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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只要能治好人,管他用的是什麼藥,但榮實在看不慣那些西洋醫自詡高人一等的臭架子,涉及她的專業領域,榮氣勢洶洶地提出數個犀利觀點,即使話中不時夾雜著幾句像在罵人的方言,也不妨礙那名挑起爭議者被說得理屈詞窮。 「這小、小丫頭是哪裡來的?光天化日之下做這種打扮,比吉原最低階的女郎還要不知羞!」爭論者敗得一蹋糊塗,惱羞成怒地抨擊了榮的打扮,隨即在她準備出腿踹人前被生藥舖老闆趕了出去。 榮總算把她想要的藥材拿到手,在老闆崇拜的眼神中,她皺眉問:「吉原是什麼地方?」 這句因緣際會下問出的話,讓榮認知到了人們口中的極樂之地,出於好奇,她越過齒黑溝進花街裡走了一遭,張見世裡原本打著呵欠的遊女見到她都大感新鮮,紛紛出聲和她攀談。 她們得知了榮的醫者身份,便有外向活潑的遊女率先向她諮詢起健康問題,畢竟女大夫罕見,部分女人特有的病症她們也不太願意給男性大夫診治,難得有此機會,交流沒多久,那名遊女乾脆把榮請去屋內詳談。 榮順其自然地完成一次看診,返回街上後又被另一名遊女攔下,如此往復,她大致逛了吉原一圈,同時也賺取不少意料外的診金。 她帶著數份診療紀錄離開,為其中幾個案例擬定合適的藥方,幾日後帶著煎好的藥依約而歸。 一來二去,多虧遊女們的口耳相傳,榮成為吉原裡小有名氣的女醫者,每天都有新的顧客上門,她也因此在淺草逗留這許多時日。 吉原的女孩子多半不愛看病,一方面請大夫來要錢、另一方面治療養護耗時費力,會壓縮到她們工作的時間,偶爾還會碰見為了詐取更多診金而刻意拉長療程的惡質大夫。 長久下來,「生病」這件作為人本該是理所當然的事,對遊女們來說竟成了種忌諱,只要不是嚴重得起不了身的病,她們往往捱著就過去了。 榮治病的原則向來講求快、狠、準,一帖藥能解決的絕不拖延,她偏好自己炮製藥材,自然不可能浪費原料做多餘的事,加上她的醫術實屬一流,讓不少曾諱疾忌醫的遊女逐漸改觀。 遊女們對榮抱有天然的好感,態度也很客氣,時常向她推薦好吃的糕餅舖子和甜酒。 就是太怕苦藥了。 榮將挖出來的萱草塊根整齊地排在一旁,她取得了這塊田的主人同意,以一次免費診脈作為交換,田埂邊生長的植物隨便她採,主人家還豪爽地表示稻田旁成熟的蔬果也能任意摘取。 天氣逐漸轉涼,吉原裡的女孩子日日悶在室內,體內積蓄的濕氣燥熱難以袪除乾淨,一個兩個的又老愛抱怨榮開的藥太過苦澀,向她撒嬌想摻點糖,纏得她不勝其擾,還要耐著性子解釋糖會改變大部分藥性,勸誡她們不要亂加。 萱草除了能入藥的塊根,其花葉都有相似功效,花苞部分同樣味道清甜,用來食補再適合不過,外觀上也很漂亮,想必能讓那些龜毛得要命的遊女心服口服地吃下。 她將塊根扔進布袋最底層,然後放入連著綠莖的花,邊整理著還能聽見遠處水井旁洗衣服的農村女人們談笑,細小蟲鳴與穗子擺動發出的摩擦聲窸窸窣窣,一切均是如此恬靜祥和。 「哇!」忽然有女子驚呼,榮拍掉手中的泥土側頭去看,以棉布包髮的女人們紛紛捧起裝衣服的木盆散了開來,她們聚集到另一邊的大樹下,探頭探腦地像是在關注著什麼。 事件發生得有些快,榮只看見一個迅捷的身影踩過浣衣留下的水灘,也是因為這樣女人們被嚇得逃開。 「臭小子,你給我站住!」 氣急敗壞的吆喝聲隔那麼遠都如此響亮,可知斥罵者有多憤怒,榮聽了小半會,判斷這場騷動不是衝著女人們來的,就回過頭繼續收拾萱草。 「是不是討債呀,好可怕。」 「別看了,那不就是千代的丈夫嗎,經常這樣。」婦人挽著鄰居少婦的手,她們從榮身後的田埂經過,婦人掩著嘴語帶調侃地說:「男人疑心病犯起來,可比任何善妒的女子都厲害哪。」 榮扛起塞得滿滿的布袋往回走,她注意到水井附近有幾點鮮紅痕跡,像是血。 她幾不可察地蹙起眉,不想繞遠路,便繼續前行,緊接著就看見一名虎背熊腰的男人,指著地上倒臥的青年大聲辱罵。 「──看你還敢不敢覬覦別人老婆!」 