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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超健康世野井&病弱傑克,青梅竹馬的故事。


1.



要是沒有遇見他就好了。



儘管這是十分任性與不負責任的想法,但死到臨頭的我還是如此固執己見。

如果這雙乾枯又蒼白的手還有力氣握刀,我一定會親手斬斷這段孽緣。但孽緣之所以是孽緣,那就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離的緣故吧!



一切都要從我的小學時代說起。



我患有嚴重的心臟病。醫生說是胎裡帶來的弱症,除非進行換心手術,否則無法根治。這事是爸爸告訴我的,因為只要一提到我的病,媽媽就會忍不住哽咽,好像這是她的錯誤一般愧疚地摀著臉,我不忍看見媽媽那副模樣,所以把所剩無幾的良心分給了她,在她補償性地買給我同齡的孩子鮮少擁有的高級電腦與音響設備時,露出彷彿收到期待一整年的聖誕禮物般高興的表情,稍稍寬慰她破碎的心。

究竟是心臟病讓我變得暴躁,還是天生的暴躁害我被心臟病找上門,這實在無從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像可以起床的日子一樣,我的善念少得可憐,我想這就是我會那樣對待世野井的原因。

在少數可以上學的日子裡,我會起得比鬧鐘更早,而後坐在床鋪上,把腳露出被子,十根腳趾頭緩緩張合,同時按住胸口,低聲命令我的心臟「聽話」。它立刻回以「通通」的聲響。為什麼不是「撲通撲通」,而是「通通」呢?那是因為我的心臟太不靈光,老是搶拍或漏拍,導致它的聲音聽起來古怪又難聽,有時候我會誤會自己胸口裝的不是心臟,而是一個笨手笨腳的鼓手,我很想把它掏出來、掏出來,用盡全身的力氣罵它、打它、訓練它,再把它塞回胸口,要是真能如此,它就會乖乖聽話了吧。

由於疾病的緣故,我有大把的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某一個學期的開始,我難得可以跟著其他同學一起開學。雖說是同班同學,但是因為我時常請假的緣故,沒有同學與我熟稔,簡直和那個轉學來的日本同學差不多面生。

老師在黑板上寫他的名字,我沒興趣,只顧著看他。他留著平坦的寸頭,皮膚黑亮,身形又瘦又小,穿著一件有點大的白色運動服,看起來既愚蠢又無趣。

我打了個哈欠,無奈課程內容比轉學生還要無趣,因為長期臥床的緣故,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學習。但比起無聊的室內課,我更厭惡的是體育課。我坐在樹蔭下,用嶄新的白球鞋踢著落葉和沙土,我本來很想上學,但現在我只想回家。我在那裡坐了十五分鐘,終於有一個人走了過來,我以為是老師,便擺出微笑的面孔,卻給了他可乘之機。

「你好,我是世野井──你還好嗎?」

光是那聲充滿朝氣的招呼和自以為是的關心,就足以讓我確定一件事──

我討厭他。



這顆破心臟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它會讓你虛弱得即使討厭一個人,都只能以最隱晦的方式表達。否則這爛貨就會像壞掉的求救鈴般,發出令人絕望的聲響。

「我很好,別管我了。」

「可是你的臉色很蒼白。」

廢話。我翻了個白眼,他似乎被嚇到了,身子一抖,黑眼珠瞪得大大的,厚厚的嘴唇翁合著,一副不知所措的蠢樣。

「看不出來嗎?我的身體不好。」我賭氣的說,好像他就是我壞掉的心臟,是我該盡情指責的罪魁禍首,「如果只是對身體虛弱的同學感到好奇,那就別忙了,反正你很快就看不到我了。」

