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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他心中懷揣著不安與希望,一路上心情忐忑,既期待見到自己的戀人,卻又害怕親吻冰冷的雕像。
  『曾經令他心動不已的接觸,此時皆成了能夠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人總是貪心的,一旦擁有了,就會想要更多。


  10.
  當晚他找了火車站附近的旅店歇下,因為時間稍晚,剩下的都是些價格會讓人有所疑慮的。然而費里西安諾管不了那麼多,他一天哭了兩次又跑給風吹,現在頭痛得很。
  是故,打開房間門後面對狹小到不行的配置,他連行李都來不及收,膝蓋沾到床角的瞬間便軟成了泥,直直往床上栽去,就這麼過了一晚。
  隔天早上醒來,費里西安諾除了覺得自己全身痠痛外,還臭得像剛往養殖場走過一遭。他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換洗衣物,要洗澡洗完、衣服再一穿又髒了。
  於是他叫了客房服務,直通櫃台。人家聽了他的問題後,問一套公司制服一百歐要不要。
  「收信用卡嗎?」費里西安諾問。
  「收。」櫃台人員顯然沒想到他會答應,愣了一會後氣勢又起來了,回答得十分懍然。
  「那成交!可以盡量快點幫我送上來嗎?我有急用。」
  不管什麼時候,有錢就是大爺。櫃台連聲應好,招呼著這裡除了自己以外的唯一一位員工,讓他把備用的衣褲都拿出來,送給樓上的人傻錢多的觀光客先生。
  說是制服,其實也就一件襯衫外加工裝褲。費里西安諾拿到衣服後總算得以進浴室重歸香氛的懷抱,更覺這一百歐花得相當值得。
  但這樣下去總不是事,他在這邊還要再待上個幾天,於是退房後他便去了十字街,買了個行李箱和好幾件衣服,夠他在這玩上半個月也不怕沒衣服換。
  他提著大包小包穿梭在拱廊街內,見到不遠處有四五個人圍在路中央。費里西安諾好奇地湊過去,只見地上是一幅馬賽克鋪成的金牛像,它抬起兩隻前腳站立,然而這卻讓它的重點部位遭人重點關懷。
  那幾人似乎是遊客的樣子,其中一人的右腳跟踩在那重點部位上,轉了三個圈。隨即爆出一陣歡呼與口哨聲,還有一句:「馬可!這下你會被好運關照喔!」
  「別取笑我!」
  片刻,他們便互相打鬧著離去。費里西安諾慢慢踱步到那頭金牛前,地上那傢伙無辜地望著他,似乎也在說「連你也要來嗎?」
  「對不起啦,金牛先生!」費里西安諾雙手合十道歉道,過後便立馬跳上去轉了三圈。「但我真的很需要這個好運!」

  回頭再看去,他笑臉彎彎,全身上下都洋溢著滿足的氣息。
  「好──接下來去哪裡呢?」
  替艾曼紐二世拱廊完成一張速寫後,費里西安諾伸了個懶腰,突然靈光一閃。
  「啊,對了。出去就是……」

  頭頂藍天高照,費里西安諾頂著大太陽來到了米蘭大教堂前。他在廣場上買了一支gelato,榛果口味的,吃著吃著,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這裡有這麼好吃的gelato,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他十分懊惱,於是便化悲憤為食慾,再跟老闆喊了一聲。「老闆,我還要再一支!……嗯,什麼口味的呢?」
  他想了想,「不如來個……香草口味的好了,嘿嘿。」

  米蘭大教堂建了幾個世紀,終於在上個世紀中終於完工。費里西安諾解決完手中的冰淇淋之後才走近教堂,見它矗立在藍天之下,如平地而起的錦繡森林,高聳的尖塔恍若直入雲端,站上去就能俯瞰整個米蘭。
  他買了去頂樓的票,踏上一層又一層的階梯,踩在大理石磚上時發出的敲擊聲很好聽。他跟著其他觀光客走過無數的壁雕和迴廊,為這幾世紀來建築師們所堆砌出的奇蹟讚嘆不已,手機相冊裡是一張張增加的相片。
  最後他在米蘭大教堂的屋頂,在聖母慈祥的注視下,為了這一望無際的藍天畫了一張畫。從這裡望出去便是米蘭。