倒提一柄鋤頭的男人氣沖沖地「啐」了一口,想再補幾下拳頭洩恨,突然一個小木桶高速滾來砸中他的腳,始作俑者正是滿臉煩躁的榮,她渾然不覺此舉有何問題,甚至嫌對方反應遲鈍,開口喝道:「別擋路!」 男人看榮陌生,本來妻子與年輕小伙調情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他不願在外人跟前再丟面子,罵罵咧咧地踩著木屐便走了。 去除一個屏障,榮朝依然伏地裝死的青年走近,感覺那頭亂糟糟的棕髮很是眼熟,接著便發現青年耳側有血,她頓時一凜,放下藥箱準確地找出止血用的藥粉及紗布,她伸足輕踢對方腳底,想確認人是死是活。 以手臂擋臉的宗次不動,實際上感官仍留心著周遭動靜,他知道「小千代」的丈夫已然走遠,便小幅度地抬了抬脖子,露出一隻含著警覺的金黃色眼睛。 「咦?」他看清榮的面孔,訝異地翻身坐起,笑逐顏開道:「這不是上次茶舖裡的藥箱小姐嗎,那之後錢袋沒丟過吧?」 「當然沒……少囉唆!」榮繃著嘴角,一點不覺得再次相遇有什麼值得笑的地方,她肯定忘不了三個月前這個幫倒忙的青年,但此刻在她眼裡,對方首先是一名傷患。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宗次看她拿著紗布,便也不客氣地把自己身上的傷通通展示出來,「嗯……不然這裡也麻煩一下,謝啦。」 榮檢查了他指的部位,雖然鮮血直流,所幸都沒傷及要害,她視線落往青年比劃的最後一處,卻沒找到任何明顯的傷,皺著眉反問:「你腿怎麼了?」 「說來話長,幾個月前我被一名女子踹了一腳,腫了好大的包,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又有點痛。」宗次裝模作樣地輕拂腿側,無辜地說道。 「……」榮無話可說,清理傷口時便「不小心」下手重了點,疼得宗次齜牙咧嘴地亂叫。 「傻子。」她藏好包紮的布條尾巴,撇嘴道:「你腰上的刀是裝飾嗎?」 宗次正感嘆於榮一氣呵成的手法,不曉得她用的是什麼靈丹妙藥,傷處竟有種被熨得溫度恰好的暖布包覆的舒適感,而聽見她帶有責備語氣的話,宗次不免有些好笑,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架式和城裡的白鬍子老大夫別無兩樣,實在滑稽。 「我的刀可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宗次懶洋洋地往後一躺,輕拍兩下刀鞘,他如此回答。 「用在什麼地方,睡覺的時候卡住後腰影響腎氣,導致半夜頻尿下肢水腫?」榮將盛裝藥粉的小盒子擺回箱內,沒好氣地反問。 在她看來,有能力回擊卻甘願挨打根本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更何況都見血了,這人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要不是榮的出現讓男人有所顧忌,這人怕不是要被當場剁成肥料埋進田裡。 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榮一向是容忍不了的,她越想越不爽,關上藥箱的動作便暴躁了些。 宗次哽了一下,仰起身不可思議地瞧著榮,先是覺得這番話和她童稚般的容貌落差太大,緊接著對上那雙兇悍目光,他不禁縮了縮脖子。 惹誰不好,千萬別惹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 「那個人之所以攻擊我,是有原因的,而我和小千代相談甚歡也是有原因的,因果相連,最後自然會生出業報,我要是舉刀反擊了,就是阻斷這些因緣,乃至否定我自己做過的事,那就不叫防衛,而是單純的傷害人了!」宗次以手做出個潦草的劈砍動作,絮絮叨叨地說明。 榮聽得頭痛,不知他顛三倒四在解釋個什麼玩意,她只覺得這人最好不要再把人家妻子的名字掛嘴邊,還喊得這麼親切。 