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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菲选定的狙击位堪称完美,兼备优越的视野与极强的隐蔽性,C躬身跪立于某扇半掩方窗之前,用肩、肘与膝盖稳定枪身,如同踽踽独行的云狼,藏匿于神罗大厦绿意幽冥的悬崖边陲,凝视着自己的宿命之敌,并将他框入了狙击镜,让十字线的中心随着他的行进而缓慢地移动。

C的手指亦搭上了扳机,随时可以开枪狙杀。

两千米的射程,足够多的机会。

12.7毫米的大口径,配合高等级魔石的破坏与命中效果。

以及夜视眼镜在开启蓝牙功能后,镜面上传来萨菲对风向、风速、温度、湿度、角度、弹道等数据的即时测算,“Intervenor”本身亦有着先进的减震设计,这一切都促使C绝不会允许克劳德尚且年幼的稚嫩身体拖自己的后腿,他有过半的把握直接命中萨菲罗斯的眉心之间——

但仍是通过夜视眼镜,C清晰地看见探照灯的光芒沿着萨菲罗斯标志性的银发,泻下银河的全长,他愕然发现那怪物深陷的眼眶中的绿眼睛,竟然像是螺旋上升的圣灵殿,直勾勾地就朝上眺望,望进了他的狙击镜中心——望入了克劳德蓝色的眼睛——望入了在另一颗星球另一个时空垂垂迟暮的,

他(“C”)的眼睛。

萨菲罗斯在他的眼睛中微笑,他能清晰地看见那个男人如猛兽般咧开的嘴唇与洁白的齿尖。

他能清晰地看见萨菲罗斯停下了脚步,任由同行的扎克斯与他擦肩而过,走向他的前方,而他停留在后,扩张的瞳孔中旋转着狂热的喜悦与振奋的情绪,他用优美的唇形对远方的狙击手一字一顿地无声地说:

「好久不见,亲爱的人偶。」

「想要拥抱我吗?为这感人的重逢。」

于是他看见萨菲罗斯伸展双臂,微笑着向他摊开双手,掌心毫无武器,又是对两千米之外的狙击枪口袒露胸膛,那姿势如献祭的圣子,但那愉悦的表情只能彰显出死亡天使诱人堕落的残忍本性,他知道萨菲罗斯所谓的“拥抱”只不过另一种嘲讽,是对他畸形执念的疯狂般表达:

「你用枪还真少见,是喜欢我沐浴鲜血的模样吗?子弹的风能将我的头颅吹到你的脚下,即使流体的绽放也许会改变你眼睛的颜色?」

「如是那般,当真有趣。这便来吧,我的人偶,这次也试着杀害你的主人,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在克劳德与扎克斯面前,击响那火铳的撞针——」

「我将怀着对你的爱离开世间,又将怀着对你的爱再次复生。」

多年的默契让C一字不差地读懂了萨菲罗斯的唇语,但无论多少年过去,他仍旧会为宿敌那蜿蜒于优雅言辞下的赤裸傲慢脊骨生凉。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开枪?”C低语着,施予右手食指更多的力,他的表情冷酷,指腹与扳机的接触面紧紧相贴,留下的指纹写满了复仇的檄文,自指尖传来的愤怒令他从灵魂深处开始颤抖,他明白自己必须扣压扳机,让机械的传动释放阻铁的杀机,他必须在厄运的夜枭滑过天空之前,尽早削弱萨菲罗斯这一最大的威胁,如果能令怪物血肉粉碎、身死当场,也许他和萨菲罗斯之外的所有人就能得到幸福——

“怎么回事……动起来啊。”可是C透过狙击镜看到的萨菲罗斯的笑容,却像是模糊了景物轮廓的雨点,银色的大型猫在夜雾中手无寸铁,对他饱含信赖般微微含笑,那个兼具了给予与求索意义的拥抱姿态,莫名就让C的右手食指无法动弹——他真的能在萨菲罗斯“还什么都没有做”之时,提前宣判死亡天使必须粉身碎骨的残酷命运吗?

如果在他和萨菲罗斯之间,由他来做“赋予对方死亡的第一人”,那么这一次,在这个“一切尚未发生,或许希望仍存”的崭新世界,“死亡天使”真正的角色扮演者,究竟是萨菲罗斯,还将是他——

「C!」一声呼唤突然自蓝牙耳机中传来,那是AI少年“萨菲”,程序的音色完美复刻了萨菲罗斯的少时声轨,就如同一个幼小的宿敌凑近了他的耳边:「C,我完成了!‘组合剑-魔石智能武器系统’,我画完设计图纸了。你回来看看好吗,C?」

持枪犹豫的男人立刻忘记了狙击镜中的宿敌,他张口就喝道:“胡闹!这才几分钟,你也不怕CPU过载?!你现在多少度了,说!”