  待到回到廣場,他被一個人攔下,說要幫他拍照。費里西安諾沒有拒絕,於是在成群鴿子起飛的瞬間,他驚詫的眼眸便被相機留了下來。
  「Grazie!」費里西安諾接過相片,朝對方揮揮手,便腳步輕快地離去。他漫不經心地掃了眼相片,準備放進包內,卻不想停住了目光。
  「欸……」

  在他的背後,鴿子展起的翼翅下,有個人正走過。
  看不見臉,又是只有一個背影,和米白色風衣被吹起的衣帶一角。

  他連忙跑回原地,緊張地四處張望,所幸命運終是眷顧了他一次,在幾顆行道樹之外,他找到了那個人。
  「等等!」
  對方回望,費里西安諾卻心中一沉。

  不對。
  不是他。
  「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他連忙向對方道歉,所幸人家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匆匆離開。費里西安諾於是在米蘭大教堂的陰影下發呆,過了片刻,他突然站了起來。

  「畫展……」他在手機上查了一下地圖定位,將座標落在了中央車站。「就不辦了吧。」
  「雖然肯定會被哥哥笑話……」他一邊跟著google導航走,一邊喃喃道:「還有莉莎姐那邊,得跟她說一下……」
  從小哥哥就說他愛作夢,費里西安諾想,這倒也沒錯。
  他是很會做夢。

  突然,他被一個女生叫住。回過頭來,似乎是亞洲人面孔,棕褐色的眼睛裡寫滿了焦急和不好意思。
  「那個,很抱歉突然叫住你!」對方似乎很緊張,英文說得斷斷續續的,雙手拿著一張票向他遞過來。「這張票是等等下午三點『最後的晚餐』的入場門票,因為我臨時收到消息要回國去,沒辦法待到那麼晚……但就這樣浪費掉又很可惜,我之前在網路上搶了很久……」
  女生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結結巴巴地說,「那個,所以,如果不嫌棄的話,您可以拿著這張票去看看達文西的傳世真跡……?」
  說到最後,她似乎很懊惱,臉上是羞恥的紅色。「我到底在說些什麼……不好意思冒昧打擾了……」

  「沒關係的喔!非常謝謝妳!」費里西安諾接過她手上的票,比在臉頰旁搖了搖。「正好我今天來旅遊,正為了沒搶到票而覺得可惜呢!」
  對方臉上的羞恥漸漸化開,眼睛也重新亮了起來。「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是唷,幫大忙了呢!Grazie!」

  看著女生笑著對他揮別的身影,費里西安諾笑了笑,低頭掃了眼導航,隨後把螢幕關掉。
  在米蘭留學的時候,他曾經去過一次聖母恩寵教堂。那時他也是為了達文西那幅名畫而來的,如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裡,費里西安諾想,最後一站以它作結似乎也不賴。
  聖母恩寵教堂跟方才所見的主教座堂比起來要小了許多,但因達文西在其牆上提筆作畫,故廣為後世所知。然而在二戰期間的米蘭大轟炸中,這裡曾經差點付之一炬──可是宛若奇蹟的是,那面畫著《最後的晚餐》的牆卻未曾倒下。

  倒臥的瓦礫,於其中昂然挺立的殘骸,雲破天開之下,似乎象徵著地獄雖在人間,但人間卻也存著天堂。

  一通電話打了進來。費里西安諾正巧從展館走出,一接起來便聽見了來自羅維諾的怒吼聲。
  「你他媽什麼時候才要給我滾回來混帳弟弟!再不回來他媽你就永遠別想進門了!」而後被猛地掛斷。
  ……他哥這下是真的生氣了。
  這也難怪,畢竟他到米蘭後完全忘記要給羅維諾發訊息這件事,生氣也不稀奇。費里西安諾突然有點罪惡感,他抬頭最後一眼望向聖母恩寵教堂,一手在胸口劃了個十字。
  願天堂永存心中。

  回到羅馬後,費里西安諾便開始準備畫展。雖說他回房看見那幅「Amore mio」時一度想將其封起,最終還是捨不得。他將這令他魂牽夢縈的畫作搬到畫架上,再次拿起畫筆修改。
  改著改著,他又把先前在米蘭畫的風景畫拿出來,重新在畫布上作畫。不同的是,多了色彩的變化,幾幅描述米蘭的畫作美得令人心驚。

  他悄悄在畫作角落裡加了那個他始終觸及不到的背影,也在另一個角落畫了個有著褐色中分髮型的人,權作自己也生在其中──那個有他存在的世界。
  伊莉莎白接到他的電話後吃了一驚。在此之前,費里西安諾展出的畫作從來沒有純粹的風景畫。他鍾愛畫人,無論老幼年少,在他筆下往往都是形形色色、活靈活現。有些背景雖然不馬虎,但始終只是「背景」。
  可以說,以「風景」為主體的畫展,對費里西安諾來說可是第一次。

