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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邂逅


  再次重逢的情景似乎不怎麼快樂。不,至少他路西斐爾是很高興的。得以再次顯現、存在能被肉眼確認、聲音能夠傳達訊息,能夠再一次與世界交流──終究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聖德芬總算能看得見他,而且也能夠聽見他說話,這才是真正的理由。然而聖德芬似乎非然也。那張本是豐富細膩的表情,此刻正苦澀地將眉宇凝在一起,宛如當年聖德芬第一次在他的推薦下飲用了咖啡一般。他其實明白而且也還記得,儘管再怎麼不合口,聖德芬還是強顏告訴他說很好喝,雖然有些歉疚,但他打從心底感到溫暖且高興。
  然而此刻呢?
  聖德芬難以言喻的神情盯著他,氣氛尷尬地僵持片刻,最後垂下並別開視線,僅平淡地對他說了一句。
  「……謹將天司長之力交還予您。」
  不對,不是這樣。他們之間明明應該還可以有更多的對話。
  想要出聲和他說點什麼,此時四大天司出現。「天司長大人,很高興您的回歸」、「如此一來世界便恢復和平,空之民得以安泰」……世界和平的確是值得高興事,四大天司們似乎也都別來無恙。到最後一件事完成之前,他都還是司掌進化的天司長路西斐爾,於是他不得不吞下原先想說的話。眷戀不捨地望向聖德芬的方向,聖德芬早以背對他,因此他只能目送著聖德芬走進格蘭賽法的甲板深處。

    ❅

  悄然的昏黑室內,就算屏息凝神也難以發現,房間的角落有人正靜靜蜷縮成一團。聖德芬回到格蘭賽法裡的自室,燈也沒點便抱膝埋頭一屁股坐在那裡,他根本無暇顧及那種枝微末節的瑣事。他很想躲起來,索性逃下這艘船也不是沒辦法,就算純白的六翼已物歸原主也還是有自己原本的一對褐色羽翼,趁現在大家忙著善後一團亂根本不會有人發現。要怪就怪半吊子的自己沒有勇氣斬斷留戀,不乾不脆的,究竟是還抱持著一絲什麼期望?真是可笑至極。
  明明有得是其他話可說。以天司漫長的生命歲月,區區幾個月或幾年不過眨眼即逝,卻彷彿隔了第二個兩千年那般漫長。明明想說的話是那麼多。
  您平安無事回來了。
  您如此惦記我,我卻增添您的憂愁,對不起。
  我也同樣希望能再次於那中庭──
  路西斐爾大人……
  千思萬緒糾結在一起,一旦與那人再次重逢,在那人面前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半句。離開前瞥見那人朝向他流露的表情,即使再細微的變化也逃不過他眼,垂落眉宇間的是失落,此刻於腦海揮之不去。自己鐵定又再次傷害了那個人吧,明明那人什麼過錯都沒有。果然自己還是不該在那人身邊才好。
  好想見面。不敢見面。見到了面又該怎辦才好?
  ──是真的見到了嗎?
  他開始逃避地消極思考。鋒芒之劍一刀劃開的血腥塗滿了他無數個夜晚,精神已瀕臨極限。說不準此次又是夢魘帶來的劣質惡作劇,一覺醒來又是那個空洞的孤獨世界,那麼恐怕這次自己再也承受不起。使勁全力打壓著情緒,將臉更加深埋入雙膝間。


