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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森的莊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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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該等我回來。」
  尼爾森摘下帽子和手套遞給年輕的男僕,艾布納尷尬的環顧四周,正巧一個提著蘋果籃的廚房女工低頭快步走過,路過尼爾森時,她只敢含糊地打招呼便匆匆躲進忙碌的廚房。
  「……他們都說你最近一直待在倫敦是因為有了女人。」少年的手臂掛著對方脫下來的大衣,試探的問,「是真的嗎?」
  「你覺得呢?」男人挑眉。
  「我不知道,少爺,但是你每次從倫敦回來的時候心情都很好,而且還帶了一本不像你會看的書回來。」
  尼爾森翻了個白眼,儘管他的確不像會看莎士比亞的人。
  說起心情很好,這得歸咎於那個甜蜜的書店老闆,他心情不該好的,為了找人合夥投資,他砸大錢辦了一堆淫靡奢侈的虛浮派對,然而狂歡過後他投注大量金錢的電氣公司還是沒在同業競爭中脫穎而出。
  準確來說,是來不及爬高就被打垮了。
  他抬眼看了掛在兩道樓梯分岔口牆上的油畫,畫裡身著白色洋裝的女士撐著鵝黃的傘,她回眸的樣子讓他想起蘇活區轉角那間積滿灰塵的凌亂舊書店中,捧著一杯熱飲的金髮紳士聽見門鈴搖動時轉過身的模樣。
  的確該鬱鬱寡歡,但那雙有如礦石的灰藍眼睛不讓他如此。
  尼爾森走進飯廳,年邁的父親即使消瘦,背脊也依然挺直,那雙炯炯有神的淺綠眼睛掃過他和坐在一旁的露西。
  很久以前,黛西曾經在後院對他抱怨父親的眼神過於苛刻,再後來,艾布納成為他的貼身男僕之後則改對這個年輕瘦弱的黑髮僕人吐苦水了。
  父親啜了一口白蘭地,手勢優雅的拿起刀叉,「生意做得怎麼樣?」
  準確來說,這是在問他要怎麼收拾爛攤子,畢竟他拿了領地一筆不小的資金。
  午餐是奶油煎鮭魚,白瓷餐盤上,油亮濃香的橘色魚肉旁擺了兩根新鮮的迷迭香。
  油膩的食物沾到頭髮不好洗,尼爾森皺起眉頭,黛西的肩膀一縮,在長桌另一頭的領主站起身,穩穩地端起兒子面前的餐盤,接著廚師十分鐘前仔細煎出焦香魚皮的午餐自傾斜的餐盤滑落到尼爾森頭頂。
  尼爾森低頭,讓那塊鮭魚從他細心梳整的褐色頭髮掉下來,啪一聲,以魚肉為中心,潔白的桌巾染了一大塊油漬。
  父親站在背後,依舊文質彬彬的放下空盤,「我會替黛西找個合適的對象。」
  尼爾森看了一眼始終沉默的妹妹,對方低著頭,垂下的金髮遮住眼睛,這讓他想起幾個月前。
  「不能讓該會上絞刑台的無恥東西繼承我的領地。」
  「……你在說什麼?父親。」他忍住沒回頭看對方的表情。
  「如果你酒後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就應該戒酒。」
  尼爾森還真不確定自己酒醉時說了什麼,但他確定那群酒肉朋友果然不是朋友。
  所以、他洩漏了什麼會讓自己上絞刑台的事?除了生意失敗賠了一大筆錢之外,他可沒幹什麼嚴重的大事。
  他等著父親開口,但對方只是走回自己的座位,安靜而優雅的吃完自己那份餐點。
  有許多人說他的父親是名紳士,尼爾森不這麼想,現在他只想把紳士的形容詞套用在那個漂亮的書店老闆身上。
  那是菲爾專屬的了。
  噢、他突然猜到自己可能跟那群狐朋狗友洩漏了什麼。
  可能說得太多了,關於舊書店老闆如何討人喜愛,希望自己沒把什麼下流心思也說出來。
  看這個情況,八成說了不少。
  「父親,你打算找誰當黛西的對象?」奶油滲入髮絲,他捏起迷迭香放回盤子裡。
  領主拈起餐巾一角擦嘴,「有幾個合適的人選,我會把他們叫來宅邸。」他呼了一口氣,「別再去找那個書店的男妓。」
