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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其實對西尾進來說,他對谷遼平的印象早就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谷遼平總是在警署門外等著兔束下班,之所以知道這個人,是因為對方每次看見他時,總能笑著喊出他的名字並打招呼;一開始他還以為是兔束常常跟對方提起自己的名字,一直到有天他與三浦從警署出來遇到谷遼平,那人不用任何介紹就準確喊出三浦的名字時,他才知道對方的記憶力是真的非常好。

  但再怎麼印象深刻,依舊敵不過歲月長年的沖刷。谷遼平過世已經三年,如今要西尾進描繪對方的樣貌,他也只能給予一些模稜兩可的答案。因此,當他走進監獄會客室,看見佐久間恭介坐在那裏的時候,原本模糊的記憶在瞬間清晰起來了,他甚至懷疑對方就是谷遼平,不然如何解釋兩人為什麼如此相似。

  獄警跟西尾有私交,在他坐下後沒有多說什麼,直接關門離開,把空間留給了他們兩人。西尾首先伸出手,「你好,我是西尾進。」

  佐久間沒有伸手回握,只是微微點頭。「佐久間恭介。」

  西尾並不介意,他將手收回後與另一隻交握在桌前,抿著唇,艱難地開口:「我想你應該知道我今天來這裡的原因。」

  佐久間聳聳肩,「我沒興趣玩猜謎,如果要我幫忙作證,直接開口就好了。」

  「那你會答應嗎?」西尾反射性問道。

  佐久間嘲弄般地笑了,「我有選擇的權利嗎?」

  西尾被堵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意識到剛剛的自己有些過於衝動了,這可不是一名刑警該有的作為:「抱歉。」

  「你們警察真的很愛莫名其妙地道歉呢。」佐久間撇過頭不看他,「你是這樣,那傢伙也是這樣。」

  西尾當然知道佐久間說的是誰,但他也知道現在還不到談論那個人的時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那男人的一審判決已經出來了,有期徒刑,30年。」

  佐久間在聽到開頭時身體微震,原本淡漠的雙眸在聽到最後的結果時也難掩失望地黯淡下來。他的雙手緊握成拳狀,彷彿這樣才能讓自己的情緒不致於崩塌。

  西尾只能看著,他知道這個結果佐久間不會滿意,就連他們自己都不行,但這場仗他們打得異常艱辛,能做的都已經盡力去做了,只能期望檢察官的上訴能夠挽回一些什麼。

  「你們也是很努力了啊,30年,這對那個人來說大概已經非常嚴重了。」佐久間這麼說,他已經平復好情緒,臉上表情已回到最初的鎮定,彷彿剛剛的失態都只是一場錯覺。他露出一抹微笑,卻只讓西尾感覺到悲傷,連忙開口道。

  「我們正在上訴,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判決依然不盡人意,你會怎麼做?」

  佐久間的聲音很冷淡:「你知道這個要做什麼呢?」他瞇起雙眸,「這不是警察該關心的事情吧?」

  「那如果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在詢問你呢?」西尾從胸口拿出警察證,將它背面朝上放在一旁:「而這正是我來跟你見面的主要原因。」

  佐久間冷冷地望著西尾,卻沒有開口說話,於是西尾就當他是願意聽他說了,「我的後輩,剛進來刑事課的時候,因為個性毛躁衝動,我跟另外一個同事只能帶著他跑,慢慢地教他如何成為一個警察。」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會,默默觀察佐久間的表情,見對方沒有要打斷他的意思,西尾便繼續開口:「他做的非常好,甚至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好,他會聽從前輩的告誡,遇到事情冷靜以對,卻也沒有丟失他的正義感,看到不對的人事物依舊會憤怒會埋怨。」

  「可是在三年前,他失去了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之後他就變了,雖然還是很有正義感,但他不再總是跟在我們後面,而是獨自一人向前走了。」

  佐久間微微一笑,「那不是很好嗎?你的後輩他長大了。」

  「是啊,長大了,我花了五年才爬上的位子,他只用了三年。」西尾輕聲道,「成長很難,我知道他很累,但是我們沒有辦法叫他停下來休息,因為那是他麻痺自己的方式;所以我們只能等,等他哪天回過頭,跟我們說他累了,想休息了。」

  佐久間低下頭,沒有接話。

  「最近這幾個月,我們都感覺到他變了,雖然不能說改變極大,但至少他不再總是勉強自己笑了。」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佐久間終於不耐煩了起來,「我沒有興趣聽你說有關兔束晉作的任何事。」

  「我想說的是,」西尾也回覆地很快,「你做到了我們這三年來都做不到的事。」

  佐久間猛地抬頭,而西尾直盯著他:「你對他來說很重要,你能明白嗎?佐久間恭介。」

  佐久間先是一愣,隨後便笑出聲來。他笑了很久很久,彷彿對方剛剛說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一樣。

  西尾不明白他為什麼笑,卻也無法跟著勾起嘴角,只因對方的笑聲聽在他的耳裡只剩下滿滿的悲傷與迷惑,於是他只是等,等對方解釋他笑的原因。

  「沒想到西尾先生也是這麼天真浪漫的人呢。」佐久間說,口氣又回歸平淡,「你覺得30年能有多長?」

  沒等西尾接話,他直接往下說,「你們不會比我更了解那個男人,只要他沒有死,只要他的勢力還在,我就不可能出現在兔束晉作身邊,因為他遲早會發現是我背叛他;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會極盡所能地去折磨背叛他的人,他不會先來找我,而是會找上你們,因為他知道折磨你們會讓兔束痛苦,而兔束痛苦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折磨。」

