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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

  混雜的人聲在她耳邊不斷悉悉窣窣,她躺在擔架上任由他們擺佈。顛簸的路程使她噁心,她的胃一陣翻攪,酸液忽然通通溢出口邊,然而嘴角的血漬還尚未乾涸,伴隨著越來越清晰的人聲淹入耳中,她終於見到了人生中第一眼的太陽。

  但她沒有哭,也沒有笑,沒有感動,只有空洞無比的眼神,即使陽光在她眼珠上盡情揮灑,也絲毫看不到她的瞳孔有任何顏色。

  然後她又再次嘔吐,吐得比剛才都還要嚴重,擔架早已沒有繼續前行,但她還是覺得自己的胃不聽使喚。一睜眼,接觸到陽光,她的喉頭就酸意湧現,沒有辦法使用手臂的她,只好緊閉雙眼。其他人擔心她會昏過去,不斷在她耳邊鼓勵,要她撐下去,告訴她很快就到醫院了,但她只想叫他們閉嘴,她此時此刻只希望自己能回去,回到那個看不見光的地方。

  後來她才知道人類很怕黑,而且喜歡白天,聽到今天是晴天時總會露出笑容。但她痛恨光,尤其是在她離開城堡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不會喜歡光。刺眼又炙熱,就像要把她那殘破不堪的皮膚燒得焦黑,雙瞳在強烈的照射下也彷彿會失去看見事物的能力,因為實在太亮,所以才被蒙蔽了眼睛。而且她討厭自己看得到人類的嘴臉,每當她被複診時,大家都露出同情的眼神,自顧自地討論要幫她做哪些治療,要如何替她進行心理輔導。

  她還記得被抓出來的那天,後來她因為受不了光源而暈了過去,等她再次醒來時,又是一道光侵犯她視線所及的各處。看到她的清醒,身旁的護士都興奮地用尖聲尖語互相鼓勵,就和光一樣刺入她的神經。雖然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昏迷了將近一個月,但她在醒來後,心中只感受得到無限空虛。

  首先是她發現自己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雙手殘廢不堪,似乎是因為太嚴重而無法治療,她頓時覺得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

  那個小房間總是一片黑暗,她只能透過視覺以外的感官去感知環境,聽到開門聲就知道主人的來臨,她從沒有躲起來過。看不到他的臉,於是她用主人的動作去感受他的快感,當他感受到對方的愉悅,她就覺得自己也好幸福。一喘一息都是甜的,冰涼的地板也不再酷寒,脖子上的勒痕更是最美的印記。她知道主人老是把她幫成人偶,以為自己沒有感情,事實上她雖然說不出話也笑不出來。但她很開心,因為她覺得自己確實就是一個人偶,只屬於主人的人偶。

  她還記得主人曾經說過,傷痕是他賜給她最美的禮物,鮮血是聖河,疼痛是恩典,她深知擁有這些的自己是多麼幸福。所以每當她奄奄一息時,雖然眼淚不斷從眼角流出,可是愉快卻蔓延到每根血管,她的內心因為幸福而無比充實。

  但這些人卻在她意識不清時將她的幸福一一奪去,更何況人事已非,他們不讓她出院,她將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主人。最令人感到痛恨的是,他們想為她裝上義肢。

  他們和她談過,義肢非裝不行,但她每一次都極力掙扎反駁。而某一天她發現自己似乎是要轉病房,於是就和平常一樣任由他們擺佈,但直到要進到手術室前,她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東西準備好了嗎?」

  她起初是沒有靈魂地躺在床上,應該說從入院以來她都是這個狀態,但一聽到他們要把她最後幸福也奪去,她不禁睜大雙眼,發不出聲音的喉嚨也竭盡全力嘶吼著。

  「小姐!不要亂動!」護士們緊張上前,卻只看到她的嘴巴一張一闔,看不懂她嘗試要表達的意思。

  她的動作越來越大,原本插在手上的針頭也因為她的身體隨意亂動而掉落,即使護士盡量壓住她卻還是徒勞無功。醫生大概猜到她是在反抗裝義肢,雖然他不能理解,但還是耐著性子再和她解釋了一次,並不顧她的反對將她推進手術房。

