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 【之十|回家】 木頭在雨裡睡了二十年,醒來第一件事,是撞進殤不患的肺葉。 巷口的水氣還沒散乾,藤蔓順著院牆攀到門楣,幾片新葉像記憶長出的盲刺。 計程車的車輪剛停,殤不患連火車票根都還捏在指縫裡。 屋內的燈剛亮起,光線從室內流淌出來,在門框內外拉出一道邊界。 殤不患踏過那條充滿綠葉的紅磚步道,鞋底帶著雨跡,在門檻前輕響一聲。 他在玄關下那塊磨石地板上停下,俐落地脫鞋,把陪伴整日的皮鞋擺正,腳尖對準牆角。 還沒按下門鈴,凜雪鴉就已經出現,早就站在光線和門縫之後,只等這一下聲響。 他沒有遲疑地迎上前來,一手將剛烘過的深灰色拖鞋遞出,一手自然地拉過殤不患手邊的行李箱。 「搭那麼久的火車,沒累著吧?」語氣溫平,卻又藏不住某種壓低的細心。 殤不患抬眼看他,嘴角彎起來,是那種極安靜的、帶著呼吸溫度的笑。 凜雪鴉掌心碰上殤不患的側臉時,皮膚下的微熱與門外帶進來的微涼相撞。 「當自己家。」他說。 一邊把拖鞋放到門邊,腳尖輕輕推向殤不患面前。 「早說過你這雙皮鞋不適合雨天,還每次硬穿,像是跟地心引力有仇。」 語氣帶着一點得意的責備,終於等到自己可以出場的一刻,「還好你這次沒有滑進醫院。」 殤不患低深換上拖鞋,動作一貫從容、無聲。 腳一踏進那雙已經被人加熱過的鞋子,他才覺得進家門不只是一種動線,是一種被等候的溫度。 凜雪鴉站在門內,右手卻自然地伸出來,掌心打開,在空氣裡停住。 不說話,也不催,等那個早該落進來的手自然牽上。殤不患如他所料,將手放了上去。 兩人的指節交握,皮膚相貼的那瞬間,雨水與溫度之間的邊界也悄然解除。 凜雪鴉嘴角彎起,往內側退半步,側過身,語氣輕而穩。 「快點,正式入境了。」 殤不患一腳被拉進門後的紅磚地板,陳年的木香混著石灰與紙灰直撲鼻腔。 據說這座洋樓在七○年代曾是市長宴客的地方。 阿努契斯從客廳探出頭,像每次商務會議結束後那樣, 微挑眉卻又禮貌地向他伸手寒暄;兩人話音未落,凜雪鴉他拉住殤不患手腕,力道不重,卻有種連自己都止不住的急切。 彷彿等了太久,一步慢就會錯過整段記憶。 「跟我上樓!」 他眼尾帶笑,聲線興奮得跟剛搶到神秘彩蛋的小孩一樣。 殤不患順着力道往前,被半拖半拉穿過斑駁的木梯。 阿努契斯在身後嚴肅地罵了一聲「行李都還沒放下你就拖人上樓,你幾歲了?」,卻沒有真的攔他。 那是兄長才懂的默契:這種時候,不要澆弟弟的熱度。 他目送兩人奔上階梯,手指在門把輕敲一下 走廊的牆面掛滿舊相框,玻璃泛著微霧,凜雪鴉把殤不患往最左邊那間推,舊鑰匙轉進門孔時,鎖芯先發出一聲極輕的咔嚓。 門還沒全開,他已經先吸一口氣,好想把整個童年一次呼出來。 門縫張開,壁櫥與走廊交界那盞黃小燈被點亮,光線斑駁,照不滿天花板,也照不透他眼裡的微光。 殤不患跟在他身後,感覺自己被安置進一支柔軟的聚光燈。 暗處的留白讓屋樑顯得更高,木質的呼吸一下一下吐出老宅特有的潮香。 凜雪鴉向更深的暗走去,客廳的唱盤已預先架好。 他把針臂放下,針尖落到唱片第一圈時發出短促而親昵的沙響。 七〇年代的中低頻人聲,溫和又有些舊鐵鏽般的暖。 彷彿瞇起眼睛就能看見,那個小時候夜裡失眠,就在樓梯口偷聽父母的黑膠的身影。 當年,那旋律一響,就回到那個失眠而自救的少年。 歌聲慢慢帶兩人往童年的樓層裡沉,與木地板的吱聲混在一起,這正是他想要的對話高度,半真半假,介於呼吸與沉默之間。 