「咦?」

「學校太無聊,我不要來了。」

「可是,學校裡有同學、好吃的東西,還有──」

「無聊死了!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玩的?我在家裡更開心,我……」

我說不下去了。因為我摀著胸口,呼呼喘氣到幾乎倒地。

是那個被我胡亂發脾氣的傢伙接住了我,讓我不至於頭部著地,他緊緊地抱住我,又哭著喊救命。後來,我在保健室醒來,他也在旁邊,哭得雙眼紅腫。那日之後,我如自己所言,請了長假,後來不知怎地,他老愛往我家跑,起初我不想見他,嘴上嫌他煩,心裡其實是覺得沒面子,但從媽媽口中聽說,他為了我,被同學取了「愛哭鬼」的綽號後,我決定把我的巧克力餅乾分給他,讓他嘗到甜頭後認份滾蛋。

反正他之所以會來關心我,肯定是受到那個過度熱心的老太婆老師的請託。就像遊戲的每日任務一樣,非得來我家走走。是這樣也沒關係,只要在他放棄這個爛遊戲前,讓他每天吃點餅乾就好。

我這麼想著,便把一大盤餅乾都塞到他手裡,故意半躺在床,擺弄那個早就破關的遊戲,對他並不搭理。

「伯母跟我說了關於你的事。」這個白癡就不懂得讀空氣嗎?

「喔。」她跟你說了什麼?我才不會這樣問呢!你就快快滾蛋吧!

「她說傑克是個勇敢的人。」

「……好噁心。」我忍不住啐了一口。

「嗯……這個黏呼呼的怪物確實滿噁心的。」

他悄無聲息地靠過來,肩膀靠著我的肩膀,盯著我手中的遊戲畫面。他的體溫很高,大概健康的人都是這樣的吧,這讓我想起自己唯一一次抱著襁褓中的弟弟,只抱了一次我就不敢了,因為那種蒸騰的熱意、豐沛的生命力會引發我強烈的嫉妒。我害怕自己會厭惡弟弟,於是再也不敢擁抱他。

「你、你幹什麼?我們很熟嗎?」

「小心!啊……死掉了……」

「死掉」一詞讓我一愣。家人為了怕我難過,說話時總是小心翼翼避開與「死亡」相關的字眼,即使是討論影集的劇情,也總是用「下戲」之類的詞彙替代。雖然是對著遊戲角色,但世野井不那麼小心翼翼的態度還是讓我有點驚訝。

我看著他眨動的眼睛、沮喪而垂下的肩膀,只得把遊戲機扔到一旁,自己也往旁一挪,不讓他直接倚在我的身上。

「誰命令你來的?」

「什麼?」

「一定有人命令你來吧!不然你為什麼要纏著我?」

「咦?什麼人?」他搖搖頭,「沒有,我只是……」

「騙人!」我瞇起眼,「你一定拿了什麼好處吧?不然怎麼可能……」

「沒有!」哈!他看起來快哭了,真是個愛哭鬼,「我只是、只是想跟你做朋友……」

「朋友?」我抬高音量。果然是這麼一回事!看他老實的樣子,沒想到是個喜歡玩朋友遊戲的傢伙!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一開始笑著說:「想和傑克當朋友。」但過了不到半年,卻連我的樣子都忘了,原來世野井也是他們的同夥啊!

「別傻了。像你這種人,根本不配當我的朋友。」

「不、不可以嗎?」他眨眨愈發泛紅的眼,「我想跟你做朋友,我……哇啊啊啊──」

這下好了。他這麼一哭,媽媽便跑了進來,擔憂地問:「怎麼把世野井弄哭了?」

「我又沒有欺負他!」媽媽竟然為了這個虛偽的傢伙罵我,真是太過分了!

「嗚、請你……不要討厭我……哇──」

「吵死了!誰理你這個愛哭鬼啊!」

在那之後,世野井被媽媽推了出門,大概送了他好多點心賠罪吧。在不自量力的傢伙回家後,媽媽難得好好訓斥了我一番。她說的每個字詞都很好懂,可是一連綴在一起,我就完全不懂了。

什麼「別人的好意」、「關心你的同學」、「結交新朋友」,到底在說什麼嘛!世野井之所以想認識我,不過是為了自我滿足罷了。像蒐集遊戲卡一樣,只想把我放進收集冊裡,而後再也不管。這樣的人,不認識也罷。

我揉著疼痛的太陽穴,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進棉被裡。

反正明天醒來,陪著我的就只剩下胸口的悶疼。一直都是如此,以後也不會改變,直到我死掉,下了地獄(如此惡毒的我一定會下地獄),也要繼續承受這種痛苦。



「傑克,對不起,昨天讓你不開心了……我把道歉的禮物放在這裡,如果身體好點了,可以出來看看喔。」

煩死了!

