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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寂】微光 10(上)

*飴村亂數x神宮寺寂雷
*牆倒後時間線
*OOC預警


10.

潮濕的空氣如此熟悉,令他立刻反應過來——這不過又是一場夢境。

哪怕已經閉上了眼,還是能夠感覺到踩在階梯上的步伐如千斤重、又像踩入棉花般不真實,有種隨時會因此失墜的不安感。胸口有屬於自己、但不屬於現在的自己的情緒躁動著,一顆隨時準備引爆的炸彈就在那裡,而點燃與否決定於接下來與那個人的對話。
他只有兩次曾試著在這個時候停下自己的腳步——第一次是為了確認這真的只是一場夢境,腳步並不會隨自己的意志而真正停下;而第二次是他在意識到,那人是有苦衷、無法憑著自己的意志活著的那天晚上,但無論他再怎麼努力,一階一階向上的沈重步伐都不會因此止步。
就像一部已經拍攝結束的紀錄片,所有劇情在固定後便沒有更改的餘地⋯⋯過去又如何能夠被改變呢?他是被拖入電影院中、強迫一次又一次看過的觀眾,無止盡的重複、被倒帶後重來,或許要等到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才能夠迎來全劇終。

往上的步伐並非一定通向天堂。
推開往天台後的門後所看見的景象他記得一清二楚,無論是顯示落雨預兆而大半被烏雲所蓋住的天空、久被忽視而覆著灰塵的地面,又或者是站在靠近鐵欄杆那端、白色的背影。
他記得太清楚了,那名粉髮少年會在下一秒故作震驚的轉過身來看著自己,已被預訂的台詞從口中吐出、與心中默念的字句分毫不差。而惺惺作態與那些無法攤在陽光底下的事物在下刻被揭露,使得總是笑咪咪的臉龐頓時失去最後的溫度,用著不是第一次見到的扭曲表情朝他吼出無法自己的質疑。
『身為人類就那麼的了不起嗎?』
『你這傢伙又能懂我的什麼!』
⋯⋯毫無差異。

最一開始,選擇繼續看下去是為了看飴村亂數不斷重複的自食惡果,在夜半時分找上門的夢境反覆提醒自己的失誤——讓那名粉髮少年肆意的擺佈他們幾人,作為H歷這場大戲上的提線人偶、讓他重要的養子因而成為無辜受害的羔羊。
再後來,他是逼著自己去面對眼前的錯誤:是盛怒之下的自己放棄了對談的可能,無視了那人一直以來都掩飾的不是很好的難言之隱。
他看著,雖然夢境隨著那人唐突的離去而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久到他以為在不再憶起那件事時就是他們之間的結束。
但在關鍵人物又出現時,神宮寺寂雷依然沒有選擇去逃避眼前不堪的記憶,他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因為他知道唯有面對才能夠帶來改變。
但此刻,神宮寺寂雷突然有些乏了,又或者說是⋯⋯感到了不耐煩。
就算是十幾刷的電影,那也是出自觀眾本人意願而坐在電影院內,才會每一次都看的津津有味。
但男人的情況並非如此,他確實是有面對的打算,但一次又一次非自願的被拉入痛苦的回憶內、像被強制的按在座位上觀看全程的觀眾,他只是意志比一般人堅定些的人類,但並不是神、不代表他不會對此感到疲倦。

至少在這計畫好的三天內,不要有任何攪局的事情吧⋯⋯包含這樣擾人心神的夢境。
這或許是神宮寺寂雷與飴村亂數這個人,在時間的線上中有交疊的最後一段路了。
這樣的念頭存在於彼此的想法中、心照不宣,在之後便會如預料的一樣分道揚鑣、不再影響彼此的生活,就算如此,他們還是留下了一段不錯的回憶,儘管平淡但不生嫌的日日相處。
所以,至少在可能的最後不要打擾他吧。
神宮寺寂雷知道從內心深處萌芽的念頭並不應該,他從不允許自己因那些痛苦而感到麻木:如果是他的罪過,他更應該睜著眼去看待這一切,逃避一向是他最不願去選擇的一個方式、最糟糕的下下策,哪怕前行的路上佈滿荊棘、寒風刺骨且刮人。