  佐久間望著西尾,「30年又如何,若是落入他們手裡,30年也不過是一個數字。」

  西尾說不出話來,縱使他是警察,時常需要跟黑道打交道,卻也不敢說自己足夠了解那個世界。他似乎明白若是上訴結果仍不盡人意,對方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那麼你、」

  佐久間也不瞞他,直接印證他的猜想,「我們要讓一個人消失很容易,當然也包括自己。」

  「你難道要讓兔束再次崩潰嗎?」西尾怒吼道。

  「他遠比你我想像的還要堅強。」佐久間說,手指無意識地搓揉自己的大拇指指腹,「我答應過他我會活著。與其讓他看見我死在面前,不如讓他以為我在某處活得很好,那更是一種幸福。」

  「那你覺得離開他就很好嗎!他好不容易能帶著傷痕真正的前進了,然後你說要再給他一個傷痕,你認為他還能再堅持多少個三年?」

  「只要活著,這些事誰都說不準不是嗎?」佐久間將身體向前傾,「我在修道院裡長大,為了生存加入了幫派,有一個人從修道院時就跟著我,我一直認為他不會離開,哪怕後來他被警察抓了,在監獄裡待了三年,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西尾看著他,聽他講著自己的故事,什麼話都沒有辦法說。

  「但他出獄後沒有來找我,甚至決定要離開,明明我還身處在黑暗中,他憑什麼?」佐久間嗤笑一聲,「所以我在他背上刺了兩刀,狠狠地。」

  「……但你沒有殺了他。」西尾語氣生硬地說。

  「那也是他命大。」佐久間說,「我後來都是一個人走的,一直到有一天,有個傢伙說接下來的路他會跟我一起走。」他的眼神變得柔和下來,雖然他自己沒有注意到,但西尾發現了。「我一直無法明白那個人為什麼能贏下那場必輸的拳擊賽,直到今天,我似乎知道答案。」

  西尾喃喃地道,「你就這麼走了,兔束會恨你的。」

  「恨就恨吧,總比給他幸福又擅自死去來的強。」佐久間頓了頓,「我只希望兔束晉作能夠幸福,所以他必須活著,只要他活著,他就會認識更多的人,總有一天他會走出來的。」

  「你難道不想親自給他幸福嗎?」

  佐久間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才終於自嘲般地開口:「我從來沒有給過誰幸福啊。」

  房間很安靜,沒有人說話,他們只是面對面的坐著,直到獄警在門外敲門,暗示西尾談話時間該結束了。

  「我不會讓你走的。」西尾收拾東西起身,「我們會打贏這場仗,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你說你不曾給過人幸福,那你就用未來的時間好好去學。」

  在這之後,武藏野東署刑事課在警界留下了一個傳說,原本大家都不看好的判決,他們卻在最後關頭找到關鍵性證據,將對方辯護律師突擊得無力招架,而法官聽完雙方陳述,經過數十分鐘的討論後,那象徵審判的木槌終於敲響。

  一槌定音。

  「--死刑。」

  *

  男人被判處死刑定讞的新聞熱度只維持了一個星期,就被另一個更大的新聞蓋過,在頭版的最角落殘存。

  那條新聞是監獄疑似幫派衝突,發生了大規模的暴動,在經過一天的鎮壓後,除了數十人受傷外,還造成三人死亡。

  而那三人,除了男人的名字外,剩餘的兩人,佐久間恭介的名字也名列其中。

  「真沒想到你們竟然會這麼做。」佐久間恭介看著報紙頭條,對著身旁的西尾進感嘆道。

  監獄的暴動是真的,死了三個人也是真的,唯一被篡改的只有死者的身份。

  「對警察的想像破滅了嗎?」西尾眨眨眼,「我們沒有比較高尚,很多事情都只是做與不做的選擇。」

  他說完後,又對佐久間笑笑,「覺得怎麼樣,死又復生的感覺?」

  佐久間笑了笑,「沒什麼感覺。」他看著玻璃窗前一身白衣白褲的自己,不知為何總感覺有些彆扭。「……大概也只有那傢伙會說白色適合我吧。」

  「你有很多時間慢慢適應。」西尾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向他伸出手:「跟兔束好好過吧。」

  佐久間望著對方,並沒有伸出手,而是把他的墨鏡摘下,放在西尾的手裡。「我盡力吧。」

  說完,他沒有回頭,直直地向長廊另一頭的大門方向走去。

  走廊很長,因為是白天所以周遭的感應燈都沒有亮,所以走廊的亮度是層層遞進的,愈到門口,愈能感受到太陽的亮度與熱度。

  佐久間走到門口,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的手微微顫抖,但這不妨礙他將厚重的鐵門打開。

  外頭的陽光很大很刺眼,沒有了墨鏡的阻隔,佐久間看見的景色不再昏黃,而是最真實的顏色。

  而在陽光之下,兔束對他燦爛地笑著,張開了雙手。

  他說,「你看,天已經亮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