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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暖】
CP:澤田廣/川崎治斐




  川崎治斐那些關於母親的記憶,就像春天。

  春天實際上是一個很遙遠的命題,尤其生活在台北這座多雨的城市,因為全球暖化的緣故,已經很難體會到四季的嬗遞了。那些溫暖的記憶如薄紙,聲音涼去,編纂的隊伍高舉畸零的陣型,通過熄燈的長樓。他即便再怎麼緊握初心,也無以覓得歲月的結晶。

  霰形,似雪。

  在只有不到十度的冬季,去回憶春天是件不明智的行為。

  那是冬日裡的某個傍晚。電視機的天氣預報裡,有位播報氣象的女子,手指在衛星雲圖上推移著什麼,彷彿她正在煽動街上刺骨的藍色寒流,寒流的藍色鋸齒一痕一痕咬過這座城市的時候,街道凍得幾乎要下起雪來。所有噪音都彷彿刀片切過琥珀,把一整日的時間,凝結成蜂蜜般的固狀物。

  「老大,晚上想吃些什麼?」

  駕駛座上的澤田廣雙眼直視路面,他還未能換下工作時的那副嚴謹面具,導致神色語氣稍嫌緊繃。車子沿著一條筆直的路出城,穿越高架橋底下的涵洞,那些陰影把人搖晃成一隻光影交錯的斑馬,嵌在枕後的小電視忽明忽滅,雜訊和其他斑馬放馳在這理應加速的道途上。

  「說實話,我不怎麼餓。」望著窗外的北城,川崎治斐心想,自己或許永遠也不會真正喜歡這座城市,如同世上長久並存的許多關係──只是習慣而已。往前往後,跨越一條三島由紀夫的緯度,在日復一日的重複中,洗滌著大致相同的日子。

  「那你呢?廣。」男人挑起眉毛,鏡框底下的瞳孔流光爍爍。他突然有個靈感:「你總問我想吃什麼、喜歡什麼?但我卻從不知道你過去喜愛的餐廳,常吃的食物,奔走的街……」那種感覺有點陌生,就好像突然出現在鏡子中的自己。

  「您……治斐,你不是認真的吧?」由於對方提出的意見,遠遠超出日常的理解,澤田廣在驚訝中險些闖了個紅燈,緩了口氣才接續:「你不會喜歡那些粗俗的店吧。」他也完全無法想像川崎治斐坐在自己從學生時代就吃了無數次的排骨便當店,或由外省夫婦經營的咖哩飯專賣……

  「你不該預設我的喜好。」川崎治斐版著張不冷不熱的臉,當他這麼面對戀人,就是在鬧脾氣的前兆。

  「好吧,如果你後悔的話,我們可以先考慮備案。」

  澤田廣打起方向燈,驅車前往D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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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D街,第一眼便曉得這條街有多氣窄。

  D街窄得幾乎容不下兩台車併行,左右兩邊的違規停車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才剛過飯點,街上滿是熙來攘往覓食的人潮。騎樓飄著各種揮之不去的煙雲滷香──川崎治斐和澤田廣走得好近好近,手背不時交碰。此地待人不薄,處處都有庸俗卻慈悲的神祇,驅散心底的寒。

  南洋風味快餐、廉價管飽的台式炒飯、道地四川辛辣料理……澤田廣最後在一間沒有名字的熱炒店門口停了下來,紅黑配色的招牌,洋洋灑灑全寫著山珍海味。他說了一個自己以前在保全公司時的故事,尤其強調這間店的回鍋肉片厚實油亮、石斑嫩腴,連洋蔥青椒也金燦耀眼。

  店內一群東倒西歪的中年人醉得不輕,酒一瓶瓶叫來,紅的黃的白的:再來就要批評政府了、再來就要抱怨工作了、再來就要汙辱妻兒了,最後鐵定會開始大唱校歌。隔壁一桌黑社會、一桌做粗工的……全差不了多少。

  「你確定要來這裡吃飯嗎?治斐。要不然,F商圈那間日本料理店也不錯啊?」
  
  澤田廣試圖給對方找座臺階下,然而,堂堂總裁豈可如此輕易退卻:

  「當然,你把它說得這麼好,我鐵定得嚐嚐。」

  到底要幾分深淺的交情,才配得上一頓共餐的分量?店員手腳俐落地招呼兩人入座,上菜速度驚人得彷彿魔術。從很久以前開始,川崎治斐就有看人吃飯的習慣,一個人吃什麼、怎麼吃、吃多吃少,都像把一種最隱晦的秘密公諸於世的意志實踐。

  這樣的觀察,絕對利於自己佈置棋局,嫻熟盤算。

  不過挪用到澤田廣身上時,意義就變得截然不同了。他喜歡看對方吃一口菜得扒好幾口白飯,連盤底湯汁也用來澆飯才甘心,其豪爽舒暢,可能是曾經受苦留下來的傷痕。這類人不必言明,便能知悉他的性情耿直、豁達大度。