  房門被推開又關上,靜得沒半點音量。儘管如此,他認識進門的這個氣息,就算化成灰也再熟悉不過。
  那氣息毫不迷失便筆直來到他前方。他沒抬頭看一眼。他不想站起來或伸手。若是夢的話,希望夢能就這麼別打擾他、靜悄悄地再次調頭而去。但氣息非但沒離開,似乎還在他前方蹲下,變得比先前更加靠近。
  「聖德芬。」
  他聞聲不由得顫了下肩膀。那一聲輕柔得如羽毛,如同兩千年前那段遙遠的時光,溫柔得他深怕一不小心便會將其摔碎。
  「聖德芬。」
  聲音又再喚了他一次。他還在倉惶狼狽地想著臉上該如何反應,後腦勺便被巨大溫熱的掌心覆蓋。厚實的觸感稍微來回撥弄他頭髮一陣又鬆開,對那掌心油然而生的依依不捨還不及三秒,緊接著他這次便被雙掌由兩側捧著不得不抬起頭來。那雙天空藍的清澈眼眸正近距離凝視著他。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路西斐爾神情擔憂地問,捧起他臉頰的其中一隻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沿著他眼緣、拂過他的眼角,這時他才驚覺溫熱的液體不知何時起正不斷順著臉頰潸然落下。
  「有哪裡會痛嗎?是不是在先前戰鬥受的傷還有未癒合的?」聖德芬沒有答話,不知所措的路西斐爾只好不斷猜測。「啊啊……或者是否因為太過疲勞?」眼前表露疼惜而又歉疚的眉宇微愁。「都是我的過錯。由於我的不謹慎而導致了此次事態,並將無比的重擔全數推付予你,想必一定使你度過了一段艱苦的時日,真的非常抱歉……啊……不,不對,不該是這麼說,明明特異點才剛提醒過……」
  路西斐爾不得要領地喃喃自語著些什麼,笨拙地思忖著,似乎是不確定接下來將說的話是否妥當。放任淚水滑落的聖德芬有些茫然出神地看著路西斐爾,看著他的模樣。兩千年以來無時無刻不曾忘記,即便死後依然夜夜於在夢中反覆出現無數次。散發聖潔光輝的銀白髮絲、為世界憂慮而嚴肅的端正五官、表情──脖子──連接著厚實的身軀,而自那肩膀延伸出的可靠雙臂,雙掌正緊貼著他的臉頰,脈動透過露出手套的五指灼熱地傳來。路西斐爾活生生地在他眼前,那不善情感表現的嘴角此刻正淺淺揚起朝向他微笑,口中沉吟的是低沉且令人內心安詳的聲音──安詳,本應是如此,但心情的激動卻再也無法遏止。
  「應該是要更加地稱讚。嗯,是啊,的確是該這樣。聖德芬,這段期間辛苦你了,你真的做得非常好──」
  不需要。
  誇獎什麼的、稱讚什麼的,那些全都不需要,無所謂,怎樣都好。失去過後即便不承認也被迫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明明就只有一個。
  回過神來聖德芬早已從托住他臉頰的掌心掙脫。感覺大腦焦躁得短路,他甚至無暇思考後續,彷彿出於內心本能,原本抱膝而坐的身體一股衝動猛撲上前,再也顧不得行動是否得體,宛如希冀不離不棄地緊揪住對方衣領,無法自拔地吻上那比例完美的雙唇。
  親吻路西斐爾大人的行為,真是多麼地不敬、多麼地惶恐──但更勝於內心不斷喝斥、訓誡自己的,是發自心底源源不絕傾吐而出的思慕,伴隨著止不住的淚水索求著對方,想要更加、更加地確認眼前這人確實存在,深怕一放開便會再次離去,苦苦渴求再也別棄他而去。
  什麼時候起,自己身為天司竟也被人類的塵世俗氣深深感染了呢?聖德芬不禁自嘲。罷了,反正他本就是個瑕疵品。他從來也不需要制式的善惡獎懲,在這世上他就只是無條件心甘情願為唯一的對象奉獻己命。他辦到了,那人對他欣慰微笑。在他有生之年,哪怕起因並非本意,也已經一度盡過曾經求之不得的職責,還復何求?路西斐爾復活、敵人消失,他該做的已盡,已不再有任何作為備用品能幫上路西斐爾的事。但路西斐爾也曾經說過,將來的生存意義由聖德芬自己決定。那種事情還用說嗎。