如果這時殤不患露出一點遲疑,他就可以假裝只是隨手帶人看看老房子,不讓他那樣沉重。 門在身後輕輕扣上,黃暖壁燈浮出靜靜的一汪光。 它不像都市租屋那盞潔白日光管,而是帶著木質的溫脹,落在凜雪鴉的肩頭,他的肩線因此柔了一寸,彷彿終於允許自己慢一口氣。 要是平常在城市,他總怕洩漏心事,習慣把旋鈕退到幾乎聽不見;像把話寫在便利貼,談完就撕掉;今天在老宅的他,卻像把話刻在舊木門板,刮不掉也不想刮。 他的臥房內沒有太多陳設,書桌、床、書架,全都沉在一層幾乎無聲的空氣裡。 木櫃邊角有被踢過的痕跡,靠窗那張椅子凹了一邊,像習慣性地只坐半側。 牆上沒掛海報,卻留著貼紙撕下後的白色方框,像當年曾想過裝飾過卻又不忍久留的痕跡。 空氣混著舊筆記與書脊的灰,溫溫的,不刺鼻。 殤不患站在門口沒多動,只輕輕抬頭看牆角那盞老燈。 光從那裡打下來,沒什麼情緒,卻不冷。 凜雪鴉在書架與窗櫺之間踱了兩步,指尖掠過層架,他半蹲下身從書桌抽屜深處捧出一截失了光的螢光棒。 塑膠管裡的液體乾得斑駁,搖晃時只能發出暗暗的滾動聲。 他捧著它,轉身塞回殤不患懷裡。 光線在那根乾涸的管壁閃了又滅,他輕聲對著愛人說說。 「國中那年看跨年煙火回來的最後一段路,那天晚上路黑到伸手看不見。就靠它亮著陪我走,可惜沒到家門口就熄了。」 殤不患的指尖微收,穩穩拿住。 久封的記憶被輕輕揚起,裡面帶著微不可察的嘶聲,如同長久缺氧後才有的的第一口呼吸。 他又在案牆邊翻出了一團打結的耳機線。 插頭已經氧化,線皮因多次纏繞而起白。 凜雪鴉抬手把結鬆到一半,線頭卻依舊糾纏;他笑了一聲,將整團塞進殤不患他掌心。 「那時候,高中上課自習時間,我總喜歡偷聽地下電台,老師忽然衝進來,我一扯就成這樣,後來再也沒解開。」凜雪鴉笑著說完,手指還沒離線,順勢抬起,把耳機兩端掛到殤不患耳裡。 動作輕極,想確認一片掉色的回憶能否暫時貼在對方聽覺裡。 線頭早已失聲,殤不患卻沒有退。 那殘缺的聲音沒有傳進耳膜,傳的是他掌心那一小段仍然溫熱的試探。 他很快在窗邊找到了一本受潮的火柴簿,攤在了殤不患眼前,那封面因雨水褪色只剩灰白,裡面孤零零存著最後一根木棒。 他把火柴簿打開,讓那根木棒在空氣裡顫了一下。 一路翻找,終於捧出來的什麼東西。 沒有過場,也沒有鋪陳,就這麼簡單地放在桌面上,像是早該爛掉的東西居然還完好,連塵都沒染。 「國三跨年夜,那天晚上我跟哥吵架,就一個人出來站在河堤看煙火,那天晚上就一直抱著這本寶貝。」 殤不患很少很少像這樣,聽他翻起一些舊事。 那一段只有凜雪鴉自己知道的回憶湧上,深夜十二點,河堤邊氣溫只有十二度,至今依然很清晰。 風順著護欄一路吹,煙火從對岸的河畔輪番升起,光芒在水面上破碎,散成一層層被風推動的靜電。 一瞬湧出整夜預支的華麗;光束沿著河面折射,水波先亮後碎,碎後仍被下一輪更高、更爆裂的焰火覆蓋。 空氣震盪,把人群的倒數與歡呼像鼓點打進空曠夜色。那樣的鋪張後,河堤陰影上只有一個清瘦少年,外套下襬被風捲得貼在膝蓋,身形在路燈之外細長得很鉛筆稿線一般。 光芒在他臉側掠過,只留下瞬閃的冷白輪廓;下一秒光就折回天空。煙火越盛,他輪廓邊的黑越深,像是需要把整個人吞沒,才能讓那一場毫不省力的絢爛顯得合理。 於是夜空在遠方轟鳴,地面卻靜得聽得見風鑽過圍欄的尖嘯。 一邊是鋼鐵般密集的顏色爆破,一邊是一枚幾乎不投影的標點,他抱著那本受潮的火柴簿,握著一支沒被點燃的替身:所有人都在天空借光,他只能靠掌心留住最後一點最微弱的靜電。 