  不過,雖說以風景畫佔多數,但其中作為中心畫作展出的卻是一幅人像畫。
  對此,如羅維諾所預料的一般,那幅畫作的名字引發了很多討論,然而費里西安諾卻始終沒有作出回應。或許只是想引起熱度呢?還是在藉著畫展的機會向某個人告白?嚮往藝術的人心中多少有點羅曼蒂克情節,偏信後者說詞的佔多數,一下子這位年紀輕輕的天才畫家身上又再增添了憂鬱王子和情種的人設,讓羅維諾可以拿出來嘲笑他的存貨又增加了。
  「癡情,呵。」羅維諾咬著番茄,旁邊是帶著自家田地特產來拜訪的安東尼奧。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他從去了米蘭一趟後,這個本來是羅維諾修車廠熟客的人出現在自家的次數就變多了。
  不過費里西安諾向來不在乎這種小細節,他接過一顆安東尼奧遞過來的番茄,也跟著吃了起來。
  「哥哥,我可是義大利人啊。」費里西安諾反駁道。「要真癡情我也能很癡情的。」
  「作你的大夢去吧。初戀都還沒有的人,說什麼大話。」羅維諾繼續嘲笑他,番茄咬得喀擦作響。「我之前跟你說過什麼了?媒體可愛死你了。」

  費里西安諾看著安東尼奧對自家哥哥勸說番茄汁從嘴角流下來不果,直接拿衛生紙上手幫他擦,有點懷疑這原本應該是他的工作。
  但算了。他光準備畫展就弄得精疲力盡了,這種枝微末節的小事就放到一邊去吧。
  「對了,下禮拜的畫展,安東尼奧哥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要不要也來看看?」他拿出一張票遞給安東尼奧,結果卻接到哥哥不滿意的眼神。
  爾後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兩指朝自己那邊勾了勾。
  喔,了解了。費里西安諾又拿出一張票上交給哥哥。

  「雖然你那些畫我都看過了,但幫你去衝衝人氣也不是不行。」羅維諾揚了揚眉頭,嘴唇噘起對著票吹氣。「感謝我吧你這混蛋。」
  費里西安諾已經很習慣這種對話模式了,也沒拆穿剛剛是誰跟他要票的,只是笑著說:
  「嗯,謝謝哥哥。」

  而後到了下個周三,經過重重波折甚至還差點胎死腹中的危機,費里西安諾為期一個月、主題名為「Lovers」的個人畫展,終於開始了。


  11.
  轟炸向來都不只一次。自從第一架轟炸機掠過米蘭上空後,除了戰爭結束或是城市遭徹底夷平,這場浩劫就注定沒有終止的一天。
  過了一年,米蘭入目所及已不再同往昔風光。這個城市如今在苟延殘喘,種種跡象向這個城市中生活的人民訴說:再不走的話,或許下一次就沒有機離開了。
  他們的家早毀了,身無長物,自然也離的輕鬆。他們跟著難民潮逃難,每一口幾乎都恨不得掰碎吃著換來的珍貴乾糧,漫無目的與時不時穿梭於槍林彈雨的恐懼……這些在義大利半島同樣混亂的局勢下,終於讓羅維諾爆發了。
  「費里西安諾,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明明已經投降了,戰爭卻沒有結束?」羅維諾問他,「為什麼米蘭還是受到攻擊?她已經千瘡百孔了,為什麼他們還是不肯放過她?」
  「......我不知道,哥哥。」費里西安諾回答他。「但是,戰爭不就是這樣嗎?各種無理的殺戮跟破壞,米蘭有哪個地方沒被他們炸過?」
  羅維諾嗤笑一聲。
  「是啊,費里西安諾,你也知道這是『無理的』。」

  於是接下來是許久的沉默。
  「……所以哥哥,你也要變成其中『無理』的一員嗎?」

  費里西安諾跟羅維諾並排靠在被炸彈炸出的一處窟窿裡。夜晚的星星沒有很多,或許是因為戰場的硝煙將他們嚇得不忍再出來窺看地上人間。這樣的夜晚很多,找不到落腳處的話只能在身上多塞些樹葉掩住身形,躲在石塊後或草叢內休息。

