指著宅邸,「哼哼!」
  「好的,伊得先生,我們回去吧。」

  兩名青年並肩走遠,留下了粉紅色頭髮的青年與他的寵物。

  「嗷嗚嗚……」
  野獸伸舌舔了舔他的主人,後者一反常態地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怪物嗎?」幾秒後,艾斯特終於拍了拍小萌萌的鼻子,示意牠回去自己的小屋。
  他胸前的衣物逐漸鼓起,縮成一團的使魔墨菲鑽了出來。
  「欸、那個,你沒事吧……」
  「主人說我是『怪物』。」總是帶著甜蜜笑意的艾斯特沒了笑容,他站在樹蔭下,表情幾乎被陰影籠罩,「說得也是啊,自從主人來了之後,我都差點要忘記了呢。」
  墨菲飛到艾斯特的面前,小小的爪子搭在他的鼻梁上,「那就是所謂的童言童語啦!你不要太介意。」
  「小孩子是不會說謊的,就跟你小時候一樣,有一說一,真是可愛到不行。」
  「你只是喜歡我那時候崇拜你的樣子吧……說好不提黑歷史的。」墨菲落回地面,「碰」地變回人形,「咳咳!總之,我也常常說你是『臭吸血鬼』啊!」
  「那不一樣啦……我叫你『笨蛋淫魔』的時候,也不覺得你是……啊、好吧,偶爾還是覺得你很笨就是了。」
  「喂!」
  「呵呵……」
  見艾斯特放鬆了肩膀,墨菲也跟著鬆了口氣,「所以,不要放在心上了,吶?」
  「嗯?討厭啦,這又沒什麼——」
  墨菲伸出的手還沒落在艾斯特的肩膀上,就被如此冰冷的話語所凍結。
  他屏住呼吸,慢慢低下頭,望著揚起甜美笑意的使魔夥伴。
  「因為,主人說的是事實啊?」