與過去片段結合的夢境仍然分毫不差的播放著,這是第一次,神宮寺寂雷不是選擇試著阻止即將發生的事或強迫自己正眼看待這一切,而是希望這一成不變的劇情能夠快點結束。

雨水傾倒下來,黑壓壓的天空讓人分不清楚現在究竟是午後還是夜間,排水不是很好,雨水很快的就在天台的地板上淹出一小段高度、每一次移動腳步都會濺起水花,然而他們也早就渾身濕透。
他會毫不留情的攻擊飴村亂數,然後因為對方的攻擊而先倒下,然而,覺醒的稀有rap ability 屬性使他反敗為勝,儘管在這之後,神宮寺寂雷從不認為自己真的算是贏了對方。
『勝負已分,我已經恢復了,而你卻是瀕死狀態⋯⋯』
『我、我⋯⋯我還不能在這裡結束!』
那時的他確實沒有想到,傷痕累累的粉髮少年還有辦法爆發最後的力氣,夢境裡的他下意識擺出了防禦的姿態,卻沒有料到那人只是從他的身側狼狽的衝過去後,從鐵欄杆一躍而下。
無論是欄杆被大力踩踏的聲音,還是有重物從高樓摔落的聲響,都沒有被鋪天蓋地的雨聲蓋了過去,清晰的傳進了男人的耳中。
一切都要結束了,無論是空寂Posse還是The Dirty Dawg 、他與飴村亂數不帶疙瘩相處的機會,還是這個惡趣味的夢境,神宮寺寂雷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看著飴村亂數再次從他面前墜落,如果自己現在所站的地方已經是地獄,那更往下會是什麼?是連被蜘蛛絲拉上來的機會都沒有的深淵嗎?

夢裡的他為了確認那聲重擊的結果而走到鐵欄杆邊,雖然神宮寺寂雷早就知道,那名少年會在墜樓後硬撐著致命的傷勢逃離、瘋狂執意的向死而生。
然而他一直都阻止不了夢境裡的自己重複記憶中的行為,只能跟著探出頭去看應該被砸出一個窟窿的貨車頂端,分神想著夢境即將結束、還給自己一個不是很愉快的夜晚。
他向下看,卻是呼吸一滯。
貨車頂端上留著的不僅僅是一個窟窿,還有將其砸出洞的那個「重物」,就算是在一片大雨之中,那樣的白色仍然是如此顯眼——又是那麼的刺眼。
神宮寺寂雷的視力比一般人好上許多,讓他可以在雨勢中看出,那具軀體的四肢因為用力撞擊而扭曲到了一般人無法做到的角度,骨頭硬生生從關節處刺了出來,剛流出的血雖被雨給很快的沖刷掉,還是逐漸的將那件白色的衛衣染上猩紅。
「⋯⋯這不可能。」意識到的時候,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神宮寺寂雷愣了下才意識過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回憶的場景中掌握住了身體的主控權,然而卻是在這樣的情況。
四樓以上墜樓的死亡率會大大增加,這樣的天台確實也符合這樣的觀點,然而,不應該是這樣的⋯⋯飴村亂數不該死在這裡,他不應該逐漸成為一具在大雨中慘死的屍體,那名少年在之後應該要在自己面前活蹦亂跳、說著惹怒人的話,在他的耳邊製造喋喋不休的噪音。
哪怕是rap battle後的體力透支,都未曾讓神宮寺寂雷感到如此的呼吸困難,原本充斥這具身體的憤怒,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錯愕與難以置信,心率隨著情緒劇烈的跳動著。

他怎麼能夠心存僥倖,只是將這夢境視作單純惱人的事物、期待它早早結束?他明明心知肚明——只要有一點差池,那晚的飴村亂數是真的會直接慘死在自己面前,所有誤會與糾結再也沒有解開的機會,哪怕再出現一個「飴村亂數」,那也永遠不是會勉為其難對自己道歉的那個小克隆人了。
明明他一直都知道的,就算因為一次又一次重複的內容、現實裡難纏的針鋒相對與矛盾情感而感到疲倦,他也一直都沒有逃避自己應該面對的過去⋯⋯他一直都知道的,那又為什麼會在這時候忘記這些、鬆懈下來呢?
就像在嘲弄、也像在警示,短暫的心念改變就讓夢境往無法接受的方向暴衝,提醒自己在他們所有可能的結局裡,最為慘痛的會是哪一種。
他不應該感到麻木、不能夠覺得不耐煩,讓感性取代理性做事,又一開口就堵死了好好談談的空間,這樣的惡夢是他應得的懲罰。
——因為他確實是想過,如果那名粉髮少年就此死在雨夜裡,他又該如何是好?

