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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硝味,位於兩國地界的壺天嶺擂起隆隆戰鼓。

自遠處石牆分隔了嶺下本無二致的原野,對立的矛與盾漸次淹沒杳無人煙的蒼翠蓊鬱。
鐵騎軍旅訓練有度的步伐踩過蔫蔫枯草,將旗、軍帳、篝火,陌生氣味充斥這方天地,火光吞噬靜謐的夜,飛禽走獸能逃的早都沒了影。身披不同顏色鎧甲的士兵軍容肅整立於城牆兩側,關隘彷彿隔開兩片洶湧大海,在風暴肆起前把持最後一寸平衡。緊繃、壓抑,暗潮洶湧,陣前領頭將士高舉手中長槍──

「殺!!」只聞一聲長喝,將領身先士卒策馬越過關口,鮮豔赤紅快如閃電,領著緊隨其後的精兵迎頭對上城外敵軍,短兵相接那刻旋即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血月高掛,底下殺聲還未止息。

人數懸殊卻遲遲未有哪方能佔得上風,本以為能夠憑藉壓倒性的兵力輕易奪下此勝的黑衣將領,被眼前逐漸逼近的紅色狂浪奪去心魂—紅衣修羅—沙場戰無不勝的傳說,那是一支編制精簡卻驍勇剽悍的騎兵隊,戰法常是直白粗暴的正面蠻幹。伏擊、奇兵...雙軍對壘兵不厭詐,那方軍師運籌帷幄、獻計破敵,卻被靈活默契的紅衣修羅逐一化解。率領這支飄揚著血紅大旗軍隊的,正是用彪炳戰功擔起這修羅之名的壺天嶺鵷龍關守將─葬將軍,傳聞是千年一輪迴的凶星轉世,生就剋死了雙親,所到之處必有災禍血光,一頭桀敖不馴紅色長髮襯著羽狀面甲,如展翅逆風的浴火鳳凰,手中長槍恰似其名,黑曜石般的槍身彷彿暢飲、吞噬著噴濺其上的滾燙鮮血──噬血槍──修羅手中最為致命的武器,槍尖懾人銀光倒映紫電眼瞳裡歛藏的殺意,戰馬揚蹄長嘶,撒腿直搗敵營正中,亂了陣形的大軍幾番試圖重整旗鼓,無奈都被早一步截斷,破陣、擊殺,毫無戰術可言的戰術卻每每奏效,以人數取勝的大軍在漫天血霧中潰敗,直到那染血長槍取下敵將首級的那刻,才由黎明破曉結束這場殺陣。

熊熊大火竄上天際,燒灼皮肉屍水沸騰的氣味在這幾經屠戮的戰場落了根,餘燼化沙揚塵,也帶不去濃烈腥臭。黑色大軍狼狽敗退留下遍地殘缺屍首,沒等號令,擊退敵人的守軍紛紛下馬收拾滿目狼藉,在疫病爆發前,他們必須盡快處理掉這些面目全非的遺骸。有敵人、有兄弟,黑色的在挖好的大坑裡疊成了塹,扯開酒封,飲一口以敬英靈,餘下的盡數撒向坑內,在吹往他們家鄉的風裡拋下火炬。對敵人仁慈是偽善、虛情假意,矯情的噁心,此間無論是出自誰之口,都不過紅髮修羅一句:一壺破酒,哼!送人下地獄的談什麼仁慈?
對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更未曾馬虎,「衣錦還鄉」是他的規矩,身死異地的就由他一個個帶回。尋的回的物拾,必當傾力尋找,能盡所能周全的他事必躬親,生死場百無禁忌,任憑掌權者的心腹一口一個晦氣,他只管充耳不聞,雙手捧起焚燒後的骨灰裝進刻有名姓的木盒裡,仔細繫上從佩劍取下的紅色流蘇或是生前配戴的頸鍊玉石,無法帶回完整的人,也要帶回能夠憑認的信物,他送去噩耗,也送去逝者來不及說出口的牽掛。從軍之人都有覺悟,也習慣做最壞的打算,唯有捨命拚搏、無懼生死,才能在刀起刀落中為自己珍愛的人們多掙一刻安寧。保家衛國也為私心,驍勇的背後都是無法割捨的情,他無法保住他們的命,至少,要圓這份再也無法完滿的情。邊關主城相隔動輒千百里,唯有收到皇城召令,才能藉此送回死去的英魂,一隊人,餘下一馬車被小心安放的木盒,他堅持親自將骨灰交到親眷手中,承擔失去摯愛的悲痛和憤怒,他明白再多的話語都是多餘,打在身上的拳頭巴掌也沒有心底萬分之一疼,淚水滴在手臂上和血一樣溫熱,也和血一樣難以抹去。
戍守駐防要地,卻僅有不足一營的兵力,即便將士如何能戰,拖長了難免不利,是以多以騎兵為主力速戰速決,沒有軍師為其謀劃,沒有充足後援在危急時刻給予協助,鵷龍大營宛如孤軍,常勝一詞在他們耳中何其諷刺,如若不是小人危言從中作梗,以「命中帶煞」、「功高震主」等說詞讓本為皇軍統帥的葬將軍被貶至邊關,又以武藝過人為由將所有情勢不利的戰役一蓋交由手下僅剩八百騎兵的葬將軍。官場是利益場,一朝樹倒猢猻散,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都是傻子,也是有過命交情的真兄弟,同在風裡來雨裡去,彼此默契自是不言可喻,御心御人不若來杯燒刀子酣暢淋漓,「敬明天的太陽,乾杯!」,一路人一般性子,權當今夜買得人生最後一場醉,沒人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回不了家的人。

