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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瘋狂惡人針對的目標更可怕,還是成為閃光燈聚焦的對象更令人背脊發涼?

指尖推了推眼鏡,櫻色瞳仁透過鏡片注視電腦屏幕,凝神靜聽這場突發的記者會。全國所有頻道的報導員,乃至環球新聞記者也聚首在守衛森嚴的會場內,透過衛星同步進行電視台和網絡直播,觀看人數──包括她在內,各地民眾源源不絕地湧入不同的直播網站,數以百萬計的眼睛,等候著警方的發言人作出交代。

被武裝警員守住的長桌中央,坐著白雪巴的身影。烏黑亮麗的髮依舊梳理得一絲不苟,一身筆挺的女性西裝比往常更顯拘謹,挺直腰桿的端莊姿態盡顯凜然,嚴肅的面容不帶任何情緒。不斷閃爍的閃光燈讓她的臉龐泛著蒼白,近乎毫無血色的輪廓幾乎要被閃個不停的白光吞噬。

閃光漸減,那雙宛如琥珀的橘眸往下望,視線落在經過數次手動修改的稿子。

『感謝各位在深夜依然出席這個突然的記者會。』

黑髮的女警探用略為沙啞的嗓音說道,禮貌地朝在場的所有人微微含頷道謝。

『警方知道各界相當關注這個月來發生的多宗惡性事件,其中有許多猜測和推論,民眾也陷入極度恐慌之中──透過這個機會,我們想首先請各位先保持冷靜,因為我們已經動用所有資源來集中調查連串事件,並已再加強城鎮的安全措施,包括加派駐守街道的警力、大幅增加巡邏次數、控制人流以及增設更多車輛檢查站等,力保所有市民的安全。』

不徐不疾地讀完第一張講稿,她翻到下一頁,短暫抬眸看向瞄準自己的多枚鏡頭。

『很遺憾地,我們確認連串事件是連環殺人案,而我們相信作案者是集團式犯案。目前大部份死者均為無親無故的β、Ω女性性工作者,還有被非法販賣到本國而無人口紀錄的β和Ω女性。』

語畢,巴透過投影展示出早已被媒體大肆報導的棄屍現場,不過是只留下記號而沒有遺體的照片。

『兇徒們大約是五至七名年約三十到五十歲的α男性,他們先綁架受害者並進行虐待性侵,然後將其殘忍殺害,再駕駛七人車於凌晨時分在不同的鬧市棄屍。有些受害者的遺體遭受一定程度的破壞和侮辱,有些受害者則被殘忍分屍。』

一張張早已在社交媒體或媒體之間曝光的照片被再次展示,一天一宗的慘案遠不止那幾十張照片,但能對外公佈的資訊也足以使人毛骨悚然。再度翻頁,看似不受會場裡死寂的氣氛所壓迫的年輕女警探繼續道:

『由於案情複雜,警方可以提供給公眾的資訊有限,警察部和法醫部門也會繼續緊密合作,同時亦請任何知情人士儘快聯絡我們,同時也歡迎匿名提供情報,我們將會予以相應的酬勞。請各位市民毋須過度恐慌,我們和軍方也會致力保護和維持社會的秩序和安全。』

一字不差地讀完了講稿,擱下紙張,巴抬頭一看,只見已經有數十隻高舉起來的手,等候發問。

若然閃光燈此起彼落仍沒有被生吞活剝的感覺,那麼必須面對無數一針見血的尖銳問題,便是儼如被任人宰割的凌遲酷刑。健屋瞥了一眼直播聊天室,刷新速度驚人的留言大抵重複著連日來充斥社會的謾罵──「稅金就是養了一班連不斷殺人、到處留痕跡的傢伙都抓不到的廢物?」、「哪來的面子說可以保護市民啊」、「是不是要一般人都拿槍自衛才能保障安全?」、「無能的警察」、「這女的就是調查領頭人?快叫她滾吧,誰管她是不是α,女人就是廢物」。