  ※

  「可能是魔力反噬。」
  「唧唧!」
  「牠叫什麼名字呀?」手捧白鼬,伊得的雙眼閃閃發光,壓根沒有在聽帶著可愛動物而來的金髮男人說了些什麼。
  正事被打斷,身材高大的金髮男人閉了閉眼,再睜開。伊得注意到他眼眶底下有著深深的黑眼圈,再配上那聲嘆息,彷彿好幾天都沒睡飽。
  是叫……崑西對吧?伊得記得八雲是這麼稱呼他的。直到現在,對方都沒有要自我介紹的意思,反而放任白鼬陪自己玩。
  「……托帕。」
  崑西語調平緩地回答了伊得。
  他的聲音有多緩慢,托帕的回應就有多興奮。
  「唧唧、唧唧唧唧!」
  托帕跳了起來,整隻都巴在伊得臉上,長長的尾巴落在他的胸前。
  「哎唷!你好興奮哦,真可愛。」
  「唧唧唧唧。」
  「……牠說已經快一個月沒見面了,當然想。」
  「欸欸!真的嗎?你認識我呀!」
  「唧?」
  「對了!你要吃糖果嗎?啊、不對,你可以吃什麼呀?」
歪頭望著自己的托帕簡直可愛到不行,伊得簡直要被融化了,旁邊的八雲急忙遞來一籃果實與肉乾。
  「伊得先生,你可以餵托帕吃這些哦!」
  「謝謝八雲哥哥!托帕,你要吃嗎?來——握手!」
  「唧!」
  望著一人一鼬的互動,崑西將托帕的疑問吞回腹中,改成叮囑,「別餵牠吃太多。」
  「嗯嗯!」
  確認伊得沒問題之後,其他人移動到另外一邊的圓桌討論。
  「果然是因為上次受的傷嗎?」負責治療的奧利文扶著桌邊,表情自責,「外表的傷都已經恢復了,我還以為……」
  「那是帶有詛咒性質的黑魔法吧,要根治確實不容易。」啖天「嘖」了一聲,在伊得受傷的那一天,他是最靠近伊得的人,「太陽城長期與死地對抗,有不少可以減緩相關症狀的藥草,我已經寫信去請管家送來了。」
  「那還需要好幾天的時間……如果在那之前,伊得先生的情況惡化的話……」八雲握緊雙拳,垂下頭。就跟伊得先生受傷的那天一模一樣,他還是什麼也做不了。
  「我記得可爾跟凱爾最後一封信上有說要回死地一趟,算算時間,他差不多該到了。」艾德蒙特回憶。
  「有可爾可爾在的話,可以找到更多藥草哦!我馬上去拔給達令吃!」
  「給我站住!」啖天一把拉住布儡的後領,有些不耐煩,「那種草藥又不是新鮮就好,還需要請專門的藥劑師調配。」
  幾人吵鬧不休的當下,崑西拉開椅子,緩緩坐下。
  他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全場卻莫名其妙地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在看他。
  崑西嘆了口氣,說明很麻煩,不說更麻煩,「……老狐狸對這方面的法術比較擅長。」
  「根據回報,他現在似乎不在木之森林裡。」騎士團副團長艾德蒙特揮手命令部下退出客廳。
  「過幾天他就會出現了。」
  「那伊得先生他……」
  「死不了。」絲毫不在意眾人震驚的視線,崑西一臉覺得麻煩的表情,逕自說了下去,「……說不定明天就恢復了。」
  「你開什麼玩笑!」本就在爆發邊緣的啖天終於忍不住吼了出來,用力一拍,將崑西用來靠著手肘的茶几震碎,「這種毫無根據的推論,一點用處也沒用!」
  「啊!」木頭碎片噴到伊得腳邊,他的手一抖,原本要餵給托帕的食物掉到了地毯上,「抱歉啊,托帕,不小心就……那個,我、我馬上撿起來。」
  「啖天城主。」奧利文不贊同地說道。
  有一瞬間,紅髮青年咬了咬唇,懊悔地皺了皺眉,隨後又變回平常那自信高傲的模樣。
  「是我的失誤。」他低頭,大方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我對此表示……伊得?」
  「咦?啊、沒有,我沒有被嚇到啊!剛剛真的只是手滑而已……托帕,再吃一塊?」
  「唧唧!」
  如果褐髮青年敢直視啖天的眼睛,這句話或許還會更有說服力一點。
  啖天暗自捏緊拳頭,垂下眼瞼,「還有些政務需要我處理……容我失陪。」
  望著他簡直是落荒而逃的背景,崑西又嘆了口氣,起身,「我去找老狐狸。」如樹木般高大的他走到伊得面前,一伸手,白鼬就順著手臂爬回崑西身上。
  「啊……托帕也要走了嗎?」
  「如果老狐狸有心要藏,帶著牠比較容易找到。」
  伊得聽不懂,但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托帕回到崑西的肩膀上,鑲有寶石的右掌並沒有因此縮回,反而揉了揉伊得的頭。
  「你待在這裡。」感受到手下的身體越發僵硬,崑西知道的身高給了他許多壓力,於是不著痕跡地縮回了手,囑咐,「不要亂跑。」
  「……我知道了。」
  幾秒後,伊得疑惑地抬起頭,望著沉默的崑西。
  「你……」
  「什麼?」
  「還能感覺到體內的魔力嗎?」
  褐髮青年眨了眨眼睛,那雙眼如小鹿般清澈,同時也無比迷惘。
  「那是什麼呀?」
  換來的是崑西一聲長長的嘆息。
  伊得倏地感到心虛,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那隻乾燥的大掌又落了下來,一下一下地摸著他的頭髮。
  「沒事。」散發著極強壓迫感的寡言男人頓了頓,終於對伊得露出今天第一個微笑,「要乖。」
  「唧!」
  崑西帶著托帕大步離去,綠髮的聖堂祭司送他到了門口。
  「我確實感受不到伊得身上的魔力了……」
  在一陣兵荒馬亂後,眾人確實有感受到伊得的變化,奧利文原以為這是因為他失憶的緣故。
  「即使如此,魔力也不該消失。」崑西搖了搖頭,解釋,「身體會出問題,不能動。」
  伊得擁有的魔力流淌在他的血之中,即使「不會使用」也沒關係,魔力會順著體內血管不停循環,生生不息、致死方休。
  就跟呼吸一樣。
  唯有死亡才能奪走呼吸,那麼,沒有魔力的大魔法師——
  「所以,不是沒有。」
  只是被藏起來了。
  被誰——
  「請問,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呢?」
  「……還不確定。」崑西揉了揉臉,依舊還是萬年不變的愛睏模樣,「老狐狸難搞,十歲的小鬼更難搞。」
  奧利文點點頭,神色鄭重。
  「我會多加注意。」