耳机中的AI少年像小猫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的嘟哝:「也没多少度,稍微有些发烧,好难得的体验……但我还不能自燃,克劳德和C还在神罗大厦内呢。」

C一听就知道萨菲在打什么鬼主意,果不其然AI少年模拟着真人,又用病恹恹的声音小声说:“C,你不回来看看我的设计图吗?回来吧,不要杀‘长大的我’好不好?我相信‘长大的我’是个好人,但C 却憎恨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可无论你们过去的仇恨有多深刻,至少不要在我和你相识的这一天,在‘萨菲’面前杀掉‘萨菲罗斯’!至少不要在‘长大的我’,和作为程序的我,还没有实现愿望的这一天——”

“你们有什么愿望,末日的骑士?”C的心已经开始不忍,如同被幼嫩的雪松落下的银针削弱了杀意的棱角,他凝视着狙击镜中萨菲罗斯微笑的眼睛,似乎在对着两千米之外的异界生灵提问:“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萨菲罗斯。”

代替在远方胸有成竹的邪恶大猫焦急回答的,是尚且童真无邪的虚拟小猫:「我们的愿望,是想见到‘母亲’!虽然C也是妈妈,但只是‘萨菲’的妈妈,‘萨菲罗斯’的‘母亲’,是‘杰诺瓦’。我永远记得加斯特博士的话,因为我相信着那位世界上最伟大的学者。」

「我永远记得加斯特博士说过,‘萨菲罗斯,你有母亲,你母亲的名字,是杰诺瓦’;‘杰诺瓦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生下了你,但无法养育你,她有她的苦衷,你要体谅自己的母亲’;‘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接你,在此之前,你只需要等待,萨菲罗斯。’」

「所以我相信母亲大人一定就在这个星球,在某个地方,即使她将我留在实验室,留给宝条——她会回来见我,她会带我离开。」

「我将回到母亲身边,我一定也是会被母亲所需要的小孩。如果母亲太忙,无法来接我,就由‘萨菲罗斯’变成大人,自己去找她。如果短时间内找不到,‘长大的我’就要变得很有名,等‘英雄萨菲罗斯’的名声传遍星球,母亲总会在某处,听到‘我’的名字吧?如果‘我’能做个‘好孩子’,能实现母亲的期待,能让母亲觉得骄傲、不后悔生下我,说不定母亲就会愿意出现在‘我’面前……」

「我终将见到‘杰诺瓦’,实现‘萨菲罗斯’的愿望。」

「在那之前,可以不要杀掉‘萨菲罗斯’吗?我从不向任何人祈求,除了向母亲恳求‘来见我’,但C也是妈妈,所以我向你请求,C。」

「让我们见一次‘杰诺瓦’吧,一次就好。」

「如果连母亲都无法见到就死去,‘萨菲罗斯’就会真的成为没人要的小孩。那样也太可悲了。」

萨菲的声音逐渐低落,声音中的脆弱似乎含有一种湿润的黑暗,如小猫舌头般,舔舐着C试图冰冷无情的掌心,和试图冷硬无情的心,让知晓未来一切悲剧的C,也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松开了紧贴扳机的指节。

“你就这么相信‘杰诺瓦’,相信‘加斯特博士’,相信‘长大的萨菲罗斯是个好人’……”C压抑着情绪的波动,深呼吸后才给予了一个中性的评价:“真是小孩子。”

但话又说回来,一无所知的萨菲,相信着他所信赖的“大人”,又有什么错?正如同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萨菲也只有萨菲罗斯、杰诺瓦和加斯特博士可供“相信”了。

“……看在你还是小孩的份上,更重要的是,不惊动还在那家伙身边的扎克斯,也不给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惹来杀人罪责……哼,这次就算了,我不太喜欢用枪,暗杀也有违我诚信经营的理念——并不是我有所犹豫!下次定会将萨菲罗斯葬送于回忆中。”C垂下了枪口,不再理会两千米外的怪物那逐渐淡去的笑容、展露遗憾的唇角,转而为狙击枪拉上了保险栓,起身后背起枪带,朝LV49训练室的方向折返而去。

「太好了,C!感谢你答应我的请求,谢谢您,妈妈。」他在迈开脚步时,听见从耳机中传来AI重新恢复了活力的声音,他几乎可以判断出萨菲有着自己的盘算,AI终究还是被第一任主人烙下了过多的印记,可“萨菲”又怎能不为“萨菲罗斯”费尽心机?“那个怪物”的本质就是自私——增殖,侵略,夺取,统治——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存活,他和杰诺瓦都要为了自己,逃避死亡,活下来。

可暂不提AI为了保护萨菲罗斯的真实动机,C对自己投注过满腔心血的“人工智能萨菲”,免疫力就是有点低,他就连听到萨菲绵软轻柔的祈求声音,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太残忍,太过分,太暴虐,即将变成和萨菲罗斯一样疯子、怪物、杀人狂,而未能坚守“我还是人类”的初心了。