為什麼要趕在上學前來我家?真是沒禮貌的傢伙!

我一直賴床到了中午,才打開門。門「喀」的一聲,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藍色蓋子的飼育箱。拿起來一看,裡頭住著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獨角仙。底下還墊著一本薄薄的筆記本。

我閒著沒事,肚子又不餓,就把飼育箱和本子一起帶進房。獨角仙沒什麼好看的,便隨手放在桌上,又坐到床上,隨意翻看黃皮的筆記本。裡頭用歪歪扭扭的字(肯定是昨晚趕出來的)寫滿了獨角仙的照顧方法,我隨意翻過,又看到最後一頁寫著尤其端正的一些字。

“牠叫小武,是很厲害的獨角仙!被爸爸處罰的時候,只要把牠放在手上、跟牠一起玩一會兒,就會變得很有精神!希望你也能看著牠打起精神,讓身體趕快好起來。”

「你是白癡嗎……」我闔上本子,沒好氣的把它塞進床和牆壁的縫隙裡,「我的身體……不會好了……」

我抱起裝著獨角仙的飼育箱,不知為何哭了出來。



隔天,我讓媽媽打電話叫世野井來。那是我第一次主動找他,為了把獨角仙還給他。

「咦?為什麼要還給我?」

「我很忙,根本沒空照顧這個笨蛋。你的行為只是給我添麻煩而已。」

「對不起……我又做錯了。」

「你以為把自己的寶貝寵物送給我,就能跟我做朋友了嗎?」

「對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開心……」

「那你就更不該這樣做了。」我義正嚴詞地說:「明明很珍惜牠,卻隨便把牠送給別人,這樣是不行的!既然將牠當成朋友,就要好好負責到最後!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開手!」

大概是看了太多的不合年紀的書,我教訓起他來頭頭是道。明明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朋友,只是隨便揉合一堆漫畫中的台詞罷了。

他沉默許久,突然迸出一句:「傑克果然是好人。」

「說什麼啊?嘖、好噁心……」

他抱著飼育箱,抿著嘴唇,勾起嘴角。



2.



那日的事是個轉捩點。媽媽不知道和他說了些什麼,讓他每天來我房裡時,都帶著詭異的笑容,可一發現我在看他,立刻又收了回去,裝做面無表情的樣子。真是噁心。但既然他自願當我免費的跑腿員,替我下樓拿些點心、到外頭排些遊戲、買些模型,我也就勉強讓他留下來了。

他是個認真的好學生,總是背著書包來我家做作業。有時候腦筋轉不過來、又剛好碰上我心情好,就會指點他一番,他便露出崇拜的表情,說什麼:「傑克讀過好多書,好厲害!」說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老實說,我壓根不想讀這麼多書。書本對我而言,不過是在漫長的臥床時光中,打發時間的工具罷了。

我不會和他說這些事,不會和他說:「我想到學校去上課、想去公園玩、想去溪邊露營。」我只想讓他繼續抱持著愚蠢的景仰。這樣一來,我們就當不成朋友。心情好呢,賞他幾個點心;心情差呢,就攆他出去。雖然我家沒有寵物,但我還是可以把他當成一條狗,這樣一來,他就丟不掉我了。

他哈巴狗一般的行徑一直持續了兩個月,直到某天,他皺著眉、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明天不能來找傑克了。」

「說這個幹什麼?」

「對不起……你好好休息吧。」

隔天,我躺在床上,無意間瞥了眼牆上的時鐘──再六分鐘就要三點了。三點是點心時間。點心時間是世野井出現的時間。世野井出現的時間很固定。世野井今天沒有來。

他到底為什麼要去校外教學?儘管當時的我無法歸納出生氣的緣由,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怒不可遏。於是,點心不吃了,遊戲不打了,覺也不睡了,一整天只知道盯著天花板生悶氣。