  ※

  中午時分,將政務處理得差不多後,紅髮青年走進餐聽,看見了這幾天讓他逐漸習慣、卻又無比看不順眼的畫面。
  「伊得,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吧,不要把腳放在椅子上!」
  被吼的褐髮青年反射性地挺直上半身,幾秒後,回頭發現是他,又慢慢地駝起背,整個人縮成一團,「啖天哥哥好吵哦……八雲哥哥,我還想再吃一碗。」他光著腳丫將雙腿盤在椅面上,端起空盤,身體不停地搖晃催促。
  「好的!伊得先生,甜點呢?你想吃蛋糕還是果凍?」
  「嗯……」
  「都各幫你準備一份好嗎?」
  「真的嗎!」伊得的雙眼放光,開心地對八雲露出燦爛的笑容,「謝謝你,八雲哥哥。」
  「不、不客氣……啊,對了,我還有煮……」
  被兩人無視的啖天默默地坐在長桌的另一端,避免再被伊得嫌棄。
  紅髮城主的坐姿凜然,姿勢優雅,秉持著食不語的精神,一口一口地吃著八雲特製的美食,「……會不會吃太多了?」默默地將伊得的狀況都看在眼底,他在用紙巾擦完嘴後,忍不住說道。
  坐在他對面的艾德蒙特喝光最後一口紅茶,輕輕地放下茶杯,「聽說昨天晚餐後就鬧肚子疼。」
  「那怎麼……」
  「奧利文用魔法幫他治療好了。」
  啖天露出了完全無法理解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後勉強擠出幾個破碎的字,「……不知節制!」
  他轉頭想要對伊得說些什麼,恰好吃光最後一口點心的褐髮青年一轉頭,四目相對。
  「我吃飽了!很好吃唷!謝謝!」
伊得拿起自己用過的餐具,踩著拖鞋趴搭趴搭地放到送餐的推車上,站在旁邊的八雲連忙阻止,「伊得先生,這我來收拾就好了。」
  「可是在育幼院的時候……」
  「沒事的,我來吧!你可以跟布儡出去玩。」
  「嗯!謝謝八雲哥哥!」
  微微踮起腳尖,伊得在八雲的臉上「吧嘰」地親了一口,拋下身後啖天的怒吼,一溜煙地跑走了。
  「等一下!喂!」啖天追到門邊,最後無功而返,「竟然逃跑了!哼!禮節這麼糟糕,應該要找時間重新訓練。」
  「啖天先生,他現在才十歲……」
  「這是可以對那些想要拜訪大魔法師的貴族們明說的理由嗎?」
  「只是暫時而已,等伊得先生恢復……」
  「還要等多久?自從他上次受傷之後,一直到現在,那些貴族們都已經起疑了吧?他的地位本來就不穩……」
  「這又不是伊得先生的錯,那個時候,如果我有好好保護他……」
  「兩位,請停止吧。」艾德蒙特輕敲桌面,打斷了兩人的爭執,「關於這個話題,我想我們之前已經有共識了。」
  一紅一黑的兩名青年彼此瞪視對方,不再出聲。
  「昨天我與艾斯特一起面見國王,大魔法師長期為了王國盡心盡力,理應有個不受打擾的休假,讓他好好休息。」
  「……你們出了多少錢?」
  「還好,除了艾斯特,支持我的貴族們也出了一些,畢竟大家都受到伊得不少幫助。」回答了啖天的問題後,艾德蒙特轉向黑髮青年,微微搖了搖頭,「話說回來,八雲,你未免也太寵他了。」
  「我、我只是想好好照顧他……以前都是伊得先生在照顧我們啊。」撫著臉頰的八雲小小聲地解釋。他的臉上還留有方才那孩子的吻的餘溫。
  那是一個乾燥、不帶有任何情慾的吻。
  是蘋果味的,很甜。
  而他對八雲的笑容更甜。
  「伊得先生從小在育幼院長大,來到這裡之後,也處處顧慮我們,所以,至少在這個時候……」
  到了現在,八雲雖然害羞,卻也可以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了。
  他同時也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確實如此,他這幾年實在太努力了。」艾德蒙特點了點頭,然後對還想說些什麼的啖天開口,「你太兇了,他會怕。」
  紅髮青年抿了抿嘴,發出一聲嗤笑,雙手環胸,「這麼說來,你不也一樣嗎?愛說大道理的副團長大人,他就沒在躲你?」會被討厭的原因,啖天心知肚明——他明明是為他好——小孩子這種生物實在太不可理喻了!
  「聽說『警察』在他的世界裡,好像是很厲害又很可怕的大人物,伊得不敢不聽我的話……而且,我有時候會買……咳咳!」
  「他已經吃太多點心了,不准再給他巧克力。」
  「唔。」原本理直氣壯的艾德蒙特露出心虛的表情,眼神游移,「偶爾吃一些,應該沒關係吧?」
  「那已經不是『一些』的份量了吧!」
  恰好走進來的綠髮青年聽見了這段對話,微微一笑,「呵呵,我會督促伊得好好刷牙的。」
  見到來者,八雲眼睛一亮,「奧利文先生,請問你有看到墨菲嗎?他這幾天都沒有跟我們一起吃飯。」
  「在另一間圖書室裡,他似乎在找能夠恢復記憶的魔法。」
  「這樣啊,我還以為他又去哪家貴族……咳!說起來,他最近都沒有外出進食?」
  「好像是這樣呢。」
  聽見的奧利文回答,藍髮青年與黑髮青年面面相覷,「他的身體沒問題嗎?」兩人異口同聲地問。
  「這也是我擔心的……無論怎麼勸他,墨菲都埋首於書中,不肯出來呢。」綠髮青年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托盤放到桌上,「我姑且讓他吃下了一些三明治……但這對使魔來說,恐怕不夠。」
  藍髮青年用手抵住下巴,沉吟,「艾斯特最近好像也很忙?」
  身為騎士團副團長,艾德蒙特當然也有很多公務要處理,但在發生這種事情後,他跟太陽城城主啖天都有默契,盡量抽出時間來陪伴伊得。
  身為眷屬的他們尚且如此,與主人的聯繫更加密切的使魔們,理當——
  「關於這個……」八雲怯怯地舉起手,眾人的目光讓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吞了口口水,嚥下緊張的情緒,才繼續解釋,「好、好像是因為伊得先生會害怕,所以他才盡量……」
  沒辦法離開,因為想要保護他。
  沒辦法放手,因為想要照顧他。
  沒辦法讓他離開自己的視野,可是,又不能讓他發現。
  那個孩子可能會哭泣、害怕,覺得噁心……進而憎惡自己。
  如果不想讓伊得這樣對待自己,怪物該怎麼做呢?
  「……只要我好好隱藏自己身份,伊得先生就不會發現我的身份了。」八雲低語。
  然後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好到他捨不得離開我……八雲瞇起眼睛,中間深橘色的豎瞳閃過精光。
  他下意識地伸舌舔唇,就像是一條真正的蛇。