而且,尤其是萨菲的声音……那些他经历漫长岁月,一点点搜集而来的,曾属于萨菲罗斯的音像资料,他的本意是更全面地了解神出鬼没的宿敌,以寻找到更能克敌制胜的方法,可他在研究所、训练室与战场的废墟中长久寻觅,不知不觉就萌生出一种奇怪的冲动,仿佛一朵无法死去的浮云,也要向浩瀚无边的天空证明自己虚无的痕迹,能够借由仇恨与执念而真实地存在。

C那股冲动的具体体现之一,是他仅仅为提取、修正、拼合、补完萨菲罗斯的少时音轨,就使用了一切能想到的方法,夙兴夜寐,埋身工作,完全忘记了“人不吃饭,就会死”,导致S细胞难得的一次全方位自主激活,竟是为了把他从“饿死”的边缘捞回来。

好在他倾尽全力的修复工作成果惊人,丰硕到他也难以置信。借助进一步发展的未来科技,他更能身临其境,看到年幼的萨菲罗斯站在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身后,小小的身形完全陷在成年人高大的身影之中,他听见萨菲罗斯用稚嫩的声音轻声说:“加斯特博士……”

在复原的影像中,加斯特博士低头看着手中的实验报告,根本没有转过身。C不知道他是已然麻木,强迫自己只关注实验本身,还是对萨菲罗斯的愧疚让他根本无法直视“Project S”碧绿的眼睛与竖形的瞳孔?

C听见背对着实验对象的博士背诵一般,说出了AI奉为神谕的、全心信赖的、一模一样的话语:

“萨菲罗斯,你有母亲,你母亲的名字,是杰诺瓦”;“杰诺瓦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生下了你,但无法养育你,她有她的苦衷,你要体谅自己的母亲”;“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接你,在此之前,你只需要等待,萨菲罗斯。”

“……嗯。”C看见绿眼睛的小孩对着大人的背影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听见他用带着点伤心、但更多是喜悦的清脆声音对大人说:“我相信您,加斯特博士。我会等待的。”

绿眼睛的小孩犹豫了一下,窸窣伸出宽大白衣服下的双手,他朝博士的背影伸展双臂,摊开掌心,做出了拥抱的姿势,既像是给予又仿佛求索,他仰视着博士轻声说:“母亲一定就是某处的云,我一直在仰望,但屋顶让我看不到天空,所以云还未飘落……”

“天空太宽广了,比海更辽阔,现在的我还找不到可供航行的舟。但如果我做个好孩子,母亲来接我时,会像云一样抱抱我吗?”

小孩说完顿顿,立刻就补充:“云的拥抱很温柔,就像是母亲的怀抱,书里是这么写的。”

小孩等待着加斯特博士的回复,但博士只由手指发出翻阅纸张的声音。小孩还维持着袒露胸怀的姿势,但博士始终背对着他,一直未曾回头。

终于,年幼的萨菲罗斯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了双手,他似无悲喜,像个大人般低语:“谢谢您,博士,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不会再问起关于母亲的事。”

“如果我以后再想见她,我也不会提及她的名字。我会像这样替代,不给博士添麻烦……”

“来见我,云(Cloud)。”

小孩垂下绿色的眼睛,转身背对不看他一眼的大人,离开了看不见天空的实验室。

C的目光追随他瘦小孤独的背影而去,听见加斯特博士终于停止了翻阅报告的动作,发出了苦闷绝望的叹息:“我很抱歉,萨菲罗斯……”

博士的歉疚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煎熬沸煮,要令C迷离于回忆之中,可一个新的声音却重新撞响了他内心古老沉重的天文钟:

「‘来见我,克劳德。’」

「‘我的人偶。’」

AI的声音突然与幼年萨菲罗斯转身离去的影像重合,将背着枪的C吓得一惊,险些左脚绊到右脚,像年少笨拙的克劳德一样,摔个十六岁的出糗之跤。

“什、什么?!”回过神来的C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走多远,狙击点的窗口仍在视野之中。

蓝牙耳机传来AI萨菲的叹息:「这种时候发呆真的好吗,C?‘长大的我’已经被小狗拽着,重新走向神罗大厦了,我刚才通过距离他们最近的监控摄像头,看见他说出了唇语,应该是在对C说话。他说,‘来见我,克劳德,我的人偶。’可‘长大的我’为什么叫你‘人偶’呢,C?这是大人之间的密语吗?」

AI少年的猜测依旧充满了童真,但C对此的回复,是重重的一声“啧”,以及基于成年人的大度、老年人的涵养——更重要的是在萨菲面前保持形象——才在背着枪离开前,用一句怒骂代替了十万字的粗口:“什么‘人偶’,毛线球还差不多,混账萨菲罗斯,你这……”

“臭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