男人死死握著濕漉漉的鐵欄杆,無法將目光從車頂上的那具軀體移開,像對他的視線有所感應,那具身體突然動了一下。
在雨水的干擾下,他不應該將這些小動作看的那麼清楚,然而神宮寺寂雷就是注意到了粉髮少年最後的掙扎。
粉髮少年艱難的轉過腦袋,砸在車廂上的後腦大概已經碎了,猩紅與粉白同時從腦袋下漫出、被雨水沖刷著,一雙天藍色的眸子不甘願的睜大著,失去亮光死瞪著天台上的那個人,雙唇微微蠕動。
——都是你的錯。

突然其來的失墜感將神宮寺寂雷拉回現實。
從不同於記憶的發展時,他就十分明白這還是夢境的一部分、並不真實。然而,他還是在甦醒的第一時間狼狽的從床上坐起,男人的手指無意識緊緊絞著床單,漫無目的看著一片漆黑的空間。
飯店的房間並沒有讓現在的神宮寺寂雷可以一眼看見的時鐘,只能從掩得緊實的窗簾下並未滲入光線大概猜出,現在還不是個適合起床的時間。他鬆開床單、往放著手機的床頭櫃上抓了抓,指尖沒有擦過保護殼的觸感,幾度都沒能順利的將其抓起。
睡夢中的驚駭感被帶到了現實,使一向以冷靜聞名的醫生一時間也止不住指尖的顫動。難為神宮寺寂雷還記得身邊睡了一個淺眠的人,不讓自己的呼吸聲因為精神上的衝擊而過於急促。

男人將臉埋入掌心,緩了幾口氣,告訴自己那不過只是一場被潛意識影響所以特別駭人的夢境,現實中的飴村亂數還活著,因為不用依賴糖果而活的更好了⋯⋯但是、現在真的已經脫離夢境了嗎?
他用少見的茫然環視整個房間,實在是太暗了,所有東西都只是模糊的、連辨識都有些困難的灰黑色塊堆積,聽不見任何電器運作時會發出的些微聲響。
視覺和聽覺都無法提供幫助、腦袋又渾渾噩噩的情況下,神宮寺寂雷真的一時間分辨不出來這究竟是現實、又或者只是另一場準備糟糕透頂的夢。
要怎麼樣在這種情況下分出自己是真的醒過來了?男人遲疑了下,不打算冒著吵醒身邊人的風險去開燈,他並不打算讓飴村亂數注意到自己的情況。
他坐在床鋪上,在黑暗中緊盯著隆起的被單,意圖從若有似無的起伏看出呼吸的痕跡,卻也無法判斷自己看見的動作是真的、又或者只是心理暗示。
這樣的話⋯⋯男人小心翼翼的靠近了些對方,布料摩擦的聲音在黑暗中特別明顯、窸窸窣窣,他將自己已經沒有那麼顫抖的指尖探到少年的鼻下,屏著氣。
直到溫熱的氣息平穩規律的染上指間,他才覺得空氣終於回到了肺部,緊繃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

「你做什麼?」
在黑暗中更顯得清晰的聲音來的突然,欲收回的手同時被抓住。剛安下的心使神宮寺寂雷的反應足足慢了一拍,沒來得及阻止,床頭燈就「啪」的聲被打開了。
他就像被強光給照射到的夜行性動物一樣僵在原位,而聲音主人睏意與困惑混雜的語氣,在視線聚焦後、得以看清時愣住。
飴村亂數的淺眠讓他在身邊人驚醒的大幅度動作時就醒過來了,但他實在是太疲倦,半天的車程與半天的遊戲讓他一時間懶得掀開自己沈重的眼皮。
他本想的是「半夜醒來上個廁所也不是什麼大事」,準備隨著睏意再一次睡下去,卻沒想到那人並沒有離開床鋪,體溫反而湊近了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膚、比平時還急促些的呼吸聲一清二楚。
因此裝睡不下去的粉髮少年睜開眼,下意識就一手抓住在眼前晃動的黑影、一手按下床頭燈,想知道對方大半夜不睡覺在搞什麼鬼。
在看清楚男人的臉色時,滿腦子莫名其妙而欲吐出的碎念頓時被堵住——他從沒看過神宮寺寂雷的臉色難看成這個樣子,哪怕是憤怒與不快的情況下,都不至於像現在一樣,摻著顯而易見的易碎。
突然被打開的燈光讓那人未來得及整理的表情無所遁形,如膨脹後後還來不及縮回到原位的材質,正處於最脆弱的狀態下,卻不小心與人尷尬的打照面。