屋裡的空氣忽然停止了流動,沒有窒息,只有一種很慢、很輕的等候。 木頭還在呼吸,唱盤還在轉,但那些聲音彷彿都被某種透明的膜包住。 那縫隙之間,凜雪鴉與殤不患的視線短暫交會。 一點亮動從他眼底漾開,既柔且熾,仍帶著少年般的急促。 不急著把所有東西一次扔進對方懷裡,而是忍不住想一件件交付,確保每一次交付都能換來更長的一口氧。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去推臥室的門。 門軸低低長鳴,暖光漫過門檻,如滲水的砂土,一寸寸浸向腳背。 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看光暗是否合適,只輕輕牽住殤不患的腕骨,把人帶進那片光裡。 窗外是半塌的老葡萄架,夕陽斑駁地灑進來,他抬頭望一眼光線,再低頭看殤不患。 下一秒,凜雪鴉突然記起正事,抽身往外衝:「等等,該先給你喝水。」腳步急得踢翻門邊紙盒,裡面零散的小卡片撒得滿地都是。 殤不患彎腰要撿,被他遠遠揮手制止:「別動,我回來一起整理,不准勞動客人。」 樓下傳來開櫥櫃和水龍頭的聲音,細密而急促。 不到兩分鐘,他端著一杯剛從冰箱倒出的冰開水上樓,杯口還結著微霧。 他把水遞到殤不患唇邊,不說話,只安靜盯著對方喉結起伏。 殤不患故意喝一小口就停,他立刻挑眉,用眼神催促,直到水面見底才微微點頭。 「喝完水了,接下來換房間。」他語氣重新輕快,卻沒放下杯子,而是趁勢再次把殤不患圈進懷裡,空出的一隻手把杯底抵在自己背後,怕噪音驚動什麼珍稀生物。 那微涼的玻璃貼著他的後腰,他卻只在意頸側那片溫熱。 他把臉貼上去,用鼻尖細細蹭,領著殤不患走到走廊盡頭,推開最裡側那扇門。 燈一亮,室內清清爽爽。 牆是溫白的,窗簾淺灰,床鋪整齊鋪著單人被,枕頭擺得正,像從未有人躺過。 角落有個木頭衣架,一張摺疊桌上擺著一本是旅遊散文。 房間裡沒有明顯的個人痕跡,但卻乾淨得如剛被重整過,連地毯都有剛吸塵過的方向紋。 唯一不同的是床頭那盞小夜燈,已經插電,燈罩微微泛黃,彷彿是常亮著,或至少常被打開過。 「雖然有幫你準備,但晚上別睡客房了。」聲音從殤不患皮膚上反彈回來,被悶得軟軟的。「客房是備著給外人睡的,你別去湊合。」 「我床夠大,不怕你翻身。」說到這裡,他輕笑了一下,低得只能由貼在一起的胸腔辨識。「我想半夜醒來,確定你還在。」 殤不患抬手覆在他後頸,無言地給出了答案。 凜雪鴉滿足地吐出一口長氣,繼續拉著他參觀。 「看,這裡以前堆我的模型。」 書桌上是一排掉漆的機器人,肩甲用膠水黏得歪斜。 桌腳原是桃花心木,如今邊角起殼,油光只剩指甲大小一點。 殤不患伸手想觸碰,又怕弄斷回憶,懸在半空。 凜雪鴉毫不心疼,拍開他的手,自己把最破那隻遞過去:「你看得出來嗎?這是我第一個做失敗的,當時整個哭爆,結果我哥硬是陪我熬夜補件。」 他晃了晃模型,又補一句:「後來我把它藏起來,怕他再看到會罵我浪費時間。」 說完還得意,好像傷疤證明他長大得特別用力。 他接着拉殤不患去衣櫃前。 他才轉身一寸,殤不患開口。 「慢慢說,不用急。」語調平穩,跟鋪開一塊厚毯一樣暖。「我會聽你說完。」 凜雪鴉的動作停了一拍。回頭時,眼神安靜,被讀懂的那種靜。 「你現在這樣……比我哥還會安撫小孩欸。」語尾收得很乾淨。 殤不患只是答:「不管是不是小孩,有些很深的故事,都值得被接住一次。」 