罵聲不斷的指控佔據了整個聊天室,社會的怒氣、失望和抱怨是史無前例的龐大,不但令警察部背負有如千斤的壓力,還動搖對整個政府體系的信任,不安和恐懼是野火,在接連不斷的兇案下遭到煽動,一發不可收拾。民眾並不知道關於幕後黑手「瘋狗」的存在,不知道即使抓到殺手傭兵們也於事無補──只要首腦還逍遙法外,殺人案便會繼續。

在大眾無法知曉部署和保密資訊的前提下,坐在會場中央的白雪巴便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明明是素來盡忠職守、不畏危險、不分晝夜去辦案的盡責公僕,此刻卻被社會唾罵,侮辱她作為警探和身為女性的專業和能力⋯⋯。

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比自身經歷過的痛苦和憤怒更加令人難以忍耐,那份無力感,不甘得讓人咬牙切齒。

纖眉一皺,健屋抿緊唇角,關掉被多不勝數的攻擊持續轟炸的聊天室,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裡準備聆聽記者提問的白雪巴。

『您說受害者大部份是某個固定人群,可是最近一星期已經相繼出現隨機受害者,請問警方如何解釋?又如何能保障公眾安全?』

巴默然思考之際,另一個記者已經等不及,用較為急躁逼迫的語氣發問:

『超過三十件兇殺案但警察依然束手無策,每天都有新受害者出現,人心惶惶,你們真的覺得自己有能力應付破案嗎?』

沒有任何喘息的空隙,在場的其他記者也無視會場安排,迫不及待發言。

『警方公開呼籲公眾提供情報是不是代表你們依然茫無頭緒?』

『為甚麼要限制民眾行動而不是盡量抑制犯罪活動?警察應該掌握更多情報可以鎖定某些目標吧,還是說你們其實根本沒有對策?』

『如果兇案持續而且沒有歇止的跡象,警方又會如何保障大眾安全?』

連珠炮發的言論此起彼落,咄咄逼人,與其說是尋求更清晰的答案,更像把矛頭對準始終保持緘默的女警探,借意宣洩。

待爭先恐後發言的記者們都平復下來,巴沉思片刻,在即將啟齒的瞬間,不遠處待機的副手神色嚴肅,三併兩步走到她的旁邊,在耳邊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巴罕有地瞪了瞪眼睛,立刻毫不猶豫地站起來,拎著大衣急步離開閃光燈聚焦的中心,對不斷挽留和試圖博取她關注的呼喊聲,眾目睽睽之下沒有回答任何提問便突然離開會場。

毫無預警地離開記者會自然引起現場和直播室裡一陣不滿的轟動,那可不是官僚該有的危機處理手法,想必有突發事故導致突兀的中止。

健屋點開另一個新聞網站並刷新頁面,發現另一個突發頭條──「晚上九時許,第二住宅區發生汽車爆炸案,一名男性當場死亡」

健屋往後靠著椅背,盯著那突發新聞,未幾,她的臨時手機便響起了鈴聲。








闊別兩個月終於再次踏足這座莊嚴的大樓,卻沒有預料到會以這種方式重回這個熟悉的環境──由數名穿著防彈背心的警察護送,從地下安全室至此,沿途沒有任何交流,而一言不發走在她身旁的,是久違地再見的白雪巴。

平時入黑後人影寥寥可數的大樓,可見變得更戒備森嚴,健屋帶領一行人直達大樓的解剖區域,護衛們只能於大堂等候。進入內部,她的同僚也紛紛選擇留守大樓,節省通勤時間,日以繼夜進行解剖和鑒證工作。

一切對健屋而言是如此熟悉卻又那麼陌生,她不記得大樓有那麼忙碌的時刻,哪怕是以往調查連環殺人案的時候也不曾見過這副人來人往的光景。在辦公室裡的每個人各司其職,無暇對健屋噓寒問暖,只是簡單交代正在等待後者的工作,然後又匆匆忙忙地繼續手頭的工作。