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去學校了,但世野井每天都去學校。他在學校一定有很多朋友,像他一樣黝黑、充滿活力的朋友。現在他們已經組成小隊,在遊樂園愉快地玩耍,在旅館扯著被子睡同一張床。完全忘了躺在病床上的我。

明天的他肯定還會到我家來,坐在客廳,抱著一個大袋子,笑著分享這趟旅行的趣事,但由於他是一個懂禮貌的人,所以最後肯定會說出「我給傑克帶了禮物」這類愚蠢到可笑的話。之後,媽媽會給他準備點心,肯定他喜歡的蛋糕或餅乾,隨她的便,反正我是不會見他的。我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事,覺也不睡了,分明是自己的問題,卻要責怪外頭的敲門聲。

「滾開!吵死了!」我摀著耳朵,把自己塞進厚厚的被子裡。燠熱的空氣和煩悶的思緒讓胸口悶悶作疼,這讓我尤其不想見人。

「傑克,你不舒服嗎?我、我去叫伯母來!」

「我好得很!沒有你根本……哈、啊……快滾!你敢叫人來,我就再也不見你了……」

一面厲聲阻止他進房,一面說著「還要再見面」的反話,這正是我的惡毒之處。如果將此時虛弱顫動的心臟挖出來,肯定呈現悽慘不已的黑色吧。至少我如此深信不疑。



因為無緣無故生世野井的氣,我遭報應了。

我住了院,睡睡醒醒間都被藥水味包圍。狀況穩定些後,媽媽給我帶來一袋東西,白色的袋子裡裝著一個紙盒子。她說:「是世野井的禮物喔。他很想來看你,但是怕你生氣,所以拜託我拿給你。」我沉默地解開綁在上頭的緞帶,紙盒被我扔到地上,裡頭露出一條黃色的毯子,上頭印著一個微笑的小熊圖案。

「白癡嗎……」我抓起那條毯子,柔軟的觸感很像他鼓起的臉頰,「快點來找我啊……」

我在醫院待了一星期,一出院就給世野井打電話。

「快來我家。」

「咦?你不生氣了嗎?」

「你三十分鐘內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要生氣了。」

「好、好……你等我!我馬上就到!」

我坐在床上,捧著回家路上央求爸爸買的昂貴馬卡龍。世野井是個愛吃甜食的鄉巴佬,肯定沒吃過這個。既然他給了我一條醜毯子,我就得給他一點回禮。不!我得給他更多,多得讓他非得每天來我家可憐兮兮地償還的地步。

他晚了五分鐘到達,我沒數落他,只是指使道:「喂,去把桌上的盒子拿過來。」

他咚咚咚地跑了過去,又咚咚咚地跑過來,坐在我身邊,我讓他把腿也放被窩裡,因為天實在太冷了。

我接過印滿花紋的金色金屬盒,三兩下打開了,在他面前展示五顏六色的馬卡龍。

「選一個吧。」

「咦?真的可以嗎?」

「快選吧。」

「唔、要選哪個呢……」

「我吃膩了。」雖然我只吃過一回這家的馬卡龍,我還是把盒子往他推了推,「都給你吧。」

從那時起,我們家便經常出現甜點。儘管我對甜食沒有多大的興趣,但為了在他面前吹噓,我總會多少嘗試幾口,久而久之,也喜歡上了。

又過了幾年,我的身體時好時壞。換了幾間學校,住了幾次院,朋友沒認識幾個,病友倒是道別了許多,最後只剩下這個呆頭呆腦的傢伙一直陪著我。



3.