這句話落下時,四周靜了一下。 沒有什麼明顯的聲音變化,但凜雪鴉的呼吸忽然變得很明顯,變得被自己聽見。 他好像才發現,自己平常總是說得太快,現在卻沒辦法那麼快地說下去。 心跳也變得清晰了,每一拍都貼在胸口最淺的那一層。 腳底彷彿踩在一塊剛被陽光曬過的石板上,不確定是不是要往前移動,還是站著。 他的眼神落在地板的一個髒點上,想在那裡找一個暫時還能藏身的位置。 喉嚨裡有一個念頭浮上來,又被他壓了回去。 好幾秒後,他才開口。 「……我有一台……沒給人看過的模型,」 語氣沒有開場白,也不是敘述,是中途折回來的,像一個人走了一段又回頭,「在這些裡面。」 他聲音很輕,不穩定,能感受到他的內在,正在小心處理什麼不能掉下來的東西。 他蹲下,抽開了最底層。 從最深處捧出那台斷了一條腿的機體,手勢很輕很輕。 只用指腹拂去灰塵,那層灰是他當年不敢處理的夜色。 沒有人問為什麼模型斷了腿,為什麼那個腿的斷面看起來摺痕有些怵目驚心,好像事情發生的當場是一件不該被提起的回憶。 他只是把那台模型仔細地放進殤不患掌心。 殤不患安靜下來。指節微彎的弧度恰好托住了機體與那大大的斷口。 呼吸輕輕往下沉了一拍,整隻手依舊穩。 他的目光落在機體的斷角與補膠線條上,一寸寸看過去,既不閃避,也不過分專注,知道自己正在讀一段經過風雨後還留得住結構的文字。 他另一隻手抬起來,護在模型側邊,沒有合攏,也不遮掩,只是靜靜守著。 凜雪鴉側著身,望著殤不患的眼,光線從窗外的陽光灑落,打在對方瞳仁深處。 他忽然覺得,那沒有評斷,也不是憐惜,只是一種無聲的看見。 你是這樣地,你曾到過這樣的破口,現在也還在這裡。 他站得很近,近到可以聽見殤不患掌心的靜。一個斷了一條腿的模型,現在被看見了,整個人卻還在原位。沒有被丟下,也沒有被拆解,只是安靜地落在一雙穩定的手裡。 樓梯口空氣微涼。 樓下傳來阿努契斯故意誇張的咳嗽聲:「要吃飯了,別在樓上開發考古現場!」 凜雪鴉低頭看自己的掌心,剛才那個缺口的形狀似乎還在皮膚裡脈動。他沒有動,腳步卻像被什麼輕輕推了一下,才猛地想起樓下還有光亮等人。 凜雪鴉回頭大喊「等我——」話沒說完又被殤不患握緊手指。這一次,他順勢反扣,反而先一步把殤不患牽向樓梯口。 他牽着殤不患往下衝,每一步都在宣告:他終於擁有了可以帶回家的那個人,而世界,必須為此煥然一新。 樓下的燈比平常亮得多,玻璃吊燈一圈圈開到最暖那檔。 凜雪鴉牽着殤不患踏進餐廳,像把新書插進書架縫隙,空氣裡自動補出一格位置。 第一股味道是滷水,帶點煙熏、微甜和時間滲進木櫃的味道。 像某年夏天的傍晚,打開外婆家的飯鍋蓋,鍋邊還冒著泡。 那氣息太熟悉,熟悉到凜雪鴉吸進第一口時,胸口竟微微發脹。 椅子被阿努契斯用腳尖輕輕勾出來,椅腳磨過地板,發出一聲乾脆的響。 他沒多看誰,只抬下巴朝殤不患一點:「坐。」 殤不患道了聲謝才落座,才剛坐穩,熱氣就從一只玻璃湯盅裡輕輕撲出。 那盅由迦麗阿姨端來,熱霧一瞬間把她老花鏡染上薄霧,「不患醬,這盤牛肉泡了兩夜,別客 氣。」 凜雪鴉剛想插句話,阿努契斯已經把飯塞到他嘴邊:「先吃再鬧。」 滷汁剛入口,醬香還沒完全化開,凜雪鴉餘光掃到殤不患那邊。 筷尖停在半空,他在等長輩動筷、等主位起身。 那個小動作看得凜雪鴉心頭微震。這些不是隨便做客的人會做到的細節,他準備好把自己當一份子來對待,只是用了最不打擾的方式。他看見殤不患用一種更柔的方式,對待自己所在意的每一部分。