「⋯⋯喂、怎麼了?你臉色怎麼那麼差?」懂得看臉色的少年也知道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那人難得一見的表情讓他不自覺放輕了語氣,儘管詢問的話說的有些磕磕巴巴。
他實在是沒有預想過自己還有安慰對方的時候——要是把他會和神宮寺寂雷說的話集結成冊,那大概有百分之八十的內容都是在拌嘴,而有關「安慰對方」的句子僅占其中一頁的幾行。
飴村亂數猶豫了下,放開對方後小心翼翼的將自己的手搭上對方的臉側,不大熟悉的輕撫。
未抽身的距離讓粉髮少年足以看清那人眼尾加深的細紋,明明被打開的床頭燈是暖黃色,還是看得出來唇色的泛白。
他的指尖勾到了幾縷被汗打濕的髮絲,往下摸去的頸脖間也是一片濕漉漉。
直到小指已經隨著動作靠上形狀明顯的鎖骨,那個男人才抬起眼,一雙眸子裡映入的暖光像一盞搖曳的燈火,於不安定的海面上飄蕩、忽明忽滅。

「我⋯⋯」臉頰上撫摸的觸感讓神宮寺寂雷很快意識過來,這是安全的現實,而非駭人的夢境延伸,「沒什麼,就是做了個惡夢。」
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不算好看,一向不希望對人外露這種情緒的男人在幾個呼吸間整理好了自己。茫然與錯愕在眨眼後已經不存在於那張有些年紀的臉上,剩下的只有藏不去疲倦。
他阻止了那人生硬的安慰,熟練的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揉亂那頭本來就不安分的粉髮,「抱歉、我沒打算打擾到飴村君的⋯⋯現在時間還很早,再睡一下吧。」
「別想唬攏我——什麼樣的惡夢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宮寺醫生搞成這樣?」沒好氣的拿開在頭上作亂的手,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袋,飴村亂數不自覺皺起眉頭。
突然闖進腦袋裡的畫面是自己偶爾晚歸時,在廚房準備助眠熱飲的長髮男人,白煙在杯口緩慢的飄著,在沒有特別開燈的情況下像極了被煙霧繚繞的八尺女鬼。
老人家或許會有睡眠困擾,但這麻煩似乎還輪不到作息良好的神宮寺醫生。
況且,飴村亂數還記得自己上一次像這樣長時間待在神宮寺宅的時候,神宮寺宅可沒有和現在一樣準備著那些東西——粉髮少年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在久遠的、意蜜情濃又假情假意的那段日子裡,那個角落堆著的明明就是為自己特別準備的沖泡類甜飲,而非明顯寫著助眠功效的熱飲。
一日忙碌工作和與複數甲方的交鋒,使飴村設計師沒有在那些當下反應過來有什麼不對勁之處。直到現在,意外之下瞧見那男人平靜表情後所藏著的不穩情緒,所有事情才突然從腦袋裡跳出來,荒唐的串起了因果關係。
「⋯⋯這不是第一次吧,寂雷。」他用了肯定句。

飴村亂數將雙手撐在床面上,更靠近那個人一點,直直盯著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想繼續從平靜的海面下挖出更多隱藏的思緒。
粉髮少年盯的很緊,但長髮男人方才的動搖彷彿只是他的錯覺,他不確定自己盯了多久,只能感覺到越發明顯的乾澀與想要眨眼的衝動,神宮寺寂雷卻連眉毛都沒動過⋯⋯飴村亂數差點要先一步移開視線,說出「反正也跟我沒關係,不講就不講」這樣的話。
「我做了一個惡夢。」在那之前,那人終於鬆了口。
與平靜的口吻不同,神宮寺寂雷的聲音有著剛醒來的低啞。男人下意識往床頭櫃看去,才後知後覺的想起這裡並不是神宮寺宅,那裡並沒有自己習慣性備著的水杯,「⋯⋯也或許不是一個。」
他本來沒有打算告訴飴村亂數這件事的——他又有什麼理由開口?
飴村亂數可不是為了成為他的惡夢才從天台一躍而下,是他逼的粉髮少年只能用最過激的方式逃離死亡威脅,這樣說出來彷彿自己在對受害者埋怨似的⋯⋯無論理由是埋怨還是尋求安慰,他都能夠預料到飴村亂數在聽見後這話後,第一時間沒掩飾住「你在說什麼鬼話?」的表情。
差點因為不合時宜的因為想像笑出聲來,男人藉著垂眼的時候收攏自己外溢的心思,先一步的移開視線。
「我夢見了飴村君從天台跳下去的那一個雨天。」但話卻是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出,欲隱瞞的心情沒有成功拉住一時的衝動。
可能是因為飴村亂數用那雙天空似的藍色眸子盯著他時,會讓他不願拒絕對方的要求⋯⋯也可能是神宮寺寂雷知道,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機會可以告訴對方這件事。