「尊貴的人不用自己走路。」

世野井真是傻得可以,所有我隨口提起的事,他都會認真對待。就像現在,他當真看了我胡亂提起的那部電影,還順道背了台詞。不知道是控制欲被滿足,或是被世野井一本正經的話逗樂了,我呵呵笑了起來,笑得愚蠢至極,腦袋甚至朝他的胸口靠了一點,聽見他「撲通撲通」的有力心跳。這就是健康的心跳聲吧。我是個會往馬桶裡扔蟑螂、再狠狠按下沖水鈕的人。並非因為我厭惡蟑螂,更別提想為媽媽除害,只是牠活蹦亂跳的樣子讓人心煩罷了。不可思議的是,世野井分明是世界上最健康有力的人,可我對他精神飽滿的神態卻沒有絲毫不滿,倒不如說,如果某天他變得氣若游絲、臥病在床,甚至需要我去照顧的話,我肯定會大喊:「饒了我吧!」然後一走了之。我就是這樣無情無義的人。

沒辦法,生病讓我擁有太多空閒時間,習慣一有空就胡思亂想後,便再也無法停止了。兩、三天前,世野井到我家來,說他的電腦壞了,沒辦法做報告,不知道可不可以借用我的?那時我的身體難得見好,不想待在房裡。雖說想到外頭曬曬太陽,可自己又沒辦法去,我既不想由弟弟推著輪椅、用難看的樣子見人,也不想由世野井推著輪椅,讓他在我腿上蓋上那條校外教學買回來的小熊毯子、讓人誤會我有那種幼稚的興趣。我一腳踢開被子,坐在暖烘烘的床上,耳朵雖然掛著耳機,實際上我連下來放的是什麼音樂都不清楚。一整個下午,我都盯著他白色的背影,他穿著一件印著小熊的白色印花T恤,活像個幼兒園大門沒關緊的小屁孩。我確實有權利這麼說,因為他比我矮小。雖然身體健康,但世野井比我矮了好幾公分。本來以為是亞洲血統的緣故,可仔細一想,卻發現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連身高這種小地方都讓著我、哄著我。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擅長寵壞我的人。

和他平時的沉默不同,他敲打鍵盤的聲音很響亮,我一直聽著。聽著。聽著。就突然想叫喚他,就像昨天毫無道理地叫他替我排隊去買那個不怎麼感興趣的遊戲。世野井總是能引起我多餘的想法,去做一些平時絕不會做的事。去期待一個壓根不該期待的明天。

「喂!世野井。」

「有什麼事嗎?」

他轉過頭,我看著他黑亮的眼睛,當下根本沒有話想說,可他認真的眼神與我慵懶的心境對抗,令我狼狽地敗下陣來:「噢……我媽烤了餅乾。」他說了聲:「知道了。」立刻就走下樓去,端上一整盤巧克力餅乾。我只是掃了那盤餅乾一眼,它們便馬上飄到了我眼前,世野井端著盤子,說:「傑克先吃吧。」我沒應聲,動著僵硬的腿坐到電腦桌前,床邊自然有插座,可當時的我偏要說那裡的比較好用。世野井沒辦法,只能坐回位置上,靠著我的肩膀,和我一起「喀拉喀拉」地啃著咖啡色的點心,聊些昨天他替我買遊戲的情形。我靜靜地聽著,巧克力餅乾在我們的舌尖化開,有點苦,其實我是很討厭苦味的,可我一直沒有和媽媽說,只是把這些餅乾塞進世野井的肚子裡,作為交換,我要求他買摻了好多糖的巧克力給我。

「遊戲好玩嗎?」

「還沒拆封。」我把手伸到盤子的餅乾堆上,搓掉指腹上的碎屑,「想玩可以借你。」

「啊……我不擅長打遊戲。」他滿臉歉意地說。

「那就算了。」

「如果傑克不介意……下次一起玩吧?」

不知該說他是癡傻還是聰明,他總能在無關緊要的時候說出至關重要的話。

由於心臟病的緣故,我時常缺席。即使偶爾身體好些,和同學定下「明天放學一起玩」這樣的約定,也往往因為急速惡化的病況而爽約,這讓我幾乎交不到同齡的朋友,也讓我極度厭惡失信這件事。坦白說,這實在是一種自不量力的行為,可我偏偏如此,而世野井更是糟糕,他老是說「下次」,而不說「明天」,既免掉了我唐突失信的可能,也逼得我必須努力履約。