一條從沒被提起、卻一直存在的線,被指尖撫過。 飯桌上的對話像溫水裡繞行的電流,沒有正面針對,卻一點一點圍向殤不患。 —— 迦麗阿姨問他上班的樓層高不高,「午休會不會曬太陽?」 —— 休德里安叔叔講了恆溫箱要搬家的事,「如果你背得動的話來幫我一把。」 —— 阿努契斯則不時丟出一刀:「你還沒聽過他唱生日快樂,走音版的。」 凜雪鴉沒插話,只靜靜看這些話語線在桌上交錯。 他聽見自己心跳忽然放大,每一下都穩穩撞在胸腔,不疾不徐,卻重得跟從很遠的地方走回家一樣。 殤不患這時接過另一碗湯。 熱氣從碗沿溢出來,燙得他手指微紅,他卻沒鬆手,只是將碗輕輕移到凜雪鴉面前:「你怕薑,先喝清湯。」 那語氣太自然,沒有多餘的遲疑。凜雪鴉怔了一下,低頭盯著那碗湯,湯面微微顫動,倒映出他此刻無聲的心緒。 他沒馬上動筷,只舉起湯匙,在湯面劃了一下,順手撥開某段湧上來的情緒。 蒸氣有點燙鼻,他忽然察覺肩膀鬆了些,哪塊平時繃得太緊的肌肉,此刻自己放開了。 他喝了一口,覺得一切都剛剛好。那種「剛好」比什麼都難得。 他沒說話,只將手從桌下伸出來,指尖在殤不患手背上輕輕勾了一下,又收回。 整個動作短促、輕巧,但心底某道尚未寫完的句子,忽然結尾有了頓點。 休德里安端著茶,聞了一口說:「你們倆倒是很合拍。這孩子以前脾氣拗得像老欉龍眼,沒人敢碰。」 阿努契斯在一旁淡淡加了一句:「現在你連鞋都讓人幫你放好。」 凜雪鴉一邊喝湯:「你們是不是太閒了?還觀察我行為學轉變。」 殤不患沒說話,只輕輕把他面前的魚刺挑掉,放到自己碟子邊緣。 他說完這句話時正抿茶,茶湯染過唇角,凜雪鴉手掌在桌下微微一收,手指貼著對方大腿外側。那動作沒有宣示意圖,但有種踏實感從指腹滲進來。 話題漸漸繞開。迦麗阿姨開始抱怨樓下漏水拖了三年,休德里安叔叔說乾脆換整條水管,聲音輕,帶笑。 而這整張桌,開始發出一種聲音很輕,氣壓很穩的訊號。可以坐下來了。 老宅的儲藏室在後院角落,門鈴早壞,燈泡也因為潮氣常閃不亮。 阿努契斯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手裡提著一盞便攜式工作燈,光線打開的那瞬間,昏黃得如照進某種被封存的考古現場。 「小心頭上,有蜘蛛網。」他語氣像例行公事,但燈刻意偏向殤不患那側,一種看不見的保護。 鐵架靠牆排列,上層堆滿了標籤早已褪色的紙箱,下層則散著一些破舊的音響零件、工具箱和凜雪鴉小時候拆解過卻沒裝回去的機器人殘骸。 「你哥真的沒丟你任何東西。」 殤不患手指掠過一台鏽蝕的錄音機,眼神有些出神,「這台我以前在你家影片裡看過。」 凜雪鴉正蹲在角落把恆溫箱從泡棉裡搬出來,聞言沒有立刻回話,只「唔」了一聲,把灰塵拍開後才說:「對啊,他其實不冷血,他只是把情緒都藏在『保存』這件事裡。」 阿努契斯沒反駁,也沒離開。他站在門邊沒進來,像某種看守,也不想打擾的人。 「媽過世那年,爸什麼都不想留下,整個書房清成一張白紙,只有他……」凜雪鴉拍了拍恆溫箱蓋子,「他用紙箱封起來的方式,幫我們留住一點『日常』。」 殤不患轉頭看向門邊的阿努契斯。 對方沒有避開視線,只輕聲說:「我不會說什麼大道理,你們之間的語言我學不來。但我知道,他如果能夠把你帶回來,對他來說很重要。」阿努契斯收回目光,那盞工作燈仍照向殤不患,「……但要是他哪天又把房門鎖上,你得有鑰匙。」 