  第三章

  「達令,吃飽了嗎?我們來玩吧!」
  才剛跑到院子裡,那個像幽靈一樣神出鬼沒的大哥哥就出現了。伊得抱緊八雲做給自己的布偶,默默地看著他。
  「我不要。」
  張開雙手朝他奔來的白髮青年震驚地張大了嘴,似乎沒想到會被拒絕,「為什麼?昨天把達令丟高高不開心?」
  他在伊得身邊不停轉圈,後者在被繞圈前,連忙拿起布偶擋住他的臉,要對方停下。
  「然後我就被掛在樹枝上了,太高了,根本下不去。」
  從布娃娃後方露出的那顆頭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沒問題,我會接住掉下來的達令!」
  「問題很大好嗎!布儡哥哥,我才不想再跟你一起被罵。」
  「氣噗噗城主生起氣來會念很久,我可以偷偷關閉聽覺,可是達令不行,這樣很辛苦。」得出結論的布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再次提議,「那我們玩別的好了!你想要玩什麼?」
  「都不要。」伊得收回布偶,嘟嘴抱怨,「反正怎麼玩都贏不了你。」
  有人陪玩的感覺並不差,在大部份的情況下,這個「玩伴」都會乖乖聽伊得的話,滿足他所有的願望,只不過……
  「好奇怪哦,以前我也贏達令的時候,你都不會在意的。」
  「哼。」伊得瞪了他一眼,小聲抱怨,「我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啊……」他的臉色微紅,大概是覺得在意輸贏的自己太過孩子氣,但又無法控制這份心情,糾結了半天,他終於找到答案,「沒有人喜歡一直輸吧,我跟其他小孩玩的時候,還要注意不能贏太多次,不然他們還會哭!」
  「欸!可是達令沒有哭啊……是躲在棉被裡偷偷哭嗎?那我下次開始都會輸給達令的,你不要哭了。」
  「這樣我才更想哭吧!……算了,我們今天去探險吧。」
  「好哦!達令!你想去黑漆漆的訓練場還是黑漆漆的圖書館呢?」
  「……今天就在地上活動吧。」
  「後院裡的花開得很漂亮哦!我可以帶達令去迷宮花園裡的正中心,那裡有我跟可爾可爾的祕密基地。」
  「應該沒有那些奇奇怪怪、會攻擊我的花吧?」
  「達令說會怕,所以已經被我摘掉了哦。」
  「太好了……不對,我才不怕!只是牠們一直湊過來,都擋到我的視線了,這樣很難走路呀!」
  「都是食人花不好,竟然嚇到達令了。」
  花被種在土裡,活得好好的,又沒有腳能夠亂跑,怎麼想都是隨便帶人去這麼危險地方的布儡不好吧?雖然年紀小,但伊得已經有這樣的判斷能力了。
  同樣的,布儡也是好心,他是真的覺得那片食人花花海很漂亮吧。不好潑他冷水,學聰明的伊得只能再三確認,好好地保住自己這條小命。
  「真是的,大哥哥們一個比一個還不可靠耶……」
  話雖如此,褐髮青年的嘴角卻無法控制地微微揚起。雖然帶來不少麻煩,也很可怕,但他們的關心與在意也是真心的。伊得感受得到。
  「達令,那邊不能去哦。」
  褐髮青年的手突然被落後一步的布儡牽起,對方無聲且迅速地繞到了伊得面前,擋住去路。
  「哇啊!不要這樣嚇我啦!」
  布儡宛若未聞,如陶瓷般白皙的臉上掛著伊得逐漸習慣的微笑,伸手一指,「我們走另一條路吧,達令。」
  「為什麼?這條比較近吧?」
  聽見伊得的提問,布儡不加思索地回答。
  「從那個方向過去有一面牆,牆面高度會使達令從小艾斯特家離開的機率提高百分之零點零二。」
  「布、布儡哥哥……?」
  語調毫無起伏的戰鬥人偶垂下眼瞼,笑容瞬間消失,變回了曾經的魔人偶,「外面對現在失憶的達令來說,太危險了。」他面無表情地伸手,用指腹輕觸伊得的臉頰。
  小心翼翼地觸摸代表著他對他的在意,那隻手明明擁有如人體般的溫度,吐出來的話語卻如比冰雪還要寒冷。
  伊得聽不懂布儡的話,可他卻本能地理解到了什麼。
  「……你在監視我嗎?」伊得甩開布儡的手,退了好幾步,害怕地瞪著白髮青年。
  布儡沒有動,這樣的距離對他來說趨近於零,他隨時可以擋在伊得面前,不會像上次那樣,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他受傷。
  「怎麼了嗎?我是在保護達令啊。」說完後,布儡露出如同以往的笑靨,靜靜地站在原地。
  伊得與他對視半晌,最後選擇走另一條路。
  「啦啦啦、啦啦啦啦!」
  花朵在走道兩旁的花圃中怒放,布儡哼著奇妙的歌聲,順著微風划過柔軟的花瓣,流入了前方的伊得耳中。
  「不要唱了。」這幾個夜晚陪伴伊得入睡的搖籃曲,莫名地刺耳了起來,「好吵。」他忍不住抱怨。
  「好的,達令。」布儡毫不猶豫地閉上嘴,笑容滿面地望著他。
  伊得轉過身去,不再理會。
  依照布儡指示,他走在這座太過寬敞的宅邸之中。
  八雲煮的東西很好吃,睡覺的床舖也很柔軟……大家都對我很好。十歲的伊得終於放下戒心,開始慢慢熟悉這裡。
  與此同時,他仍舊感到陌生。
  那個二十六歲——自眾人口中出現的——自己,成熟穩重、幽默風趣。
  伊得無法想像自己竟成為這樣的人。
  識大體意謂忍耐,隨意動動嘴皮子也不用負責。
  伊得無法忍受自己竟變成這種大人。
  「想……」
  「什麼?」
  面對布儡的追問,伊得緊緊地閉上嘴巴。
  他注意到了,無論走路的速度快慢,布儡的影子永遠都能保持相等的間距,寸步不離。
  「回……」
  在轉過下一個轉角時,伊得終於忍不住抬起頭。
  蔚藍的晴空下,白雲徐徐飄過。
  褐髮青年張了張嘴,對著無垠的藍天無聲傾訴。
  ——想回去。
  ——我想回去。

  可是。

  「家」在哪裡呢?