這下倒好,為了不違背我的原則,就算再怎麼痛苦掙扎,明天、後天、大後天……只要我還沒和他一起打過那個遊戲,我就無論如何都得睜開眼皮才行。

我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件事,沒注意到碎屑掉滿了桌面,有些幾乎要塞進鍵盤縫裡,我故意對他說:「弄髒了你要賠。」他嚇得身子一震,嘴唇上的餅乾屑慢悠悠地落了下去,掉到卡其色短褲遮蓋不住的膝蓋上,從小到大,別無選擇的我一直看著他,所以那裡的傷口很快被我發現了,我猜他是昨天急匆匆跑去排隊時摔傷了,可他不說,我也不會問,就像我身體差的那些日子,若有上廁所的需求,就會看向他露出衣服的胳膊,會意的他就會走過來,不發一語的伸出手,這是我們的默契。我轉而看向鍵盤縫裡卡著的餅乾屑,那是我掉進去的。我掉進去了。我待在他的懷裡,對他說:「世野井。」明明他就在我的身邊,我還要顫聲呼喚他。

事後想起這件事,我不禁感到害怕,但當下我卻沒有要他放我下來。



因為世野井,我變得更加懦弱。這種懦弱往往以惡劣的形式表現出來。

當時,世野井正和我一起縮在被窩裡取暖。入冬後,我們常常什麼也不做,就這麼窩在一塊。我會冷不防地將冷冰冰的腳底板貼在他溫暖的腳背上,世野井雖然會全身一抖,卻絕對不會躲開,還會關心道:「冷嗎?我去給你拿條毯子。」他就是這樣的人。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才把我慣成了一個連偶然跳出手機的對話框都無法忍受的壞傢伙:「怎麼,想談戀愛啦?」

「咦?不、不是的──」

要不是我出聲提醒,那種獨屬青春期少女的的暗示,世野井肯定一點也讀不懂。但我非要讀給他聽,不僅要讀給他聽,還要逼他做出選擇。

「你看,這個女生喜歡你喔。」

「咦?」

「你在裝傻吧?好過分。」我把額頭靠在他的額頭上,笑著說。

我承認,無論世野井如何讚賞我的知識,實際上,我的視野無疑比任何人都要狹窄,窄得只容得下世野井一人。像所有熱衷生物觀察的幼稚小鬼,我逼不得已把所有心力都花在了世野井身上。不得不說,這個笨蛋還是有些優點的:第一是身體健康,第二是性格認真,第三是傻得可愛。即使他極力否認,我也看得出來,他像所有的男孩一樣想要親吻。心上人的親吻。我的吻。

雖然我一再重申:我是個沒血沒淚的人。但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想順他的意。其中緣由絕非出於自私。並非因為我只想坐享世野井的照顧,而不願意付出一絲一毫,只是因為一旦給他了第一個吻,那麼在我離開後,這個固執的笨蛋肯定會陷入悲慘的牢籠,活像個可悲的寡婦,說著「我只喜歡傑克一人」之類的傻話,日夜抱著我的墓碑哀哀哭泣。吵死了。一想到要被他吸鼻涕的哽咽聲音成天叨擾我就頭疼。尤其是這聲音至少會持續三年,可能五年、或者十年、甚至一輩子……我可一點都不想承擔這種責任。

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傻小子很快地走出來、愉快的活下去。雖然這樣我就樂得輕鬆了,但這可真是令人不悅,明明說要一直陪著我的……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我既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也無法接受他在我還有一口氣在時有別的對象。說到底還是自私,可是他會原諒我的。不原諒也不行,因為我正在他的懷裡,被他抱了這麼幾年,總有一點情分在──他總不能像扔垃圾一樣把我扔了吧?

「我不會跟她交往的。」

「幹什麼跟我說這個?」

「不會跟別人交往的。」

「得了吧。」

我承認,我就是喜歡他這個表情。



4.