照往例迎來形式上的策勳,順道傳來皇城裡的各種消息,誰又升官晉職,誰又被砍了腦袋,嘉獎守軍又立一戰功,給個鎮關大將軍的名頭讓葬將軍繼續領著眾將士為國再建汗馬功勞。明話說即是──好生在這待著,那皇城你是回不去了!
揚威作福了好一會,終於是送走這些專程來看笑話的「達官貴人」們,現下各國情勢劍拔弩張,皇城那廂彷彿全然置身事外,依方才那些人所言,不僅未加強募兵布防,甚至還安於搖搖欲墜的現狀不曾消停內部的權力鬥爭。
「...簡直混帳!」滿臉鬍渣的彪形大漢憤憤摔碎手中酒壺,在營帳裡不斷來回踱步「我們流血打仗,他們都幹了啥?!呸!弟兄們竟是為這些人丟了性命!」
「你能不能別走來走去?看著煩。」立在沙盤右側的青年投去冷冷的瞪視,隨後看向對著地形圖始終不發一語的紅髮大將「頭領,斥兵送來飛書,他們似乎已經開始籌畫二次進攻了,您看我們...」
「還打什麼、打什麼!?那群天殺的混帳還享福呢!我們幹嘛上趕著去送命?憑什...!!」
「大塊頭你閉嘴!」抓起大漢隨手擺在旁邊的頭盔朝著還嚷嚷的人扔過去,被砸的結實的痛呼一聲,還真安分了。看亂源不再大呼小叫,青年接著說「推估兵力三千,最快五日內會再犯鵷龍關,怕是要藉頻繁進攻損耗我們的體力。」
久戰不利,後援匱乏,君主昏庸無能,朝政亂源不斷,弱點簡直像光著膀子掛城門上示眾,吆喝諸國前來進犯,不來的才是傻子。
「頭領,我們是不是...」
「很快就不只他們出手了。」修長的指尖點著圖上一點,撐開虎口似乎在丈量什麼,不待兩個部下反應過來,紅色的身影旋即大步走出帳外。

「頭、頭領!?頭領這是去哪?」
「還能去哪,肯定是...」


迎風而立,極目眺望,鵷龍關外一覽無遺,這裡是接近壺天嶺峰頂的一處懸崖,高大堅實的鵷龍關也不及半山高,一次偶然發現了此地,不僅可作為守軍瞭望之用,更是紅髮將軍除了主帳、馬房外最常久待的所在,軍中人都知道,帳內、馬房不見人,那往山上尋去就絕對錯不了,通常,你能在崖邊的一棵樹下找到他,或站或倚,或躺或坐,手邊不外乎沙盤推演或是從哪隻倒楣鴿子上截下來的他國密報,問他為何特別來此處理這些帳中皆可包辦的事務,葬將軍總用一臉正色嫌副將們太吵太嘮叨,並又說笑一樣的說道:
「這裡讓人神清氣爽。」
姑且不論這句話各有幾分真假,但凡過去出戰遇上難解的困境,只要在這待上半個時辰,就能有如神助般茅塞頓開。打仗講天時地利及事在人為,蔚為特色的橫衝直撞也有不同運用方式,配合上不定的風雨雪加之熟悉周圍地形的優勢,簡直無往不利。
鐵血軍人不迷信,卻信了這塊風水寶地。
葬將軍前腳方踏上,沒能整個好姿勢坐下,後頭兩道影後腳便跟了上來。這裡隱隱約約飄著一股清香,但枝椏並無花,要說稱得上花的,只有不遠處星星點點的白色酢漿,糙漢子自是分辨不出什麼花是什麼味兒,但酒味可就熟悉了,花香伴酒香,像是有誰在這倒上一罈百年陳釀,馥郁但不醉人,和山上如清泉般微涼的空氣融在一塊,更像是泡了一壺茶。
「確實是個適合偷閒的好地方。」青年副將點點頭。
「唉,怎麼就忘了帶酒。」大塊頭副將搖搖頭。
「...誰准你們跟上來的?」紅髮大將相當不滿。
說是將領下屬還嫌生疏的幼稚吵嘴三天兩頭就在此處上演,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是常見,哨塔上士兵見怪不怪,兀自挺直身板堅守岡位,他們沒發現的是,總有一雙琥珀色的眸在此時被擾了清夢,揮不開滿眼惺忪,卻在看見樹下紐打成一團的人時,扯開一抹幾不可見的微笑。