  ※

  陷入熟睡的伊得突然睜開眼睛。
  「有人在嗎?」
  周圍靜得讓人不安,坐起身的伊得輕聲詢問,「八雲哥哥、奧利文哥哥、布儡哥哥……有人在嗎?」他的表情有些不安,既想打破寧靜,又想躲回黑暗裡,小心地把自己藏起來。
  涼爽的微風從屋外吹入,拂過他的瀏海。
  「我明明在睡覺前有關上窗戶的……」額頭上的皮膚在不知不覺間布滿冷汗,伊得身體一顫。
  察覺到不對勁的下一刻,似人的黑影從大開的窗戶中竄入,毛茸茸的尾巴掃過一地月光,遮住所有光源。
  那道暗紫色的人影站在伊得床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哎呀哎呀、沒了魔力還這麼敏銳。」
  對方咧起的嘴角高高掛在臉頰上,金紫異瞳在黑暗中閃爍著妖異的光,被這樣的一雙眸注視,「唰!」的一聲,伊得挺起背脊,起了全身的雞皮疙瘩。
  彷彿被嗜人野獸盯上的恐懼讓他無法動彈,內心卻有個聲音不斷叫囂,要他趕快靠近、再近一點。
  一聲又一聲,蓋住了人類最原始的求生欲。
  伊得連忙掀開棉被,站到床下
  紫髮青年湊了上來,垂著頭,高高豎起的三角耳朵微微抽動,利爪搭在伊得的下巴上,不容反抗地將之抬高,「該說是『初次見面』嗎?」
  「你就是……」
  濃郁的玫瑰香氣中夾帶一絲雪松的氣息。距離太近了。伊得閉上眼睛,喃喃自語。
  「或者該說『好久不見』呢?小少爺。」
  放開對伊得的箝制,狐耳與身後的尾巴在他轉身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時,頓時消失,而那銳利的尖爪在彈指間,變成了普通人類的手指。
  「知道我是誰嗎?」
  屋內的燭光瞬間被點燃,直直地照射在這名不請自來的紫髮青年身上。
  彷彿天狗將吞噬的月亮吐出,伊得眨了眨眼睛,適應光線之後,終於看清了他。
  「我知道。」伊得吞了口口水,點點頭,「你是玖夜、哥哥,對吧?」
  「哼。」妖狐玖夜翹著腳,傾身向前,把手肘架在膝頭上,手掌撐著臉頰,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伊得,「……在這種時候特別乖呢。」
  果然是他!
  完全沒有猜中的欣喜,伊得赤腳踏在地毯上,不安地蜷起腳趾,在上面留下淺淺的腳趾印。
  「你在怕我嗎?」
  褐髮青年反射性地搖頭到一半,突然停止動作,抬頭看他,「……嗯。」幾秒後,在那雙微彎著卻毫無笑意的雙眸裡,伊得點了點頭。
  「呵呵,我並不討厭誠實的孩子呢。」
  玖夜起身,伸手拂過伊得的瀏海,又幫他撫平了睡衣衣領上的皺摺。
  「謝……咦?」
  還來不及道謝,伊得只覺得身體一輕,身體竟然就這樣漂浮在半空中。
  他驚恐地望著玖夜,後者放下了才剛施法的手,輕笑。
  「看在你這幾天帶給我這麼多樂趣的份上,就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吧?」
  那個笑容怎樣看都不懷好意,伊得瞬間想起了從他處聽過的、許多關於「玖夜」的描述,拚命搖頭。
  「那個,我其實不想……唔唔!」
  又施了一個禁言法術,玖夜拖著飄在自己後方的褐髮青年,靈巧地翻窗離去。
  一如來時。