「這時候妳可能就會問……」宗次側頭望向她,並接收到一個明確寫滿「沒有要問」的不耐表情,他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逕自說道:「……既然如此在茶鋪時,我幹嘛要阻止妳毆打那個未遂的小偷呢?」 榮到水井邊取了清水洗手,她火大地搓著指尖,默念本草經遏止自己毆打傷患的衝動。 「簡單來說,這樣的行為阻止了冤冤相報的可能,卻讓我倆之間產生新的業力,所以我今天又碰見了妳,這就是因緣啊,哈哈!」宗次誠懇地說,見榮沒什麼反應,他話鋒一轉,彎起眼續道:「於是諸般因緣促合下,如今我身無分文、一貧如洗,總之多謝妳出手相救,我們青山不改,後會有期!」 語畢,他翻身爬起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尚未站穩腳步,一道強勁的腿風「呼」地掃來,宗次不得不定住身子,榮筆直的腿赫然橫在他身前,擋住了去路。 如此情景,也算得上是一報還一報吧。宗次苦中作樂地忖道,他眨眨眼露出無害微笑,等著榮說出她的意圖。 「廢話這麼多,就是想拖欠診金。」榮瞪了他一眼,沉默須臾,她忽地說:「來給我當助手吧。」 「……嗯?」宗次一愣,甚感荒謬地笑出聲,他確認了一下榮裝滿藥材與器具的大箱子,摸著頸側道:「妳是醫者吧,我對這些可是一竅不通,再說──」 「你第一次被鋤頭打?」榮打斷他的推託,不帶情緒地述說道:「鋤頭上有土、有草屑、有不知名蟲子爬過留下的黏液,你的傷要養,要配合湯藥,不然很可能化膿、潰爛、擴散,到最後連骨頭深處都會劇痛難忍,患部泛黑腫脹,只能刮除。」 宗次越往下聽,想像力越是不受控制地將榮所言生動描繪出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張五官俊秀的臉憋得皺巴巴的。 「我在吉原有個小店面……將有。」榮雙手抱胸,嘗試讓自己的眼神和善一點,但從青年的神情來看不太成功,她索性放棄,簡明扼要地將提議說完:「你替我打雜,我定時配藥給你。」 近日菊屋的老闆娘見她為了看診而來回奔波,屢次表示可以在屋內騰出個地方給她安頓,價錢上比榮四處留宿划算許多,她已經想過了,自己這三個月來的積蓄足以買下個隔間,在吉原中客源也不僅有遊女,榮本身就擅長婦科病,吉原裡接觸到的各色案例完全能滿足她研究方面的需求。 只是如此一來,她光靠自己既要診治、又要製藥,恐怕會太過忙碌,這才生出找個幫手的念頭。 榮心情複雜地打量陷入掙扎的青年,儘管認為他受了傷也堅持不還手的行為相當迂腐,她卻矛盾地對此頗為讚賞,醫者懸壺濟世,最要緊的就是一顆在任何情境下都敬重生命的心,她離鄉旅行多年,不僅沒見過幾個這樣的人,自己也難以達到這般心境。 世間叫人生氣的事真的太多了。 「咳,妳……妳那裡禁酒嗎?」青年把一頭亂髮揉得更不成人樣,他似是下定了決心,靦腆地輕撓臉頰:「在下宗次,請多指教。」 「榮。」得知了對方名字,榮一抬眉,禮尚往來地回答,隨即她揹起藥箱,語氣森然警告道:「不禁酒,但傷好之前不許喝。」 「咦──」宗次懊惱地拖長聲調以示抗議,他搖搖擺擺跟在走路速度快得驚人的榮身後,半開玩笑地說:「這樣我可能會沒有精神當妳的助手耶。酒能行氣血,人一天不喝酒就懶散無力,就像老虎一天不吃肉一樣,所以說受了傷之後喝點酒,應該也能幫助復元吧?不行?」 難得遇見話如此多,還基本都是廢話的人,榮聽了片刻,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回頭給了滔滔不絕的宗次一腳,希望他能閉嘴認真走路。 「好痛!我、我是傷患!而且是妳剛剛親手醫治的傷患!」宗次吃了一驚,拔高聲控訴她不人道的行為,話非但沒少,反倒變本加厲了。 這條路榮清晨走過,彼時仍靜謐如斯,沒想到才過不到半天,相同的路卻變得熱鬧非凡。 兩個流浪慣了的人在此刻朝著相同的目的地前去,或許真是諸法因緣生,未來那麼長的路,他們不一定要再孤身以赴。 〈藥與刀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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