做好所有準備,拿著空白的驗屍報告,健屋在進入更衣間前,扭頭看向由此至終沉默不語的警探。

「真的要參與?」把一頭銀髮束成整齊的單馬尾,健屋安靜地問道,眼角餘光瞥向木無表情的巴。

「他是我敬重的前輩。」巴的嗓音非常平靜,沙啞之中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我必須知道他是怎麼遇害的,而且第一手資訊更有助我們推進調查進度。」

手術袍套到身上的窸窣聲在空蕩蕩的更衣室亦顯得格外大聲。健屋熟練地穿著好裝束後,伸手替白雪巴整理好散亂的袍子綁帶,繼而仔細檢查她有沒有錯誤穿戴醫療配備。

「無論躺在那裡的是誰,也不可以感情用事,對我們來說,躺在手術台上的就是證據,直到破案為止都可以是證據。」健屋邊整理著巴的裝束,邊輕聲說著,似是不曾預設有聆聽者的呢喃,又宛如最語重心長的叮囑。

健屋抬眸試圖從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裡得到堅定不移的意志,可是巴的視線早已挪移到一旁,恰巧錯過她的注視,只簡單地向點頭示意自己明白這些道理。

眉頭輕蹙又隨即放緩,健屋把一盒小藥膏遞給巴,自己則直接利索地戴好口罩。作為有過不少歷練的警探,巴固然知道那是效果加強的薄荷膏,在他們的領域裡也廣泛將其用來闢味。

「雖然剛燒焦不久的屍味沒那麼重,但妳可能會需要它,用棉花棒沾一點塗抹在鼻底就可以了。」謹慎仔細地徹底清洗雙手後,銀髮法醫戴上乳膠手套。

「謝謝,不過我不需要它。」把藥膏原封不動放回原處,巴也戴上手套做好了準備。

沉默片刻,彼此的視線數度錯開,健屋轉過身去,帶領身後的警探進入解剖室。

適宜保存屍體鮮度的低溫簇擁二人,巴遵循健屋的指示拿起了事先準備的相機,站在距離金屬手術台兩步之遙的位置,安靜地看著那纖細的背影圍繞手術台──擺放在台上的焦屍──邊仔細觀察屍體邊踱步。

「X光沒有顯示骨頭曾受過任何傷害,外部嚴重燒傷,屍體呈典型捲縮形狀,難以辨認面容和身份,但是憑其他證據已得悉死者身份,稍後再抽取DNA進行鑑定。」健屋時而彎腰湊近屍體近距離觀察,時而自言自語似的呢喃著。

巴從不同角度拍下屍體的照片,若然沒有目擊證人和物證,憑這具燒得紅黑的屍體根本不可能辨認出來,無法把腦海裡那位前輩的容顏與這具屍體串聯起來。或者說,直到此時此刻,她依然沒實感,那個昨天才跟她碰頭的前輩,如今以這種方式出現在眼前。

法醫拿起了鋒利的手術刀。

屍體收緊拳頭捲縮的詭異姿態也無礙法醫的工作,在焦硬的皮膚上對準了位置,落刀的動作乾脆俐落,在左右兩肩各往胸骨底部切開一條線,再從兩條線的匯合點往下劃開,沿著人體的直線劃到恥骨。移除鎖骨和肋骨的手法純熟而謹慎,也不帶半點情緒,年輕的女法醫有條不紊地進行解剖。巴轉移到其他位置繼續拍照,聽從健屋的指示,漸漸忘記了那道燒焦和油膩混合的濃味,針對特定部位進行近拍。

令巴意外的是,縱然屍體外表儼如焦炭般燻黑,內臟卻意外地保存得頗為完好。健屋把心臟和肺部各自安放好,刀尖在支氣管弄出完美的切口,在裡面抽取幾管血液樣本,櫻色的眼眸審視被切開的支氣管和其他細微的部份,發現燻黑的組織和煤灰。