凜雪鴉手中螺絲起子一滯,那聲「咔」的金屬脆響,他還沒準備好回應,忽然動作頓住,低頭笑了一聲,彷彿過去很久沒打開的抽屜忽然掉出塵封玩具。 「我高三的時候你一臉冷漠地罵我中二,現在居然自己中二上身。」 「高三你根本不會聽。」阿努契斯淡淡一笑,把燈移得更近一點,「但殤不患懂,他明白什麼是重量。」 恆溫箱終於被推上最後一段斜坡,殤不患伸手去扶凜雪鴉的背,穩住他下滑的姿勢。那一刻,他忽然懂了這整個家的運作方式:用物件、沉默、遺留、堆疊,讓彼此留下足跡。 像阿努契斯把燈交給他、讓他站進來,就是一種真正的邀請。 回到屋內時,桌上的茶早已冷了,但凜雪鴉忽然把兩個杯子都重新裝滿,然後在殤不患手心裡塞了一包還沒拆封的即溶奶茶。 「這是我高中最愛的口味。以前偷偷藏在書桌抽屜,哥每次都罵我喝這種垃圾熱量,但他還是會幫我囤貨。」 他歪頭看了眼阿努契斯,又望向殤不患,「現在換你囤了,記得,一天只能喝一杯,剩下的給我留著。」 殤不患只把那包奶茶握緊,緩緩點頭。 浴室的燈剛滅,殤不患拎著毛巾走出來,頭髮還濕,腳步特別輕。 他走到客房門口,指節剛剛抬起,門後卻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真的要睡客房?」門還沒開,一道聲音比他動作更早抵達。 轉過身看到凜雪鴉站在走廊尾端,背靠著牆,一身剛洗完澡的寬鬆睡衣,髮尾還帶水光,額前一撮濕碎的瀏海黏著,顯得特別安靜,也特別……委屈。 藏不住、壓不下,只好乾脆讓它浮在臉上,等你自己來看懂。 「我以為你會直接來我房間。」 殤不患低頭看著手上的毛巾,嗓音放得很輕:「你哥準備了客房,我想這樣比較不打擾……」 凜雪鴉踏過去,步子慢慢收線。視線黏在他微微閃避的眉眼上。 「你不是客人。」聲音軟而穩,末尾帶一點撒嬌的氣音。「今天這麼見外,是在報復我平常太兇?把我折對半的氣勢去哪了?」 話一落,他已經伸手扣住殤不患那隻還濕著的手。 掌心一合,想把對方溫度整個攬進來。「我房間剛曬過棉被,葡萄香還在,你不想聞聞嗎?」 殤不患抬眼,神色鬆了一線。 凜雪鴉順勢湊前,先在下頷點了一下,又貼到耳後、臉側、額角,一連幾吻,把那層客氣輕輕拆掉。 他低低笑了一聲,手臂往對方背後一收,半抱半鎖,把殤不患緊緊圈進懷裡。 肩胛被他掌心撫過,「走啦,再站下去我可要直接把你扛回去。我記得你腳踝怕扭傷。」話雖玩笑,臂上的力度卻是不容拒絕的溫柔。 他不等對方回話,腳步向後撤,身體帶著殤不患一路向內。 步子不急,每退一次就低頭確認一下兩人的呼吸仍貼得剛好。 走廊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像一條靜靜滑動的綢帶。 殤不患被半拖半抱地領進房門。門板在他們身後貼合,發出極輕的木聲 殤不患還沒從那個深到失重的擁抱裡回過神,看見凜雪鴉從床頭抽出一條圍巾,深灰色,細緻到近乎柔滑。 「禮物。」 圍巾離開抽屜那一瞬,深灰而不黑,帶點礦石冷光,又在燈下透出極淡暖霧。 羊毛捻在指腹毫無刺感,彷彿把初霜揉進掌心;捏緊又能感到微弱回彈,是 Vicuña 纖維獨有的韌溫。 整條闊度剛掩鎖骨,邊緣手縫倒針乾淨收線,沒有流蘇、沒有標牌,簡約筆直的線條卻透出收斂昂貴的氣場。 凜雪鴉隻字不提這是頂級西裝用料,也不提他花了三個月才從南美訂回原絨,再交給東京職人老鋪手縫出這唯一一條;只是輕輕把它搭上殤不患肩頭。 「當年這顆第二顆鈕扣一直不想給,就一直留著。」 