「飴村君說的沒錯,這確實不是我第一次夢到這件事情⋯⋯從The Dirty Dawg 解散之後開始吧?我偶爾會再次夢到那個晚上。」睫毛輕顫,他看著粉髮少年因為聽見沒預料到的內容而不自覺微睜眼睛的樣子,傾吐後話意外變的沒有那麼困難,可能是因為已經有了個開頭。
「一開始只是錯愕,因為那時候的我,可以明確的說出『飴村君是我最不願意原諒』的對象。」既然已經說出口了,就好好把自己的念頭給完整說出來吧——不要讓稍有隱藏的語句帶來不必要的誤會,留下不倫不類的遺憾。
有了這樣的想法,說出來的句子變得沒有預想般沈重,一時間,僅開了一盞暖黃色床頭燈的房間裡只有男人說故事般平穩低沈的輕語,與輕淺的呼吸聲。

「而後來,錯愕變成了愧疚、愧疚又成了自省。」
「我明白,那日後的分道揚鑣絕非只是因為那件事情而發生。如果我們之間的關係真如我本來所想的那麼緊密,緊密到會因為這樣的『背叛』而感到盛怒、而去情緒用事⋯⋯又為何是一點週轉的餘地都沒留下?」
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如此脆弱,他人眼中的感情好只是種應付戲碼,他們不深交、不細問、不追究,早已留下了一條跨不過的界線——最後還不是只能撕破名為「尊重」的虛偽面具,剩下尖銳的質問可以使用,與手把手教出來的rap作為武器針鋒相對。
「⋯⋯。」身為跳樓和分道揚鑣主因的當事人,飴村亂數說不出「都是自己的錯」這樣的話。
就算已經過了那麼多年、當時造成的傷都已經在除疤膏下沒了蹤跡,連盛怒都像被記憶裡的大雨沖刷過後、僅剩下芥蒂的情緒存在,他也沒辦法背叛自己的真實情感,說出安慰的謊言。
——明明自己那麼擅長說謊的。手指不自覺絞緊被單後又鬆開,神宮寺寂雷還沒有抬起眼,沒有發現他糾結著要不要道歉的神情,而「故事」還在繼續,他因為沒有插足的空檔反而鬆了口氣。
他不想用心不甘情不願的心態去道歉,也可能是習慣了不對神宮寺寂雷道歉這件事。
小孩子氣的想法成功讓少年的不甘願與糾結暫時休戰,另一個念頭模模糊糊的浮現:是啊、明明有更應該對他們道歉的人才對。

「這樣的夢境並不因為我心境上的改變而有消失的跡象⋯⋯從三十二歲到三十九歲至少七個年頭,我反覆著夢見那天的事情,細節被複習的如今仍歷歷在目,就像只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
「不過,說是『昨天』似乎也與『七年前』沒有什麼差別——都是無法改變的事情了。」
七年。神宮寺寂雷講出這個數字的時有些恍惚,他沒有想到自己與飴村亂數在分道揚鑣後,還有辦法再糾纏那麼久。
如果說是七年的朋友,那肯定是難能可貴的友誼、是可以期許繼續相處下去的關係⋯⋯然而,他與飴村亂數卻先是救命恩人、是最棒的Posse,卻又是成了緊咬對方的致命處、水火不容的宿敵。
「我總以為自己已經要放下了,那樣的夢卻又會在半夜出現,提醒自己與你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他頓了頓,後話輕的像下一刻就會消失在空氣裡,「⋯⋯就像我總以為自己不會與你再有相對親密的接觸的時候,你卻又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一樣。」
1st Division Rap Battle 預賽前趁著隊友不在唐突的拜訪是如此、不說一聲跑去國外卻又大半夜打電話叫自己去機場接人也是如此⋯⋯偶爾神宮寺寂雷會覺得,這夢境是不是也受到飴村亂數本人影響,十分的我行我素。