  ※

  「我跟太陽城的祭司討論過了,伊得的失憶,似乎不是詛咒所致。」餐桌上,坐在中間位置、負責主持大局的綠髮祭司率先起身向紅髮城主致意,「不但請人快馬送來治療藥物,還請這些德高望重的大人們專程過來一趟……真是非常感謝。」
  「只是順便而已,新進祭司需要經驗,那傢伙的狀況剛好能當一次教材。」坐在他對面的啖天揮了揮手,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露出的雙耳卻比平常還紅,「咳!既然如此,我們該討論其他的可能性了。」
  「在失憶的前一天晚上,伊得有任何異狀嗎?」坐在紅髮青年左手邊的艾德蒙特舉手提問。
  斜對面的八雲想了想,搖頭,「就跟平常一樣,沒什麼不同……啊!」
  「怎麼了?」
  「我記得他跟啖天城主又大吵一架……這個……應該……」
  「可以跳過。」艾德蒙特斬釘截鐵地回答。
  「只不過是唸了他幾句而已,比起那種來路不明的小鬼,他應該優先保護自己。」見大家露出習以為常的表情,啖天反倒不樂意了,「沒想到,變回十歲後,他根本就是那個最難搞的小鬼!」
  這道宏亮的嗓音幾乎在伊得身旁炸開,他反射性地蹲低身體,用手摀住耳朵。
  「那天早上,他只是在假哭,才不是真的害怕!」
  玖夜的法術掩蓋住伊得的行蹤,裡頭的交談聲彷彿近在咫尺。兩道身影蹲在窗下。
  伊得身旁的紫髮青年伸出大掌,握住他的手腕,將之輕輕移開。
  「玖夜哥哥?」
  「噓,沒事的,不會有人發現你的。」他輕柔地撫摸著伊得的背,用著不容反駁的氣勢指示,「仔細聽。」
  伊得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任憑這些自己不該聽見的話繼續流入耳中。
  「但小八雲他們趕來的時候,達令是真的哭了哦。」
  「咕……!」被坐在最旁邊的布儡這樣反駁,啖天頓時啞口無言。
  眾人質疑的視線刺著他的皮膚,即使如此,勇敢果斷的太陽城城主還是沒有改變他的想法。
  「還有,他很明顯地只會接近對他好的人而已,拚命撒嬌裝乖……嘖!」
  「你也知道他現在只有十歲。」艾德蒙特連忙緩頰,同時抽走他手中的酒杯。
  「哼、即使畏懼使魔,卻因為艾斯特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勉強自己接近討好。」沒有酒可以喝,啖天有些不滿地瞇起眼睛,黝黑的皮膚上覆蓋上一層薄紅,顯然喝了不少。
  「不是的,我沒有這麼想……」
  ——只是覺得被我罵「怪物」之後,艾斯特哥哥好像很難過。伊得想要開口解釋,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他瞥了玖夜一眼,後者將食指放在嘴邊,微微勾起嘴角,左眼下的淚痣異常妖豔。
  那頭的啖天一拍桌面,喝空的瓶瓶罐罐倒成一片,又吸引了伊得的注意。
  「年紀小便如此作為,長大還得了!」
  坐在對面的綠髮青年和黑髮青年連忙擋下那些差點要摔破的玻璃瓶,「啖天城主,我想你誤會了。」奧利文一邊將之放好,一邊起身解釋,「伊得自小生長在育幼院裡,這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我造訪過很多育幼院,很多失去雙親的孩子都會這樣。」
  「哼。」
  「而且,他是留在育幼院裡最久的孩子,自然要作為其他孩子的表率。」
  或者說,襯托。