  他不是男妓。尼爾森沒說出口,只看著油膩膩的桌巾。
  長桌中心擺著一盆金燦燦的報春花,尼爾森稍微傾斜上半身,正好擋住父親的臉。
  「我不會再塞錢給那些人,也不希望他們找到這裡來,所以,你知道該怎做。」
  尼爾森看了一眼黛西,她面前的食物一口也沒動,黛西注意到他的視線,抬起頭回望自己,她似乎置身事外,或者說對於自己的選擇權已經徹底死心。
  她的確沒有選擇餘地。
  如果她和艾布納私奔,那自己就可以保留繼承權了。
  穿著駝色長大衣的人影不知何時坐在他身邊,灰塵和可可的香甜揉合在鼻尖。
  「黛西是怎麼想的?」菲爾用一種慈愛的眼神望著他,灰藍的眼珠子盈著光,像冬日早晨的湖面。
  「她……」他看著父親端起酒杯的手和望著窗外的妹妹,「她選擇和我爭搶莊園繼承權。」
  艾布納走進飯廳,遞給少爺一條毛巾,尼爾森接過毛巾,再抬頭,身上已經潔淨如初。
  「妳可以拒絕。」
  遠離主屋的湖畔樹林中,黛西披著白色的毛披肩,金髮隨意挽在腦後,輕風掃過,湖面被撩起圓弧的褶皺。
  她不去看兄弟質疑責備的表情,只盯著枝梢上腹部橘紅的知更鳥,神色比起午餐時輕鬆得多,「這是父親決定的。」
  尼爾森語塞,扭過頭去,腳尖點地又抬起,如此重複,半晌,他裝作若無其事開口,「怎麼處理艾布納?」
  黛西的眉尾抽了一下,「艾布納?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她原本細嫩的嗓音被壓抑得有些顫抖。
  這似曾相似,他的腦中出現一隻老鼠,隨處可見的、深灰色的老鼠,只不過頭頂上戴著一頂黛西縫製的迷你高禮帽,那隻老鼠習慣了人類餵養,以至於被一把抓住扔下樓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只在最後發出與黛西語尾中的絕望相仿的悲鳴。
  『你為什麼要這樣?』
  亦或是黛西發現自己養的寵物被殺死時的質問。
  這比較像,但現在顯然小心翼翼多了。
  「是啊,和他有什麼關係。」尼爾森仰頭,看見那隻躲藏在葉片間窺視的知更鳥,「有什麼關係?」他重複了一次,將腳下的枯葉踢進水裡,「我只不過是跟書店的老闆交個朋友,有什麼關係?」
  深褐色的乾枯葉片漂浮在水面上,隨著水流緩緩往湖中心移動。
  黛西皺起眉頭瞥了兄長一眼,白皙到能看見青色血管的皮膚晃過陽光與水波的反射,她張了張嘴,遲疑半晌,顫顫巍巍開口,「也許他只是認為你會敗光家產……就跟你這些年來拿出去的錢一樣。」
  她聽見尼爾森在深呼吸,沉重、用力、顫抖,這讓她想逃跑,然而在她邁開步伐前,尼爾森卻先轉頭離去,腳步僵硬。
  黛西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在發抖。
  湖水中心突然探出一顆有著鮮豔紅髮的腦袋,那是個戴著墨鏡的男人,他慢慢往岸邊移動,手腳併用地爬上岸,看似狼狽,束在腦後的紅色長髮和身上的西裝卻乾燥又乾淨,連一點泥土都沒沾上。
  瘦高的男人扭了扭脖子,走路歪歪扭扭的跟在尼爾森身後。
  「你之後去了哪裡?」紅髮惡魔訕笑地問。
  尼爾森頭也不回地回答,「蘇活區。」
  「書店?」
  「沒錯,書店。」他在主屋大門前停下回頭,手放在門把上,「我想去看看那個天使。」
  惡魔皺起鼻子搖搖頭,黑色的鏡片後似乎閃過一抹金,「不,不對。」
  「不對?」
  「在那之前,你先去了別的地方。」
  紅髮男人指向厚重的實木大門,尼爾森順著方向扭頭,他的掌心放著一瓶裝著透明液體的小巧玻璃瓶。
  在昏暗的燭光下,渾身酒氣的中年男子坐在凳子上,他揉了揉人中算是整齊的鬍子,混濁不清的泛黃眼睛盯著在夜深人靜時撬開窗戶闖進來的貴客,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領主的宅邸工作,他當然認得這夜半上門的不速之客。
  但幾個小時前的劣質威士忌還沒來得及代謝完畢。