  「吶,費里西安諾,我問你。」晚風輕吹,挾著羅維諾的低語掠過費里西安諾的耳側。「你認為,為什麼安東尼奧會死?」
  費里西安諾不說話了。他盯著哥哥背對著他的背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過去一年來,羅維諾自從那天醒過來後,便全然不再說起有關安東尼奧的事情。這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禁區,沒想到現在會又被對方主動提起。
  「哥哥……」
  「或者我換個問法好了,為什麼他必須死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費里西安諾聽著心裡難受,想扯著哥哥的衣角讓他不要再說了。然而羅維諾無視他的請求,繼續說下去:
  「你想想,他那麼蠢的人,有什麼理由必須死在那裡?而不是活到七老八十,某天在夢中掛著噁心的笑容然後安詳地死去?」
  羅維諾突然又轉過身,直視著他的雙眼。
  「你告訴我,費里西安諾。為什麼?」

  「是什麼殺死了他?炸彈?毀壞的房屋?從頭頂上墜落的屋瓦?
  「都不是。費里西安諾,都不是。
  「為什麼會有炸彈?為什麼會有轟炸機?為什麼我們會變成他們的目標?」
  羅維諾的語速很快,他幾乎有些咄咄逼人,在黑暗中他的瞳孔裡燃燒著火,費里西安諾幾乎覺得要被灼傷。
  「因為戰爭。因為這場該死的戰爭。這場錯誤、無理的戰爭。
  「所以,它需要被終結。
  「費里西安諾,你覺得,我這樣的理由夠充分嗎?」

  久久的沉默中,費里西安諾率先開口。
  「早上遇到的那個游擊隊員,你要跟他走?」
  「嗯。」
  「……我也一起去,哥哥。」
  費里西安諾哽咽著。「我也想要……結束這場戰爭。」

  他太久沒見到路德維希了,他身邊沒有任何東西可供他再次看看對方的樣子,只能依循腦海裡的回憶。他記得路德害羞的時候耳根會紅,總是板正的臉,實際上只是個紙老虎、外冷內熱。每每想到他,費里西安諾的記憶總是會回到秋天滿片金黃樹葉下的米蘭,他們並行走在街上,那樣夢幻般的日子。
  他想把那樣的日子取回來。

  加入游擊隊之後,由於身體素質,費里西安諾總是被安插在類似後勤的位置,反而是羅維諾常常擔任先發,每次進行任務時,他們都當是彼此最後一次見面般道別。所幸羅維諾命大,一次又一次的任務中竟也沒受嚴重的傷。
  而在隔年初,他們攻破一處德軍的駐營,拿到了一些重點名單。費里西安諾負責檢查的部分,卻在其中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名字。

  路德維希‧貝什米特。

  這是一份反納粹地下組織成員的名單。

  費里西安諾的腦子裡亂成一片。路德維希?是那個他認識的路德維希嗎?他幾乎是屏住呼吸,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拼,卻發現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可戰場上的德國軍人如此之多,重名者應該在所多有,不應該為此大驚小怪。
  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著這種巧合。

  但是……
  但是。

  要是哪怕有個萬一,那就是路德維希的話,怎麼辦?那個在火車上對他說「Amore mio」的路德維希,要是因為他的一時不察,而為此陷入危險之中,該怎麼辦?
  這份名單只有這麼一張的機率,他不敢賭。

  費里西安諾從來沒有如此時般害怕過,就連空襲時他與羅維諾一起躲在地下室時也沒有。
  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懸在頭上的達摩克里斯之劍。
  就如原本對生活毫無目標的人,某天突然有了夢想。那麼他就願意為此付出一切去追尋,就算最終結局是飛蛾撲火,那也在所不惜。
  他要去找路德維希。

  「你他媽給我站住,費里西安諾。」羅維諾攔在他面前厲聲質問道。夜色昏暗,明明他已經足夠小心了,卻還是被哥哥發現。
  「哥哥,我必須走。」費里西安諾說。他穿著野戰背心,口袋裝著幾天份的乾糧,身上更背著槍和幾排子彈。「你明明知道為什麼。」
  「你為什麼不願意再等等?再過兩天……」
  「我沒辦法等,哥哥!」費里西安諾抓緊槍管,像是緊抓唯一的希望。「要是路德現在已經被抓住了呢?要是他現在已經被槍口指著腦袋或是站在絞刑台前了呢?如果之後去只能看到他的屍體的話呢?哥哥!」
  「路德他不是納粹,我很高興。」他幾乎是哭著說,眼淚流得不停,甚至進了嘴巴。「他不是我們的敵人,他是同伴,羅維諾。你知道我過去一年來都不敢在你面前提到他的原因吧?不只你恨德國人、恨同盟國、恨軸心國,我也怕啊哥哥,我怕讓那個地方,讓米蘭死去的人其中一個也是他啊!」