  年紀較長的孩子,被領養的機率越小,伊得比誰都清楚這件事。
  他告訴新來的孩子該如何表現,而他的態度越惡劣,其他孩童越能獲得未來雙親的歡心。
  「只要符合別人的期待,自然會受到更多疼愛與關注……」奧利文垂下眼瞼。
  受卡萊因神眷顧,他的家庭美滿,雙親的期望卻壓得他無法喘息。在某些方面,奧利文或許能夠體會幼時伊得的心情。
  「那個……」聽完奧利文的話,竟是八雲出乎意料地打破了這陣沉默,「如果、這是伊得先生所想要的……這樣也可以吧?」
  年輕的蛇妖吞了口口水,雖然還會緊張,但在被伊得特訓過的這幾年後,他已經能夠在眾人眼前發表意見了。
「我覺得現在的伊得先生很好……他好乖好聽話……」回想起這幾天的相處,八雲扭著十指,臉色微紅。
  不停奔波地維護祭壇的同時,還要遭受別人毫不客氣的質問與懷疑,甚至是攻擊……即使如此,伊得還是堅持了下來。
  「一開始,他或許是因為沒辦法回去原來的世界,所以才……」
  若是不拚上性命,這個世界就會毀滅。
  身在此處的伊得自然不能倖免。
  「不過,伊得先生後來是真的喜歡上這裡了,對吧?他也說過,很喜喜喜喜歡我們……」八雲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把臉埋在自己的手上,喃喃說道,「不出去的話,就不會再受傷了。」
  「他現在只有十歲,你不能幫他決定任何事。」艾德蒙特的嘆息化作一道無形鞭子,打得八雲的肩頭一縮,「你越界了,八雲。」
  他猛地抬起頭,漲紅著臉連忙起身解釋,「啊、不!我不是……」
  「我們知道的,你是為伊得著想。」帶著柔和微光的掌心搭在八雲的肩膀上,奧利文的光之魔法驅散了不知不覺間纏繞在其周身的黑氣,淨化了空氣,「來,深呼吸,沒事的,八雲。」
  那邊的八雲正閉眼平復情緒,艾德蒙特轉向了同側的另一個人。
  「啖天城主,你想說這樣的伊得太『虛偽』了嗎?」
  「難道我有說錯嗎?」
  那雙高貴的水藍色雙眸與傲氣十足的碧棕異眸狠狠相撞。
  「可是,即使是貴為貴族的我們,在某些時刻,也必須考慮到各派勢力的平衡,妥協於某些並不樂意去做的事。」
  「兩者怎可相提並論!」啖天皺起眉頭,微微傾身,食指用力地點著桌面,「我們還『有得選擇』,他是根本沒有……嘖!」
  「確實如此,我們與伊得的行為,在根本上還是有所差別的吧。」正直的藍髮騎士點了點頭,向來抿成直線的嚴肅嘴角在此時有了一絲鬆動。
  在與伊得相識的這些年,他依舊無法理解某些人的想法與心情,
  不過,他已經知道何時該後退一步,傾聽別人的聲音了。
  「所以,即使你再堅持,也不該把我們兒時的成長方式套在伊得身上。」
  啖天沒有反駁這句話。
  他用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他可以少走很多歪路。」
  弱小的人在亂世中無法生存,如果伊得一直沒辦法恢復怎麼辦?自己能夠永遠看顧他嗎?
  紅髮青年當然是願意的。
  可他也知道,世上總會有更多的「意外」會發生——那些不受控制、無法解決的危險——無人可依靠,只能獨自掙扎。
  「即使在恢復記憶後,他記得這些事……」艾德蒙特搖了搖頭,「那個時候,他還是『伊得』嗎?」
  水色雙眸平靜地掃過眾人,艾德蒙特瞇起眼睛,語氣意外地柔和。
  「而如今外表沒有變化、記憶只剩下十歲的他,終究也不是我們所認識的那個『冒牌大魔法師』。」
  