  「嗚噢!你快嚐嚐,這糖醋雞柳超好吃的。」

  川崎治斐的碗裡早就被澤田廣疊成一座食物小山。和愛人吃飯的好處在於:餐桌上沒有配給多寡的問題、不必察言觀色,甚至經歷平靜飯桌下的明爭暗鬥。但又因為太愛了,總把好吃的東西往彼此碗裡挾過來騰過去,營養理有負荷,甜蜜中藏點心機。

  最後,餐廳端上一鍋魚湯,熱騰騰的火苗還在鐵鍋底燃燒。
  
  那是台灣水產店常見的紅鱸魚,新新舊舊的碎片自川崎治斐得腦中浮現,這些碎片零散乖離,連回憶都稱不上,但在遙遠的童年中,卻依稀留存魚的場景。讓男人怔怔坐在桌前,手裡的飯碗還有半滿。

  「怎麼了,治斐,你不喜歡這種魚嗎?雖然是土魚……」腹滿八分的澤田廣突然憂慮了起來,他以為這頓飯吃得愉快又圓滿,豈料川崎治斐的模樣好像有點奇怪。

  「不,我沒事……你替我盛一碗吧。」

  食物召喚記憶的速度太驚人,恍惚間,川崎治斐彷彿回到熟悉的家中場景,健在的母親凝眉垂目,慈祥如神祇,溫柔地端上晚餐,並呼喚孩子和丈夫來餐桌前團聚。魚肉豐腴、魚皮鮮彈、魚湯濃郁……他突然有種想落淚的衝動。

  說來或許有些滑稽,川崎治斐這漫漫一生,何嘗沒吃過比這更好更高級的魚料理,但真正令男人如此動容的,恐怕是因為他在澤田廣身上,依稀感受到譬若母親般,那種無償且近乎愚蠢的純粹之愛──

  假使非得傾毀整座語言的宮殿,僅僅完善一行火的修辭,那他所追尋的真義,也在今天終於獲得了解答。

  「謝謝你,廣。謝謝你……」

  飽暖動真情,他這才意識到,原來與春天相關的回憶,都如此接近,又如此鮮明。
  
  為了不讓對方看見自己軟弱的模樣,也可能是想隱埋眼角淡淡暈染而上的紅,川崎治斐假借結帳的名義,拿著皮夾就往餐廳中又吵又暗的地方擠了過去,留下摸不著頭緒的澤田廣獨留在小桌前,苦悶地把碗底幾粒白米撥進嘴裡。

  收銀檯邊似乎發生了一些爭執,酒氣上頭的幾名男子就這樣拿著帳單吵架,挑釁也不解煩,你拍桌我也拍桌,你推我?我也可以推你,誰不是夭壽的天王老子……店員苦著張臉,估摸是否報警,顯然對類似的場面早已熟練。

  川崎治斐當然知道規避的道理,豈料他太接近炸藥的引燃點,稍不留神便挨了一記肘擊,他嗚咽了聲、眉頭緊蹙──疼倒沒說多疼,但怎知打他在身,卻是痛在另一人心上。

  「你們這群王八羔子,他媽的閃邊去。」

  澤田廣慍怒起來,連髒話都罵得威嚴震懾、渾厚且不減箇中的凶狠肆暴,沒說還以為是黑社會老大專程來掀人場子。場面一瞬間火爆萬分,高頭大馬的男人踏過人群,急著將川崎治斐護在身後,沒兩下就打翻一名胡亂揮拳的中年男子,四周譁噪,某人拿著破酒瓶砸來,管他金牌銀牌,反手便被制伏。

  碎玻璃、尖叫聲、孩童哭鬧……川崎治斐在想賠償的事,但他卻還沒能掏出名片,就被鑄下大禍的澤田廣捉著手腕、步伐凌亂地逃了出來,兩人從街頭跑到街尾,無言地停在路燈底下面面相覷。他們大口喘著粗氣,好長一段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馬路旁的大卡車呼嘯而去,連闖兩個黃燈。是川崎治斐先笑出了聲,接著澤田廣也笑了,兩名成年男子像翹課的學生似,一起分享某種不用言明的樂趣。他緊緊牽著他的手,將自己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交給另一個人,在毫不知情的時候,無憑無據地理直氣壯。

  「真該去日本料理店的。」揍過人的拳頭隱隱作痛,澤田廣打趣地說著。

  「有什麼關係,日本料理店可沒有全武行現場演出。」川崎治斐用肩膀頂了頂對方,覺得又氣又好笑。

  他們沿著紅磚道走了一段,散步消化稍早的飽腹和菸酒的氣味,深夜的月亮圓得驚人,夾雜一種奇妙的氛圍,像是重新認識早已熟悉的場景,也可能是川崎治斐看見了戀人不同的面相──真不曉得這傢伙還藏了什麼本事?

  反正在未來方長的時間中,他還有好多好多日子,能與對方共度。



_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