「直到今天——我知道我們彼此都想著,這樣的關係似乎是終於有到頭的一天了。原本就全然碎裂過一次的感情,現在還有機會再延續一段時間,其實已經是很意外的結果。」
「雖然飴村君曾經抱怨過,但我確實很珍惜這唐突得來的、平靜的兩人生活。」
神宮寺寂雷閉起了眼。
「或許是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我對於今晚的夢境有了不同以往的想法⋯⋯不再是直視曾發生過的事情,而是想著『這樣的夢境什麼時候也會有個結束?』。」這次的兩段話間出現了略長的停頓,飴村亂數看得清楚面前人幾度張口卻沒發出任何聲音的樣子,長睫隨之輕顫,像是會將落在上頭的暖光抖落。
「一如既往的回憶改變——」男人出口的話聽起來不再能是平穩陳述的故事,情緒不可避免的攪和了進來,變回了兩人都無法置身事外的現實。
「——你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本來是無意讓飴村君知道的,畢竟這該是我自己要面對的課題。」男人無奈的笑了笑,「但夢境突然的改變讓我沒有反應過來,就算醒過來了,也一時間無法分辨自己是否已經回到現實⋯⋯只能用第一時間想到的粗劣方式來確認。」
發生改變時所產生的不安其實已經過去,意識到夢境與現實實質的差異,動搖的情緒快速的平復——無論他的潛意識想要轉達的是什麼訊息,飴村亂數仍在他面前鮮明的活著,這才是目前他最迫切想接觸到的現實,「雖然說過了,但我還是想再說一次——抱歉,打擾到飴村君並非我的本意。」
「不過,本以為今天會沒有那麼容易入眠⋯⋯現在看來,說不定不用花太長的時間了。」明明是不打算說出來的,卻在真的出口後感到輕鬆不少,「謝謝你聽我說。」
他的心情仍矛盾的像一道繁複的題,內容包括這場持續七年的夢境與藕斷絲連的關係。
神宮寺寂雷知道自己還是得花不少時間來整理其中的感情,又或許,自己最後會發現並沒有正確答案、是無解的題型,會像是絲線那頭所纏著的另一個人一樣,令自己百般無奈、卻又感到理所當然。
至少,這個夜晚並沒有他預想的那樣糟糕⋯⋯那個雨夜發生的事在夢裡改變,可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早已改變、又改變了,不規則的扭到了外人看來匪夷所思的方向,但至少是神宮寺寂雷可以接受的結果。
「我沒有問題,飴村君也早點休息吧⋯⋯?」年長者為自己的情況作結,習慣性的揉了揉那顆粉色腦袋,說出的話卻因面前人面上露出的表情而愣住。
從他開始講起自己的事後,飴村亂數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插話,這點神宮寺寂雷並沒有特別意外,畢竟,他所說的內容似乎也沒有多少讓對方發表言論的空間——無論是作為當事人還是傾聽者。
男人有想過,粉髮少年在聽到後會因此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無論是困惑還是錯愕,他現在都在那張天藍色的眸子中發現了。
但除了那些⋯⋯神宮寺寂雷無法確認自己是不是產生了錯覺,將床頭燈落入少年眼底後閃爍的碎光,錯認成另一種情緒。

「⋯⋯哈哈。」
就像是欣喜一樣。

在終於意識過來那聲過於失禮的笑聲屬於自己,粉髮少年亡羊補牢似的用雙手擋住嘴巴、模樣有點滑稽,像只要這樣做就可以阻止自己做出其他不在預期之中的反應——儘管仍輕顫的雙肩證明了,他現在確實是藏不住自己的情緒。
不該是這樣的⋯⋯就算是真的那麼討厭神宮寺寂雷,在聽見對方被噩夢給折磨了那麼久、甚至是夢見他的死亡而驚醒後,飴村亂數沒想要在這時候落井下石。
在人類社會混了七八年後累積的道德觀與正常的做人處事道理都在告訴他,這個時候就算只是給出口頭上的關心,也會給不安的情緒帶來一點安慰⋯⋯好吧!神宮寺寂雷大概不需要他的關心,更好的選項應該是裝死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醒來之後又是一個讓自己反省怎麼會想不開跟對方在一起的神宮寺寂雷。
若是一開始只是沒有察覺,那在意識到後便完全無法無視掉從心底滲出的那絲愉快,怎麼看都不該在此時此刻出現的情緒很快就漫過本來的錯愕與茫然,掌心下是明顯繃不住的臉部肌肉、牽起弧度的嘴角。
⋯⋯啊啊、想笑的感覺根本停不下來。
罪惡感本來還是有一點點的,但就連殘存的部分,都不知不覺間被那樣的情緒給蓋了過去。
摀著嘴的粉髮少年這下也只得承認,自己因為現在的情況感到十分愉快,怎麼壓制都無法阻止的乾笑從指縫間漏出。