「肺部有燻黑組織和煤灰,基本可以確定死者在大火前還活著──妳說是綁在車底的炸彈引發的爆炸,對吧?」健屋向正在拍照的巴問道。

「對,從現場碎片看來是相當精密的商用或軍用非起爆炸藥,殘骸和碎片都送去鑑證科了,這兩天應該可以追查到生產方和買家。」語畢,巴朝著健屋指示的位置近拍一張內臟照片。

「基於只有人體殘肢而沒有致命外傷這點,可以初步推斷炸彈爆炸之後死者還活著,不過很可能已經意識薄弱並喪失行動能力,然後被燒死。」健屋接著把其他內臟逐一取出,放在不同的獨立金屬盤子上。「當然,必須進行更深入全面的解剖,再等待鑑證報告後才可以下結論。」

「至少現在我們能確定這跟其他兇案不一樣,這次的目的是殺人滅口。」巴平靜地述說,毫無波瀾的眼神盯著手術台上那駭人的遺骸。「前輩的家遭到大肆破壞和搜掠,所有文件都被燒毀──不過我找到一支錄音筆,裡面有關於瘋狗的最新線索,他們大概不想這些資料到我手裡。」

「他們居然沒有放火破壞那裡?」健屋狐疑地抬眉。

「沒有,很奇怪吧?以瘋狗那幫人的手段應該是用更誇張的手段來破壞才對,所以我估計是另一個幫手做的⋯⋯一個不屬於瘋狗黨羽,也很會隱藏自己的痕跡、不留任何證據的人。」

「行內人。」健屋不假思索接話。「有可能是警察部的內鬼。」

「對方似乎是老練謹慎的人,但還是百密一疏,讓我們就這樣簡單地得到了線索。」巴微微點頭,目不轉睛盯著曾經為熟人的屍骸。

她還記得一個小時前,在被破壞得幾乎宛如廢墟般的家居視察時,一支不顯眼的筆勾起了她的注意──前輩偶爾會攜帶在身,藏在暗袋裡的鋼筆。從外觀看來是普通不已的鋼筆,實際是經過前輩親自改良的錄音筆,據她所知已經陪伴前輩至少二十個年頭。

老派又如何,就算不能當呈堂證供也至少有個保障──前輩曾經如此這樣說過。

她不曾聽前輩說過這支筆有派上用場的事蹟,沒想到居然會以這種情況發揮作用了。

「畢竟這個時代已經沒幾個人會用錄音筆了,這次也算是幸運女神眷顧我們吧。」健屋默默說著,換一把潔淨的手術刀又準備在不同部位切口。

「是啊。」嘴角微微揚起形成帶著勉強的弧度之際,巴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苦笑。「多虧了某位老派警察的固執。」

警探語調裡那一絲苦澀和悲愴令健屋停下正要落刀的手,往常甚少展示情緒波動的櫻眸滲著些許憂慮,凝望對方,卻始終未能對上那雙琥珀眼眸。

「接著還要解剖大約三小時,我也會叫其他人過來幫忙,妳還要繼續嗎?」應該說,還能堅持下去嗎?健屋輕皺眉頭,看著低頭檢視屍檢照片的巴。

她不知道巴跟死者的關係有多密切,但無論如何,誰也難以接受認識的人突然離世,更遑論以這種淒慘駭人的方式遇害,心理負擔往往遠超人們所想。

「沒關係,繼續吧。」重新握穩相機並調整好焦距,巴平靜地再朝屍體的組織切面拍照。

面對白雪巴堪稱固執的堅持,健屋無言以對,只好呼叫幾個同僚過來一起幫忙,任由對方繼續待在這裡觀看完整的解剖過程。

某程度上,或許這也是白雪巴選擇應對悲憤的方法,直面殘酷的現實,將其化為緝兇的動力。健屋知道巴正在生氣,從她去安全屋接自己來大樓,彼此碰面的瞬間,那張肅穆的臉和垂落的雙眉已經昭示一切。她從未見過如此沉默寡言的巴,彷彿,連在巴身邊的空氣都凝結成冰點,明明舉止依舊優雅敦厚,卻宛若散發刺痛皮膚的寒氣,沉重的氣氛統統化為纏繞白雪巴的死寂。