他手指停在內層靠近鎖骨的位置,那裡縫著一顆小鈕扣,磨舊金屬邊緣、細微凹痕都還帶著校服年代的風霜。「我想留給你。」 鈕扣藏得極好,貼近皮膚,正好壓在脈搏最淺、心跳會透出布料的地方,終於找到可以安放的身體。 他退半步細看。灰霧貼著殤不患白T與頸線,把那份天生冷白襯得沉靜又透亮;纖維柔光沿肩線鋪開。 圍巾好看,他的男人更好看,凜雪鴉眼底的驕傲根本藏不住,他忍不住多看兩秒,才用指尖抹平褶痕。 等到夜深,殤不患才梳洗過,回到臥室,頸子上仍披著那圈霧灰回到臥室,像是刻意讓凜雪鴉知道他掛念的一種貼心。 臥室房間本就不大,床更是高中宿舍規格,兩側再堆點雜物幾乎沒下腳空間。 凜雪鴉在白天信誓旦旦那句「我床夠大」,此刻看來是七分誇口、三分撒嬌。 那張床的寬度勉強能稱作雙人,但從來不是為兩個成年男人準備的。 少年凜雪鴉或許能在上頭翻三圈都不掉下來,他過去也從沒覺得它小,反而曾在這裡把整套椅墊、書包和棉被堆成一座座秘密城堡,一個小男孩能把世界縮成的尺寸,就剛好是這張床的大小。 殤不患坐到床緣時,那截比床還寬的肩膀先把老木板壓出一聲無辜的哼鳴。 等他再試著把腿收攏,膝蓋已經撞上牆,腳踝還誠實地懸在空中。 凜雪鴉看得眼角止不住笑,那場景滑稽得像讓一頭成年老虎鑽進小貓的紙箱,卻偏偏溢滿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可愛。 床不夠長,男人太高,兩條筆直的腳超出了床緣一些,凜雪鴉一起跟著躺下時,兩人的臂膀、膝尖、腳背一連串地磕磕碰碰,狹窄得根本分不清誰先佔位。 「我們還是去睡客房好了。」語氣平穩,帶一點明知故問的笑,像是提出一個逃生方案,又同時遞上一張嘲笑現狀的便條。 凜雪鴉沒吭聲,手卻先動了。 他抬起拳頭,像貓咪任性踢主人那樣,不輕不重地在殤不患肩膀上槌了一下。 那動作沒什麼力氣,但帶著點故作生氣的倔,把他所有才不要的語氣都捏成一拳打進對方骨縫裡。 「找時間再一起去挑床,省的你再碎嘴。」 棉被被長臂攔腰一裹,床板咿呀咿呀,像在抗議像在偷笑,原本只盛一個少年的夢,這夜竟被這對魁梧情人擠成一團。 凜雪鴉瞳孔映著斜梁與枕邊那張近得不能再近的側臉,他止不住的開心。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少年時窩在棉被城堡裡幻想的幸福,忽然長到一米八,真的帶著心跳走進來,還願意把自己折半,只為在他舊日的疆界裡挪一塊能相擁的空。 時間嘩啦啦倒退,少年時的幻夢與此刻疊成一張底片。 燈一熄,被窩成了暖調水彩插畫,殤不患閉眼前拉起棉被,那股微弱的葡萄氣果然還在,某個還沒說出口的歡迎,落在鼻尖,溫度、香氣、懷裡的他,一切都剛剛好。 待續 (後記) 想了好久好久,琢磨很久很久,想要寫一篇像是深夜喝到熱奶茶的一篇 也許不是看了會心跳,但是或許有些故事的人看了會有所共鳴的一篇 想要把一些很深的生命理解寫給殤凜 我也相信走過這些一點一滴的日常,他們會更加清晰彼此在心上的信任與重量 很感謝透過寫這系列,意外地做了一些內在紀錄,希望閱讀時能感受到些許幸福 寫給願意去接住的人們還有每一個值得被接住的故事一個致意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Le5RXfK2iVEcWsoYba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