在摩天輪上未被正面回覆的提問、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帶下車廂的未解苦悶。
飴村亂數真的有夠討厭神宮寺寂雷在某些時候看得透徹,更討厭自己可以被視作默認的無法反駁⋯⋯因為在那個當下,無論男人交出什麼答案,他確實都不會覺得足夠。
那麼,究竟要給出怎麼樣的答案,自己才會感到滿意?粉髮少年負起作為提問者的責任思考這個問題,但一個又一個的可能選項卻因為能夠被自己料想到,反而被歸入無效回答。
時間實在太短,實在不夠人生經驗只有在某些極端方面特別充足的小克隆人醞釀出一個可以被自己接受的答案,卻也還沒久到就讓他選擇放棄繼續想下去。
然而,就在粉髮少年暫先放下糾結的安心睡眠期間,意料之外的情況就趁機「碰——」的往還在熱機狀態的腦袋撞上來,一點緩衝的餘裕也沒給。

「天才」有著在這種情況下都能給出最佳解的能力嗎?此刻產生的念頭實在莫名,但飴村亂數也沒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麼無法拒絕⋯⋯果然啊,他還是最最討厭這樣子的神宮寺寂雷,被看透的感覺一如往常的令人不爽。
「飴村君?」下意識隨著呼喚抬起腦袋,首先看見的是那個男人錯愕的模樣,那難得一見的表情卻在下一刻變的模糊不清。粉髮少年眨了眨眼,溫熱的液體溢出眼眶,他才後知後覺發現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你⋯⋯還好嗎?」
「⋯⋯糟透了。」摀住嘴巴的手直接變成遮住了整張臉,語氣裡的慍怒更像是針對自身。
單單擋住臉已經阻止不了他的尷尬,飴村亂數拉著被單把自己的腦袋整個蓋住,只留給身邊人一個隨著情緒顫動的背影——而哪怕在這種情況下,笑的衝動都沒有消失

飴村亂數已經分不出來,自己現在到底是因為得到了答案而笑,還是因為這難堪情況的自我嘲弄。他只知道自己的聲音摻著顯而易見的哽咽,口氣莫名其妙的又哭又笑,「喂、不准看我啊,臭老頭。」

他實在受不了自己這樣不受控的模樣——飴村亂數少見的同意前東家中王區的說法,多餘的情緒是沒用的東西,只會扯後腿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喜極而泣」這樣的情況,過去並不是沒有出現過,但出現在此刻只讓粉髮少年覺得荒唐,隨著情緒違背意志滴下的淚全被他狼狽的全部擦在被單上。
但是——是啊、自己又有什麼辦法拒絕自己為此感到高興?因為他終於能夠確定,這樣的想法並不只是自己難堪的自作多情啊⋯⋯那個人看待自己,如自己看待對方一樣特別。
要當作喜歡和愛還太遠了,雖然現在的他在最棒的posse身邊學到了那種將苦澀與甜蜜揉在一塊的情感,也能大聲直白的說出自己最最最喜歡夢野幻太郎和有栖川帝統⋯⋯但在只屬於空寂Posse與The Dirty Dawg 的時光、短暫急促且僅有一年的扮家家酒,為了活命而聽從命令的小克隆人未能順利萌發那樣的情感。
那這樣的情緒究竟算什麼?為什麼讓自己一路糾結到現在?

那曾被他遺落的拼圖終於有了答案,飴村亂數意識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就算一開始只是被安排的也好、就算是用欺騙才得以建立起的關係也好,都無法改變那人曾「屬於自己」這樣一個事實——不似朋友間劃分小圈子那樣「隸屬」,而是曾被自己視作「所有物」一樣的存在。
隨意的勾著手、搭上肩,拉去哪裡就拉去哪裡、想說什麼話就說什麼話,就算天馬行空也會得到認真的回覆,指間勾著煙紫色髮絲編織,高馬尾、雙股編、公主頭⋯⋯雙馬尾?
一兩歲大的小孩子能有什麼心思?目光所及之處全部化為己有,把「這是我的」這樣蠻橫的話掛在嘴邊,高個子先生在那時並不反駁,矮個子少年就差把自己的名字落款在白大褂上。
就連曾打敗自己的rap都是他自己一手教出來的,旋律與風格明明相似,那人用起來卻出現了讓他恨的牙癢癢的效果。
那是一根扎在自己身上的刺,曾經被肉包覆住後又狠狠的拔開,血淋淋的傷口成了疤後理當逐漸淡去,卻惱人的在僅有自己一人時又發癢起來,提醒自己無法割捨的過去、無法遺忘的人。
神宮寺寂雷的一部分人生由他打造,他造就了這個男人重要時刻的悲劇與喜劇,他是他的手下敗將、亦是他終於抬頭仰望的勝利者。