因為協助自己而歹命的前輩,還有被殘忍殺害的那些生命,社會輿論和責難,全部都壓在白雪巴的身上,導致她連傷感的空隙也沒有──她也不允許自己因此放慢步伐,不允許其他情感妨礙辦案進度。

這些都是健屋此刻無法替她分擔的壓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尊重她的決定,歇盡所能給予協助。








難得重返崗位,無論法醫同僚還是健屋本人也逮住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不但完成焦屍的全面解剖,還額外用將近七小時檢驗之前健屋無法親自參與解剖的屍體,針對關鍵證據展開討論和複檢。當健屋意識過來,長時間高度集中的疲憊終於開始蠶食她的精神,赫然發現外頭已經從深宵變成晨曦乍現,再不久便要變成耀眼的陽光。

更令她意外的是,原本可以在結束解剖焦屍後先行離開的白雪巴,好幾個小時後的現在竟然還待在大堂裡。她的雙眼闔上,微微垂頭,翹腿而坐,雙手抱胸但右手的五指維持輕貼著槍袋的防衛姿勢,而守候在她身邊的警察也換了人,當中也有當初護送她到第二個安全屋的警察,是巴信任的下屬。

健屋推門的聲響似乎打斷了那位警探沉穩的呼息。

明明是平時睡得那麼沉的人,如今推門的嘎吱聲都能喚醒她,而且還幾乎立刻清醒過來,看來相當淺眠。

身材高挑的警探徑直來到她面前,在陽光底下讓她能更清楚地端詳那張總是在迴避自己的臉,那張本來標緻的容顏如今因疲憊和勞累而增添幾分憔悴,本已修長的臉龐稍變瘦削。琥珀色的眼眸變得黯淡無神,淡妝無法掩蓋的黑眼圈已然道出了其主人最近的狀態有多糟糕。

「我明白妳也想盡快破案,可是請妳謹記自己也是生命受威脅的,妳已經超出逗留時間太久了,健屋さん。」語氣嚴厲並夾雜少許急躁,輕聲嘆氣,巴換一種較溫和的口吻繼續道:「早點回去安全屋休息吧,他們會護送妳回去的。」

說罷,巴示意其他同僚先去附近查察和重新確認載具的安全,自己則轉身,準備朝升降機大堂邁步,卻發現銀髮法醫仍留在原地,並無任何動身的意思。

「我聽說是因為妳很堅持,所以上面才會延長對我的保護令。」健屋平靜地說道,直視對方的靈魂之窗。「妳也知道其實沒必要把我保護起來吧?」

那是,偶爾聽到的走漏風聲。

本來她也不會特別多做猜想,也不會臆測和執著於謠言的對與錯,但從那雙明顯閃過一絲動搖的琥珀眸子,還有那隨之變得僵硬的表情看來,確實如此。

四目相對,明瞭同樣固執的銀髮法醫並不會輕易讓步,然而沉默也只會維持膠著狀態──可是,她該怎麼回答才好?該給予甚麼答案,才能獲得不會兩敗俱傷的結果?──巴的雙手放進大衣的口袋裡,眉頭輕垂,終於願意對上健屋的視線。

「讓我返回工作崗位才是對破案更有幫助的,而上頭也不認為我會有危險,這是事實,更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站在巴的對立面,健屋不曾動搖過半分,亦不願錯過任何對話的機會。