  ——也不是我們最特別的他。

  夜深燈滅,交談聲在一杯杯的酒精中逐漸蒸發。
  伊得恢復了自由,卻只能站在原地佇足不前。
  「如何?小少爺,很有趣吧?」
  玖夜伸出食指,抬起伊得的下巴,後者的雙手不自覺地揪緊衣角,清澈的雙眼毫無掩住地瞪著他。
  淚珠無預警地從他眼中簌簌落下。
  水痕劃過臉頰,匯集在下巴與玖夜的指尖縫隙,墜入地面。
  「討厭。」
  一覺醒來,面對陌生的地方跟更陌生的人,為了能夠活下去,他費盡心力,想跟大家好好相處。
  但在這些人的眼中,他的「表演」,大概就像一場能夠輕易識破的笑話吧?
  「我果然很討厭大家。」
  他的聲音沒有任何哽咽或遲疑,音調平板,就像是在敘述一件理所當然之事。
  「哦呀?」玖夜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身後的尾巴不知不覺間又冒了出來,輕輕搖晃。
  「而且,我最討厭你。」
  紫色的狐尾在漆黑夜色下搖得更起勁了。伊得沒有看到。
  「那可真不巧呢……」玖夜用尖銳的狐爪挑去伊得眼角邊的淚珠,將爪子遞回嘴邊,「我很喜歡這樣的小少爺呢。」
  覆蓋在這座宅邸的雲朵終於散去,在太過明亮的月色下,他伸舌舔去這顆珍貴的水晶。
  下一秒,伊得用力推開他,跑過玖夜的身邊,在走廊的盡頭慢慢停下腳步,他最終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伊得面無表情地走到床邊,抓起薄被,蹲在地毯上,將自己塞到床舖與牆壁之間的夾縫裡。
  「……太蠢了。」
  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卻發現自己中無處可去,只能鴕鳥似地將被子蓋在自己頭上。
  「還以為大家都……早就知道了……沒人會……」
  他又聽見窗邊傳來了聲響。
  像是一個人穿著堅硬的皮靴,踩在窗框上。
  「嗅、嗅嗅……」大力吸氣的聲音突兀地在寂靜中響起,伊得正覺得不對,頭上的毛毯就被人一把掀開。
  「我遠遠地就聞到了哦!主人的味道!」
  「欸?」
  眼前出現的是一名比自己年齡稍大、深棕髮色的少年。外貌幾乎與人類無異,只有身後大力甩著的尾巴洩漏出他的真正身分。
  「是在玩捉迷藏嗎?那我找到你了哦!主人!」
  「你又是……」
  伊得一夜沒睡,他的腦中一片混亂,早已將眷屬等相關資訊拋在腦後。
  「可爾?」
  即使如此。
  「嗯!是我哦!」
  即使如此。
  遺忘珍貴回憶的這顆心,比任何時候都快給出了答案。
  灰黑的天際轉為藍灰,金光照亮了兩人的臉,暖和了冰冷的身軀。
  被認出來的可爾露出比天邊日出還要燦爛的笑容,伸手抱住伊得,將臉頰貼在他的頭頂上,親暱地蹭了好幾下。
  「我回來了!主人!」




(試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