  「我曾經無數次希望他還活著,卻也希望他已死去。因為我沒辦法接受他還活著卻成為了我們的對立面的現實。但是哥哥,你看,現在這個時刻終於來了,路德維希他不是那種人……我終於能肯定地跟你說,他不是。」
  「他是一個十分勇敢的德國人……他很好,他真的很好……他跟我們一樣,都想要結束這場戰爭。」

  「所以,我想救他。我必須救他。」
  「這個答案夠明確了嗎,哥哥?」費里西安諾滿臉是淚,眼神卻十分堅定,琥珀色的眼瞳如一年前的夜晚,在無星的夜空下羅維諾發誓要加入游擊隊時並無二致。
  羅維諾從未如此時一般強烈地感覺到一股宿命感,他看著自己的弟弟,突然意識到他倆是如此相似。

  「…...去吧。」羅維諾最終放下槍。「你走吧,我不會攔著你。」
  「……哥哥?」
  羅維諾背過身,抬頭望向天空。今天的夜裡依舊沒什麼星星,只有一輪明月高掛在天,溫柔地看顧他們。
  他抬起手,擦了擦臉。
  「我明天必須領隊,沒辦法跟在你身後。你給我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來,要是我沒看到你全須全尾地帶著那德國人回來,我就打斷你的腿。」

  費里西安諾呆了一瞬,隨即眼神亮了起來。
  「嗯!」他笑著說,「謝謝哥哥!」

  「那,就這樣。Ciao,混蛋弟弟。」
  「Ciao,哥哥!」

  費里西安諾離開了就沒有再回頭,因此他也不知道,羅維諾會回頭愣愣地盯著他離去的背影,而後蹲下身子,把臉埋在手臂之中哭泣。
  「該死的……」他邊哭邊罵,「該死的……該死的渾蛋弟弟。」
  他太了解費里西安諾了。明明是奔赴死路,他的表情卻像是看到了天堂。
  所以他知道,費里西安諾是滿懷著希望出發的。

  他從費里西安諾的眼中可以看見一九三七的米蘭,在廣場上相繼飛起的和平鴿,於燦爛的烈陽中排成一線,飛上天空。
  那裡有鼎沸的人聲、互相追逐嬉鬧的孩子,還有教堂傳來的一下下鐘聲。
  他們的年紀都很輕,穿梭於其中,臉上的笑容比誰都要肆意。

  因為在生命的最後,應當是要熱烈燃燒的,所以他才能毫不猶豫地奔赴死亡。他心中的火種有如此之多,必定能爆發出比誰都要絢爛的煙火。
  費里西安諾踩過一根樹枝,發出喀嚓的聲響。一顆子彈從他的耳側穿過去,打進了樹木中。他知道自己應該是要跑的,然而倉皇的腳步比不過受過正規訓練的軍人,況且費里西安諾在隊伍裡總是做後勤。
  他離目標只剩下那麼一點點。

  當槍管抵在身後時,費里西安諾心中想的是不是任務失敗了。他想到的是米蘭的初雪,蓋了幾世紀遲遲不完工的主教座堂,和廣場前買的那兩支gelato。
  他想,自己果然不適合拿槍,羅維諾說的沒錯。難怪他一直以來都只能當後勤。

  日正當中的時候,費里西安諾迎來了自己的最後。
  看著萬里無雲的藍天,他想起了在米蘭轟炸後,自己在瓦礫堆挖了一整天,終於找到的合照。只不過如他預想的一樣,相片已經被燒得殘破不堪,屬於路德的那一半已經被燒沒了,只看得見他穿的深綠軍裝。至於費里西安諾的部分,慶幸的是他能看得到見自己嘴角揚起的弧度。
  真開心啊。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再見你一面啊。」
  最後的最後,費里西安諾意識模糊地想。

  如果到時候,能夠再為你畫一幅畫的話,就更好了。

  一九四四年的夏日,太陽是一如既往的光芒燦爛,照在義大利人安靜的臉上。他褐色的頭髮在陽光照射下呈現近乎於火焰燃燒的橙金色,一如他本人。
  熱烈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