無論社會、市民或政府,還有白雪巴自身,也已經接近忍耐的臨界點,一旦超越承受的界線,便會迎來被分崩離析的悲劇。

她沒辦法袖手旁觀,沒辦法再看著白雪巴繼續折磨自己。

「一個替我蒐集情報的資深前輩剛被謀殺了,危險是確實存在的。」語調沒有過激的起伏,反之夾雜難掩的倦意,巴並無在此爭執的打算,只想儘快護送對方回安全的地方。

「連一個幹練的警察都會遭到暗算,那麼其實沒有誰,也沒有地方是絕對安全的,就像之前我們待過的安全屋一樣輕易被找出來了。」彷如置身事外般冷靜地述說事實,健屋接著道:「殺掉我對瘋狗來說易如反掌,但他沒有這樣做。」

瘋狗要奪取在這個國家的生命都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情,尤其是本能差距下無法與α抗衡的Ω。只要再遣派像槍擊案那班窮凶極惡的瘋癲α殺手,或者再指示他人安裝幾個汽車炸彈,要奪取她還有那些護衛的生命並不困難。

時常臆測罪犯思路並藉此查案的白雪巴,應該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只是不想面對而已。

一矢中的,沒有任何反駁空間和藉口,巴靜默半晌,視線下移到大理石地板。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確保妳的安全,健屋さん。」

黑髮警探的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柔和,卻也夾雜難以言喻的難過,令健屋即使在言談間佔據上風卻只迎來椎心之痛,彷彿,不願了解,不珍惜那份關心還將其殘忍捨棄的人是她──明明不是這樣的,她沒有想讓巴難過的意思,也明瞭巴的心情,只是,只是──

「妳總是在保護別人,可是妳有關心過自己嗎?」垂眉皺起,健屋往前踏進幾步,拉近與巴的距離,櫻色眼眸仍然凝視那試圖迴避對望的眼睛。「妳已經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了?妳能看著我,說妳有好好照顧自己嗎?還能保護好自己和其他人嗎?」

健屋有點焦躁地輕吸一口氣──為甚麼說出來的話總是顯得那麼強硬?明明心中泛起的是擔憂和痛心,奪口而出的字句卻彷如帶刺,無法把這份心意好好傳達給對方。

被戳中痛處的巴並未回話,眉頭深鎖,抿緊唇角。

前往附近視察環境並確保安全的警察們即將乘坐升降機回來,意味著她們難得的獨處交談時間亦很快會中止。在那之後,不知道到底何時才能再見,更不知道未來會變得如何,健屋不願讓對話就此終結,不願在心底的聲音無法傳達出去的情況下讓她們繼續漸行漸遠,不願讓白雪巴繼續迴避自己。

「不要一個人背負所有事情。」健屋能聽見自己的嗓音變得沙啞。「妳還有──」

升降機門敞開,其他警察已經從不遠處朝兩人走過來,在大堂迴響的腳步聲打斷了健屋的話語。

「妳可以每天往來安全屋和法醫大樓,由同一批警察繼續負責護送妳──」巴毅然中斷短暫的對視,轉身背向健屋。

意識到眼前的警探即將再次遠離,健屋下意識如同反射動作般輕力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越界的挽留並沒有令巴回頭,但成功暫緩她離開的腳步。

「請妳繼續留在安全屋⋯⋯就當作是為了我,健屋さん。」

白雪巴的聲音小得彷彿被微風輕拂便會煙消雲散,輕得讓健屋有那麼一瞬間以為那是情急之下的幻聽,但在巴輕輕掙開她的手之際,確實感受到那微弱的顫抖,還有嗓音裡的脆弱,那衝擊思緒的一切並非一廂情願的錯覺。



看著熟悉的背影遠去,短暫挽留過卻落空的手緩緩垂落,隨即到來並包圍她的護送人員沒有給予任何沉澱的空餘,禮貌地提醒她得趕快動身。沒有任何波折,沒有一絲抗拒的情緒,健屋跟隨他們離開了大樓,踏入陌生且被設置隱藏防護網的車廂。


闔上眼臉,通宵達旦地工作和爾後的種種,都使她漸感筋疲力歇,疲憊的腦袋也已經無法維持理智的思路,腦海閃過那張蒼白的臉,閃過那選擇孤獨地離開的、落寞的背影,然後,剩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