他從沉睡裡甦醒,被空氣中濃濃腥臭抽離有著相同顏色的夢境,睜眼就望進一輪血月。這刺鼻的味道在酷暑更加猖獗,他醒在殺聲迴盪的那個夜晚,無風,滿山遍野充斥濃厚的、熾熱的、混沌的濁氣,死死扼住咽喉讓人幾乎無法呼吸,直到他砸破了第十罈埋在根處的百年酒釀,才淨化了已經逐漸滲入土壤的腥臭味。遠方烽火連綿,擊鼓鳴金聲響已是破曉時刻,這回又少了幾個人吶。
這支紅色守軍駐紮此地二年有餘,營區不遠,恰巧全數落在他的視線之內,來時大動靜嚇跑了多數飛禽走獸,有些索性遷居,有些則逃到山上來,他也因此聽了不少關於他們是如何如何恐怖、如何如何嚇人的說詞,末了小傢伙們還不忘慶幸蒼天有眼得保小命,沒多久便一哄而散。未見人則風聲先至,初時印象說不上好,雖沒有趕盡殺絕,但也侵門踏戶的有些目中無人了;再者,他對人始終心存芥蒂,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即使記憶淡去,也並非放下與忘卻就能連根拔起曾經深植的怨懟和悲傷。
他用盡了他力所能及的所有方式來阻止他們上山。
「他」,在一次死傷慘重的戰役過後找到了這裡。
雨勢傾盆,漉濕的紅髮垂在臉側,褪下戰袍後的他依然一身焰紅,只是這樣無半點遮掩的走在雨中任憑雨打的模樣,和領軍馳騁沙場的修簡直羅判若兩人。第一次以這樣接近的距離看著這個人,戰場上的他是燎原火,是燒不盡的火本身,而今才發現,這人也有這般全然的冷,可以將火焰凍結在燃燒下的冷,彷彿連靈魂也一起墜入萬丈冰窖,感受不到一絲如戰場上的炙熱,若非那一頭紅髮,幾乎認不出眼前的他和記憶中是同一人。
這場雨仍沒有要停下的跡象,他在樹上看著他站在樹下一動不動,看著溼透的髮、溼透的臉和溼透的眼,他不知道究竟流了眼淚沒有?他想,這樣的人是不會流淚的吧?
出於突來的好奇,他跳下了樹來到那人身旁,人間的雨碰不著他,他衣袂輕輕,連一點水漬也沒沾上,他悄悄的貼近,直到紫電色的瞳孔映入他的眼簾──這是一雙清澈卻難以看透的眼,交織著悲憤、自責、懊悔和不捨,胸前的傷口還在滲血,在紅色的布料上留下一片更深的紅。這是一場代價太高的勝仗,親眼目睹了弟兄在眼前被火藥炸得粉碎,而自己卻躲在犧牲疊造的羽翼下苟延殘喘,他們為他斷後,為他留下青山,而他只想護下所有願意跟在煞星麾下的、忠心耿耿的將士。他們綁上炸藥駕馬衝往敵軍,帶著所有威脅一起灰飛煙滅,這場艱難的仗終是勝了,凱旋的兵馬再無人提起關於勝利二字,兀自拉曳一地沉重的影回到有些人再也回不了的營地,愣愣看著篝火旁誰留下的一截方拆下的染血繃帶,一夜無語。
而他在這陪他淋了一夜的雨。
酒一口一口灌著,也不在乎摻了雨水越發苦澀,他靠在這株他尚不知名的樹下,覺得眼前有些泛白,大概是醉酒了,在完全失去意識前這麼想著。
他蹲下身子看著面前醉倒的人,緊閉雙眼再不見凜冽的紫,挑起的眼角一顫一顫似乎正魘著夢,眉間溝壑像是將要鑿開滿頭混亂思緒,他不禁伸出手撫上那緊擰的眉頭,並不意外的發現自己像是觸碰了空氣,沒能讓其紓展半分。

果真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到呢。

他放棄的垂下手,盯著這個半夜跑來淋雨也不肯多打把傘的人嘆氣。
「就讓你欠吾個人情吧。」
鼻間隱隱約約有一股不屬於燒刀子的清冽酒香,當酒香愈發明顯,他發覺冰冷的雨打在身上似乎也沒那麼難受了,混沌的腦袋尚無法思考始末,另一股更令人安心的味道旋即將他帶入更深的夢裡,在夢裡,他看見一株白梅。
眾將士們尋過來時已是晌午,他倚在一棵不知其名的樹下睡得很沉。後來想起這段,記憶總像散件拼湊不出完整樣貌,只記得一股好聞且令人安心的味道,那是淺眠的他第一次永有殺戮景色之外的夢。

糙漢子自也是分辨不出什麼樹是什麼樣兒什麼味,但,他猜,他倚著的,定是一株白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