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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回想起來,那已經是不知道多久以前聽到的事了。
怎麼想都覺得跳脫現實,但那是真的。
逢年初雪輕薄渲染庭院,山茶花蕊復在清晨悄然掙脫含苞雪白的時候,千鶴覺得自己養成天剛擦亮時就起床的習慣,不過就是這幾年的事,和如今的年歲相較,雖然還不足以讓當年颯爽的青年蒼老,竟也那麼久了嗎。
但千鶴總會想起那件事,那早上還帶著睡意時揭開紙窗,迎面而來一片雪白,連葉片上都結了霜,豐潤飽滿的花瓣中心,鵝黃色花蕊晶瑩嬌嫩,團簇著聚在一起,像他們的眼睛。
她看著無聲驚嘆,卻又旋即惘然,那感覺倒淡淡的,已經過了這麼多日子,終究要習慣的。
房中燈火熄了,雪光渲染了窗外一片銀白,刺眼得睜不開眼,千鶴倒退了幾步才瞇起眼,伸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試圖用小小的掌心遮去佔據眼前大半視野的山茶花,卻事與願違。她努力半天,不禁啞然失笑,緊鄰房外的花圃原先沒有預留空間多種一株山茶,全是自己一時衝動,植栽入土後便無心照顧,到有天終於想起,倉皇前去想做點最後的掙扎,卻不想,它已在自己憂傷度日的時候伸展得如此耀眼。
如果沒有硬要種下它,一開窗便能看見土方先生留下的盆栽,到如今仍整齊沿著圍欄擺放,前陣子疏於照顧的後遺彷彿病根難除,枝枒如今都看起來都有點萎萎的。千鶴有時從室內望向庭園都會感到抱歉,因為無論過了多久,自己像是一生都學不會堅強,總要抽抽噎噎的哭上好陣子,才有勇氣走出悲傷。山茶也一樣,並不會輕易就特別留心誰。
發生這種事,是人都會難過的。
曾有人這麼安慰過他,千鶴到現在仍說不準,那人當時、是因為和自己也一樣難過,還是因為他也寬大的不曾在乎自己不是人才說的如此順口,感受不到一絲造作違心。後來他想,也許只是性格使然吧。那人最近才又去了遠方旅行,臨行前曾來找過他,兩人在延廊下喝著茶敘舊,他帶了糰子來。
「啊。好懷念的味道。」千鶴吃著,往事浮上心頭。
「不就是普通的糰子而已嗎?」
「嗯,我想起來,我和原田先生一起去買過…」
「和左之一起?」
「後來還一起去看了沖田先生。」
「那傢伙,又做了這麼狡猾的事啊…」
「永倉先生⋯⋯」千鶴尷尬地笑了出來。
「那傢伙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受女人歡迎啦!」新八泄氣般地一口吃下了剩下的糰子,不分青紅皂白地連熱連茶一併灌下去。
「永倉先生!」千鶴看他噎到,慌亂地加茶又打翻,最後還是新八死命把哽在喉嚨的都一起吞了下去,像去了半條命一樣地駝背喘著,面頰漲紅得誇張,像喝醉酒。
「可惡、真是狡猾的傢伙⋯⋯」新八乾嘔著,邊意猶未盡地咒罵,千鶴在意旁收拾好稍早前翻倒的茶水,低頭仔細擦拭了濡濕的地板,花得時間要比平常久些。
「不管什麼時候都這麼受歡迎⋯⋯。」
「永倉先生,怎麼突然就說要去旅行呢?」千鶴試著轉移話題。
「啊?日子過得不順啊。所以我才說他是個狡猾的傢伙。」
「那個,是指工作?」
「沒什麼,不當武士後,總覺得就沒什麼好玩的事了。」
「這趟打算去哪裡呢?」
「還沒想,也許就這樣一路往上吧,畢竟一開始就是從最北方下來的。」
「那個,會去會津嗎?」
「會津啊⋯⋯」
「最後和原田先生分開時候說,他說等事情辦完,一定會去那裡⋯⋯」千鶴低頭輕聲說著,那話如今對他來說,像只在半夢半醒間聽過。瀏海垂了下來,縫隙間看得見,盆栽影子的角度變了。
耳邊逐漸聽得見蟋蟀低鳴,更遠的地方,烏鴉的叫聲漣漪般飄盪過來。圍籬外孩童的嬉鬧其實一開始就不曾停歇,千鶴捧著茶杯的手僵在腿上,有那麼一刻,他確實覺得自己就是鬼,彷彿能聽見茶杯在陰影中就要被捏出裂紋的聲音。遠離帝國日進的日子,他幾乎要忘了戰亂的那些年,怎麼走過來了,像是身邊每死一個人就會跟著將自己一部份的記憶埋葬在心裡,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就時間,日日年年。