  「原來領主家的兒子窮到需要闖空門,我記得我有按時繳房租。」布朗笑了幾聲,「如果你來是要漲我房租的話那我得搬家,只是這鎮上沒其他人在做香料生意就是了。」
  晚風自窗戶的隙縫鑽進來,刮過領口,刺骨冰冷。
  尼爾森一言不發,只看著手上的玻璃瓶,裏頭清透的液體在燭光下生出一塊水波紋路的陰影印在皮膚上。
  這是艾布納的傑作,去年春天,莊園大廚臉上的瘀青和腫脹特別引人注目,他的貼身男僕於是告訴母親自己瞞過父親做了這麼一個東西,並藏在家中的廚房裡。
  實際上這天真的年輕人並沒有躲過父親的視線。
  儘管只知道這是甚麼東西的布朗並不明白這用潔白花朵精製的東西原本打算用於何處,只興致勃勃的邀請偶遇的領主家繼承人花重金買下這能讓人瘋狂甚至致死的透明液體。
  『你父親說你做了好東西,能賣好價錢。』
  艾布納的手一抖,打翻手上的咖啡壺,『他、他發現了?』滾燙的咖啡濺上男僕褲腳,但艾布納毫無感覺似的,『他還說了什麼?』
  尼爾森好整以暇的對著鏡子整理領結,『不如你先詳細的告訴我。』
  「你先告訴我,你一個大少爺為什麼半夜突然同意我的提議?打算毒死誰?」布朗打了一個酒嗝,濃厚的酒精混著酸味飄盪在窄小的空間。
  尼爾森很慶幸周圍擺滿了香料,他身旁那一整個麻布袋的乾燥百里香和後方的薄荷救了鼻子。
  「同意你的提議?」領主家的大兒子挑眉,揚起一邊嘴角,從斑駁的木凳優雅起身,並從口袋掏出一副絲質布料的手套戴上,「你喝得太醉了。」
  窗戶突然被打開,紅髮的高瘦男人探進上半身,雙臂交疊在窗框上,搖曳的燭火映在漆黑的墨鏡上,他指了指店鋪緊鎖的大門,「嘿、門外有人。」
  尼爾森站在店主身後,一手摀著對方的嘴,一手舉起空酒瓶,無奈地嘆氣,「他的運氣太差了。」
  酒瓶重重落下,外頭有人在敲擊門板,沾血的瓶子再度舉起又落下,敲門聲更急促了。
  尼爾森聽著門外的人開始喊布朗的名字,拎起方才坐的那張木凳應門。
  趴在窗邊的惡魔聳聳肩膀,歪頭扁嘴,「的確是走霉運。」
  地板上倒臥的男人手上握著酒瓶,另一個手邊擺著傾倒的凳子,尼爾森走出香料店,在因為動靜太大被吵醒的鄰居出門查看之前離開。
  在沒有月光的夜晚,崎嶇難行的樹叢中,惡魔跟在摸黑前行的尼爾森身後。
  領主家的少爺扶著一株橡樹,目光在黑暗中無所適從,稠茂的枝葉間,一隻橘腹灰背的知更鳥睜著圓亮的黑眼睛,睜著大眼的黑馬在噠噠馬蹄中掠過陽光下的金色花野。
  顛簸的馬車中,菲爾垂著眼,捧著一束鮮黃的報春花,光線鑽進酒紅窗簾下的空隙,白金色的捲髮亮的有如天使光環,睫毛半掩的灰藍眼珠沾上粼粼水波。
  他們坐在彼此的正前方,久久不語,直到無人駕馭的馬車衝過圍欄劃界的領地大門。
  「在他們的喪禮結束之後,我又回到倫敦找你。」尼爾斯的腿上放著一本厚重的、綠色皮革封面的精裝書。
  天使的指尖撫過花瓣,垂下的眼睫在陽光掃過時彷彿鑲上細碎的水晶,「你真的沒有必要那麼做。」他的語氣和緩、無奈,以及憐憫。
  「為什麼?我只是想去看看你。」
  「不是這件事,你明白的,尼爾森。」菲爾終於抬頭,精緻深邃的五官在閃爍的光影間像油畫中的雕像。
  報春花束中突然一陣突兀的晃動,一條黑背紅腹的小蛇吐著信從鮮亮的黃花瓣間探出頭來。
  馬蹄、車輪滾動以及輾過砂石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棕髮綠眼的男人下意識掀起窗簾查看外邊,他看見大量書籍堆疊的書店裡,穿著講究、一頭紅髮束在腦後的男性正往店主嘴裡餵進一塊巧克力。
  那人轉過頭來,墨鏡後的視線強烈,直勾勾的盯著他,嗓音像是深沉無光的夜晚中,被風揚起的沙,「我的立場這麼說會有點不妥,但是在這之前你是有機會回頭的,我的意思是,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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