飴村亂數是會把想要的東西緊緊攢在掌心的傢伙,看上的東西用方法搶過來,屬於他的自然不會放開。
儘管多年在人類社會的打滾讓小克隆人把那些不擇手段塞去記憶的角落,讓他視情況揮去那些想法,但——
「我不是說了,別⋯⋯!」
來自後方的舉動沒有預警,意識到時,自己已經被連著被子攬住腰部。
被限制的感覺讓飴村亂數想都沒想開始掙扎,拳打腳踢都落在厚重的布料上,明明感覺扣住自己的力道也沒有特別大,但就是掙扎無效,只惹得身後人發出無奈的開口,聲音近的就算隔著一層棉被都已經越過了飴村亂數的安全距離。
「我不會看你的,飴村君。」
——但如果他已經好不容易確定他們其實有著相似的念頭,那他是否可以任性的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他也不過只是想拿回自己曾有過的東西罷了,這個曾屬於飴村亂數的那塊拼圖。

一層棉被的距離仍然是太少了,就像他們都小心翼翼沒有去戳破的那層薄膜一樣,意圖昭然若揭,不過選擇裝做視而不見。
飴村亂數停下了掙扎的舉動,感覺到自己的後背幾乎貼上那人的胸口,根本就藏不住因為激烈情緒而大力跳動的心跳聲。
而透過接觸傳來、來自那個男人的心跳實在是平靜多了,一點也不像是剛剛因為惡夢而露出蒼白表情的那個人⋯⋯好像做惡夢的人其實是自己而不是他,但硬要說的話,現在發生的事情跟惡夢差的遠了,更像是一個十分荒唐但忍不住讓他笑出聲的美夢成真。
「哈哈、哈⋯⋯」飴村亂數試著穩住自己的呼吸,在擁抱中小幅度動了下,乾脆的轉過身、把自己埋進那個人的懷裡。抵在胸口的舉動讓神宮寺寂雷仍然無法看清那名少年現在是什麼表情,只知道仍然掉著的眼淚讓胸口的布料有被浸濕的感覺。
一下、兩下,安撫性的拍著那人的後背,神宮寺寂雷什麼都沒有問,儘管他因為飴村亂數突然的哭笑不得而覺得困惑、甚至是有點茫然,粉髮少年像是釐清了什麼的表情也讓他感到好奇。

「⋯⋯飴村君?」
察覺懷裡人的動靜安靜下來,神宮寺寂雷小心翼翼的開口,等了陣後得到的僅有鼻音重的呼吸聲,男人愣了下,這下換得他也哭笑不得。
情緒激動後感到疲累很正常,何況粉髮少年本就是大半夜被自己的動靜給吵醒的,就這樣睡回去一點也不奇怪。
無聲的嘆息,神宮寺寂雷給懷裡的人整了個比較好休息的姿勢,最終還是沒有去看那人在入睡前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他只是小心翼翼的收緊自己的手臂,下巴輕輕碰著粉色的髮頂,將對方收攏在自己的懷抱之中,聽著貼緊的心跳聲逐漸成為同個頻率、同樣的平穩。
有許多的問題想要開口:飴村亂數是怎麼看待自己不斷做夢這件事、為什麼會突然笑出淚來⋯⋯但如果那個人不想說,他就不會問下去。
最糟糕的結果已經發生過了,而後的重逢讓男人反覆提醒自己,不要再走向同樣的結局,讓這珍貴的機會可以畫下一個不一定完美、但不會後悔的句點。

「⋯⋯究竟要怎麼做,你才不會再次一聲不吭的消失呢?」輕嘆不會被已經入眠的人給聽見,這也不是他會在對方清醒時所出口的句子。
平靜的生活已然滿足,他本就不是貪婪的人,追求更多只會在將手伸出的同時驚動到對方,所以⋯⋯現在這樣就夠了,至少開口要求更多的那一方不能是他。
「祝你有個好夢,飴村君。」說著不會被回覆的話,睡意湧上的神宮寺寂雷模模糊糊有著這樣的想法:他今晚不會再做夢了。
他按熄了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