「千鶴啊。」卻倏地、他眼前一晃,熟悉的嗓音如今也多了幾分沙啞,多少能算又歸平靜後,新選組也只剩新八還能像這樣做著和自己聊天,天曉得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
「想去的話就該自己去啊。」千鶴後腦一陣酸麻,痛感卻鈍鈍的,新八也常一到興頭上就下手不知輕重,這點倒是和原田先生有幾分像。
「我知道。」千鶴想起往事,面頰有些燙。
但我去的話,就沒人照顧這些盆栽了。
「這些年來,不都活得好好的嗎?」
「我知道。」
「那傢伙的話沒什麼好擔心的啦。」
千鶴靜靜啜完了早就涼透的茶,視線又回到了盆栽的影子上,入冬時節,夕陽依舊染灰了淺蔥色的盆栽底座,但松葉長青挺立,只等再過一陣子覆上積雪,又會是懷念的景色。唯一的缺點大概只剩,如今非得在天寒時逼著自己走出屋子才能欣賞了。
「山茶花,長得很好呢。」一回神,新八已經起身,望向那株山茶的神情,千鶴跟著不去看了。他記得那裡不開花的時候,總是一片蓊綠,他常忘記那裡本來種著一株山茶。
「啊,是的。」
每年都開得很好,即便平常也沒特別照顧。千鶴補充道。
「那也一樣是多虧你的照顧啊。」
盛開的時候,連花蕊都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真的很漂亮。
新八聽著欣慰地笑了。他倆一前一後離開了庭院。
「永倉先生不冷嗎?」臨別時,千鶴覺得自己只是問習慣了,有種懷念的感覺。
「那還用說,天氣冷才能展現這身肌肉的價值不是嗎?」新八像從前一樣舉起手在冷風中顯擺起來。
「永倉先生,還是穿著以前的衣服呢。」
「洋服穿不習慣啊,那種褲子跑起來有夠不舒服的。」新八得意的笑著。
「左之的話,一定也比較喜歡穿原來的衣服,雖然他後來把頭髮剪短了,看起來跟和服就沒那麼搭了。」
千鶴笑而不語,看著新八在玄關整穿好鞋子,得體的說著請保重身體,隨時再來,那些話也都說習慣了。有時也適合用來掩飾。
千鶴啊。
「永倉先生?」千鶴過了幾秒才從新八迴異於以往總是直來直往的大嗓門中反應過來。回憶的斑駁,一時半刻間卻生鏽般地沾黏在耳膜。
無論何時,都在同一片藍天下的。那話她有些沒聽清楚。
也許又過了一陣子。新八在暮色中走遠,千鶴怔怔看著那背影許久,直到他完全消失在稀落行人間,才又轉身進屋。他回到延廊收拾起來,喝過的茶杯與用過的盤盞都好乾淨,零星的紅豆沙或甜醬油沾在上面,並不花他多少時間清洗。
串糰子的竹籤上還黏著糯米黏糊的殘餘,能吃的就要吃乾淨,枝微末節的也會自然而然的忘記,新八當年,確實就是那個樣子,那種豪爽的粗枝大葉,三言兩語間就不痛不癢的把生死情意胡亂都綁在了一起。那些年、……
那些年,他們都是這樣的。
千鶴收拾好碗盤起身時,那算不算巧,竟正眼對上庭院角落那株山茶。
「小系小姐……」他突然就脫口而出,聲音稀薄的彷彿啜泣的幽靈。
「如果從一開始,原田先生就沒有遇見你……」
驀地,千鶴觸電般地覺得自己踰矩了,於是快步捧著碗盤直直往廚房去,清洗時也不開燈。入夜後,氣溫陡然降了下來。千鶴手摀著嘴哈氣,沒來由地任由低溫裹身,終究來到了屋外。兩頰卻仍舊熱熱燙燙的。
他站了會,望著路的盡頭,街景一片灰濛,未知何時起,竟下起了雪。
眼前樓房夾道,紺青與鼠灰舖底,逐漸就要覆上一層雪白。千鶴想起那年在島原也遇過幾次下雪,窗格間總透出豐潤的殷紅、橙黃、萌蔥,還有那許多說不清的顏色,嘈雜喧鬧與燈紅酒綠,果然不是現實。那個下雪的夜晚,原田先生乘著醉意離席,悄悄滑進了空房,千鶴稚嫩的好奇令他技巧拙劣,偷聽動靜時被發現,好像也不奇怪。
原田先生回頭時,逆著月光露出沉著又有些尷尬的笑,但那是多麼溫柔啊。乾淨的面容竟無一絲醉意,食指輕輕抵在了唇前。千鶴立在原地,傻傻看著榻榻米上睡著的女人,有著清晨積雪般濃密的長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