  路西斐爾毫不抵抗,任由聖德芬施力將他推得仰倒。因為是聖德芬,路西斐爾想知道對方的希望,但突如其來的狀況令他一時免不了吃驚,隨後馬上便明白那是在對他親吻。沒有技術可言的吻如稚子般粗莽而又生怯地數度反覆貼上又匆忙離去,溫熱的雨水不時滴落臉上。
  不知為何,有股說不上來的焦躁──等到意識到此,路西斐爾的手早已脫離理性控制而伸出,在對方嘴唇再一次吻上的同時牢牢按住那個後腦勺,於是對方便再也逃不掉。他不想放開聖德芬。理性告訴他強迫並不妥,但兩千年來不斷擦身而過、不斷錯失的心靈寄託,如今就在懷抱裡,正在對他無言地傾訴。因此他不想再遺憾。對世界的交代已完成,那麼,今後試著稍微自私一點是否也可被原諒?
  像是捨不得一絲的分離,加深力道的吻嘗試著變換角度,契合地鎖住與他緊貼的雙唇,然而卻小心翼翼地吸吮。腦中一邊喝斥自己有這種念頭真不可取,卻也不由得暗自欣喜──這是我的──他強烈地希望如此。
  不知何時路西斐爾已重新坐起,早在他抱著聖德芬吻得難分難捨時,純白羽翼像是呵護又像怕懷裡的人掙脫逃跑,密實地將兩人包覆。
  依依不捨地解放對方的唇之後,有些缺氧的聖德芬脫力地趴在他胸前喘氣。
  「……復活以後就沒有用途的備用品,你現在總算想到在廢棄之前還有寵玩價值了嗎?」
  聖德芬揶揄道,但是並未將埋在他胸前的頭抬起。路西斐爾從擁著聖德芬背後的手上感受到傳來微微顫抖。於是他才發現,自己總是在讓聖德芬不安及害怕。他再次將掌心貼上那頭褐髮。
  「備用品或廢棄什麼的,我從未曾以此種眼光看待你。寵玩的話,這個說法不太對,但我的確曾經希望能夠以這雙手疼惜你、呵護你。」
  「……您開我玩笑?會害我折壽。」
  聖德芬這才稍微露出埋住的臉,但又有些生氣地別開。
  「呵……抱歉,現在的你已經不再是需要關在籠中保護的雛鳥了。在和特異點一起踏上進化的旅途中,不斷地在成長。」
  「是啊,不完全的我,永遠也不可能追上完美的天司長大人。」
  「我已經不是天司長了。就在剛才,我已向四大天司宣布解除職務,並將司掌進化的力量回歸自然天地。」
  「咦?」聖德芬疑惑地看著他,似乎不太理解他所說的,直到他發現身後路西斐爾環著他的純白羽翼只剩下一對。「你的……翅膀……」
  「空之民總是以超乎我們天司的想像,突破各種難關前進。況且由不會進化的我來執掌進化,原本就不合邏輯。」
  「那麼……你現在……」
  「是啊,沒錯。和你一樣,都是沒有職司的天司。這樣的我,你會嫌棄嗎?」
  已經發生過太多太多的事了,他明白兩人的關係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到如兩千年前,裝作沒發生過任何事那般純粹。不過正如所願,身分什麼的,再也不是隔閡兩人的藉口了。以前他們的想法總是不斷擦肩而過,今後他想試著重新去了解聖德芬,並且希望能改變自己,讓對方能更明白他對自己的重要性。這一天將成為他、以及他們的關係真正邂逅進化的嶄新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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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一度引發災厄造成天空危機,後消滅了路西法遺產的聖德芬,以及解除天司長職務的路西斐爾。兩名天司為了尋求真正的自我,以及見證空之民的進化,留在格蘭賽法,與特異點一同踏上了前往星之島伊斯塔西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