  她的背脊上下跳動,床鋪彷彿快要隨之崩解,好幾個醫護人員合力將她壓制,她想出聲,喉嚨痛苦地像要燒起來一般,她頭一次那麼痛恨自己發不出聲音。她的臉上被麻醉罩蓋住,沒有停止掙扎,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翻滾,但是她無法止住呼吸,於是意識逐漸變得模糊。她想起在黑暗中,主人那滿意的嘴角,以及她眼角自動流出來的淚,現在她也默默滴下了好幾珠,只是不同的是,這是她第一次難過落淚。

  當她再次醒來後,她無神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的雙手和雙腿已經換了一個面貌,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手腳。身旁的護士溫柔地注視著她的臉,看見她就像耳聾的人初次聽到聲音,眼盲的人第一次看見世界,眼眶因感動而泛紅,護士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那並不是喜極而泣。

  她開始拒絕吃飯,拒絕喝水,醫生要幫她做心理輔導也悶不吭聲。有了雙手雙腳過後,她也從未使用,不想走路,也不拿東西。所有人都一致認為她是打擊太大,心靈受過太多折磨,所以才會呈現這種狀態,他們一方面對她投射同情的眼神,另一方面又討論要不要將她送去精神病院,因為她這樣太不正常。

  可是,什麼又是正常呢?

  她明明記得自己所處的世界是幸福的,為什麼在他們眼中卻一文不值?擅自把她救出,擅自要幫她治療傷口,甚至強迫加了義肢。自從裝了義肢後,一天到晚都聽到他們說她生病了,說自己不正常,在那之前也說自己行為脫序。可是,秩序到底是誰說了算?正常又該誰來定義?

  她深深感到噁心,因為他們所謂的憐憫就像是把這世上所謂的「正常」強行灌輸到她腦海裡,用同理心去包裝她們的想糾正錯誤的想法,就好像灌水泥到她身體裡一樣,他們不聽她的想法,只要她安靜不反抗,他們就覺得自己說的一切是對的,他們也正需要這種人,來去證明他們的正常。

  於是她的身體變得僵硬,比還沒裝義肢前更加硬化,她一刻都不能移動,一做出什麼,他們就會用錯誤來訂正一切。沒有感情,沒有想法,乖乖打針吃藥,就好似是他們所期望的一樣。

  「欸妳聽說了嗎?」

  「妳是說那個人死掉了嗎?」

  外頭兩個小護士講得小聲,但她的耳朵非常敏銳。

  「這樣小姐心情應該會好一點吧,畢竟那個人對她做了那麼多壞事。」

  什麼?他們剛剛是說誰死了?

  「對呀,如果真的是死了,那就太好了。」

  「不過我們還是暫時別跟她說吧。」

  一聽到護士走進來,她瞬間假寐,護士輕輕拍拍她的手臂,提醒她吃飯時間要到了。

  「小姐今天要用餐嗎?」

  她盯著飯許久,腦海裡充斥著剛剛得知的消息,他們說的是主人嗎?怎麼可能?主人怎麼可能死了?她在這個鬼地方到底待了多久?她又還要待多久?

  她得出去,她一定要出去。但她想破了頭,都不覺得院方會隨便讓她出院。

  「果然今天也是一樣嗎……」護士失落地開始收拾碗盤。

  瞬間,她靈機一閃,壓住了準備被收走的湯匙,並緩慢地拿了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使用手,所以顫抖地特別厲害。護士紛紛詫異地沒有說話,等她們再意識過來時,一個人已經迅速跑去叫醫生,另一個則是開心地一旁輔助她吃飯。

  她痛苦地接受那些人扶住她的手,替她餵上一口一口的飯,時而替她擦嘴。

  她心想,主人,再等我一下就好,再一下,我很快就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