不過,我有多喜歡世野井,我就有多討厭他。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早晨。明明都當了幾年的大學生了,還要每個星期跑來找我,像個離不開媽媽的小鬼,真是煩死了。

他坐在床邊,我叫他鑽進被子裡來。天氣很熱,但他還是進來了。他加入了劍道社,還給我看他手上的繭,我捏了捏他的手掌,吐吐舌說:「好粗。」他本想抽手,但食指被我圈住了,只能低下頭,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下次比賽……傑克能來看嗎?」那時我的心臟難得比較聽話,所以他才問出這句話。

「看我心情吧。」我不想讓他失望。

「說得也是。」

他靦腆地笑了笑。他笑起來真好看。為了更靠近那個表情,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傑克又瘦了嗎?」

我不理他,只說道:「世野井,你的學校好遠呀。」

「不遠的,開車很快就到了。」他頓了頓,「要回來也很快。」

「那裡是不是有好多人?」

「嗯。」

「有很有趣的人嗎?」

「傑克是最有趣的。」

「別逗我了。」

我和他一起睡了一會兒。醒時他還在身邊,呼吸平穩地熟睡著。我摸了摸他嘴唇上的痣,摸到了一點薄薄的汗。他被我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瞇著眼睛,握住我不安分的手,又睡下了。平時的他肯定不會這麼做的,但他其實是想這麼做的。

我又陷入沉眠,難得睡得十分安穩,醒時他已經不在了。我摸了摸床單,平整的,涼涼的,於是下床問弟弟世野井的去處。我一邊走下樓,一邊想:下次肯定要好好教訓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說詞:「不准沒說一聲就走,病人對這種事很敏感的!」

走過客廳的弟弟抓著一個包包,看起來正要出門,他見了我,摸不著頭緒地回答:「世野井還沒來。」

「不可能!我們剛剛還一起躺在床上,聊了很多事,我們──」

「鈴──鈴──」

此時,電話響了起來。



幸好我沒有答應他。

那通電話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面,我卻開始頻繁地夢見他。

我與弟弟說這件事,他說:「是哥想太多了,世野井肯定希望你好起來……不要為了他的事──」

他什麼都不懂。漸漸地,我也不和他說了。

反正只有世野井了解我。我只需要世野井。

「我們來打遊戲吧。」

夢境真是方便,裡頭的我還只有十七歲,世野井也還沒去唸大學。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膩在一塊。真是噁心。可噁心又怎麼著?這就是我真正的樣子,世野井怎麼也得接受。

「比起這個,傑克要好好吃飯、乖乖吃藥,好好的活──」

「世野井。」我打斷他,拍了拍一旁的位置,「坐過來,我們來打遊戲吧。」

「傑克,快醒醒,不能再這樣──」

「世野井,過來。」我捧著金色的盒子,朝他招招手,「是你最喜歡的馬卡龍喔。」

「傑克,不要再說了,我已經──」

「世野井,你太笨了。」我輕輕戳了戳他的臉頰,又使勁擰了擰,「沒有我的幫忙,你根本做不完這份報告吧?這樣一來,即使你上了大學,也得把我藏在行李箱裡帶去才行。」



世野井世野井世野井──



我在夢裡對他好,在現實中卻把他送給我的東西都砸個粉碎。



直到我再也沒有破壞的力氣,媽媽才哽著嗓子問我:「需要什麼嗎?」我說:「毯子……舊的那條……」



原先覺得愚蠢的小熊毯子真是個好東西。摔不碎、砸不爛,即使沒了力氣,也能緊緊抱著。

我聽著床頭儀器的聲音,兒時的漫天恐懼與自怨自艾已經消散了,我只恨世野井病床前的這種聲音,我還來不及聽。就這麼停了。



「傑克,我來了!」

「又來了?老天!你不嫌煩,我都要被你煩死了!」我翻了個誇張的白眼,「別告訴我你拚命打工、貸款買了車,就是為了趕著來看我。」



我煩得要死,只能看向床頭,瞧見那裡站著一個人影。

剃著寸頭的、半透明的、憂心忡忡的人影。



「要是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得到輕盈的新身體後,我朝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