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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練習
  在那個不知如何的世界,人們的時間是小單位的,操縱在他們腕上的錶面,那些機械錶,指針能夠精確、穩定地一格一格吞噬時間,每個人腕上的「錶格」,經過政府嚴格地制定規格,以至於沒有一個人的時間是比其他人多的,或者應該這麼說:沒有一個人的「時格」是比其他人大的。而位於所有計算時間的工具最高處,有一座高聳入雲的鐘塔,從沒有人知道它何時被建造,只是不容質疑地宣告著正確的時間,那座鐘塔旁,坐落著一座小小的鹽塔,同樣沒有確切的建造日期,風吹日曬之下小鹽塔外表堅若磐石,發出銀灰色的光芒,不知如何的人們說,這是所有失去青春的女人們共同流淚,乾涸後的鹽粒積聚而成。
  人們經過鐘塔時總要對照自己腕上的機械錶好取得最精準的時間,他們錶上數字間的距離經過顯微鏡調整,誤差不出0.001毫米,當然,會有聰明而不肖的商人私底下做著黑心活兒,但其實也不是這樣的,時間無法囤積,他們極力節省下的「誤差時」總會在他們辛勞而秘密地工作後悄悄地溜掉,小單位的黑心商人們之間便流行起一則傳說,說有一種嗜吃時間的螞蟻在晚上偷偷搬走了那些囤積,幹壞事的男人們沒有一個了解究竟怎麼一回事,他們的老婆倒會勾起神秘的微笑靜靜地望向不知如何的這裡,無言地訴說那些消失的「誤差時」全部被驅趕進她們的私房錶裡,她們為孩子節省時間,暗底嘲笑她們男人的無用工,然而她們一點也不知道,嗜時的螞蟻是存在的,並且一丁一點消磨她們的青春,在她們原來緊實的肌膚上走出無數皺紋,曾有一份論文指出這個現象,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女人們(尤其母親)都是嗜時螞蟻的宿主,那些個行走自如的蟻窩,基於某些原因並不會感染到她們的孩子身上,但卻會感染到丈夫身上,這就是人們變老的原因,並不真是因為「時間」,而是「事件」,又因「事件」掌握了重要的位置,「事件」發生的次序就成為人們首要的關心。
  有人問道,假如在「不知如何」裡事件發生的次序才構成時間,也才構成人們生命的主要元素,他們為何又要在手上配戴機械錶呢?錶面上的數字以及數字間的空格又有甚麼意義呢?實在的說,並非甚麼意義也沒有,從「不知如何」以外的世界來看,你們會難以理解所有的因素,無可厚非,那麼筆者只能在此反問:「你們是否能夠掌握時間?」
  時間是洪流。
  時間是露珠。
  時間是隨時等待逃跑的兔子。
  我們已說夠了時間是甚麼,是時候來論述時間不是甚麼,而在一層又一層抽絲剝繭的否定之中,我們才有可能更加接近真實。
  我們是否能夠掌握所有時間不是的東西?
  我們能夠掌控洪流。
  我們能夠掌控露珠。我們能夠掌控兔子(即便牠掙扎個不停)。
  當我們發現我們終於能夠掌控……我是說你們,那麼,你們就可以理解腕錶的功能了。
  儘管「不知如何」的世界裡,人們受制於事件發生的次序而有了種種悲歡離合,但事件的次序又經常無果無因,倒果為因,不,這都是你們狹隘視野的揣測,因為孩子死了,所以孩子的父親在悲傷中出生,這段敘述在他們的生活中不單可以成立,還舉目皆然,他們泰然自若地事件與事件的溝縫中跳躍,就像在斑馬線的白色部分上跳躍,他們十分自在,卻也經常陷入苦惱困惑,因為事件發生的次序不可測量,或者說,事件次序總要在發生以後才可以被記錄,遺憾的是,當人們為事件次序進行測量的時候,便會無可避免地成為測量事件的一部分。
  吃飯→散步→遇上大學時代的朋友→他們彼此寒暄→測量。
  每一分討論事件次序的論文在實驗最末都必須加上「測量」這件事本身,否則,就不能被視作有效度的論文,不過,當測量侵入了被測物,整份論文又全然失去了信度,這簡直令不知如何的研究者們抓狂,他們最後只得得出一個結論:事件次序不可測量,也禁止測量。
  人們普遍接受此事,卻又普遍感到惶然,事件的次序不可測量,發生之後又能清楚感知其存在,它就像是兩腳各跨一處的極端,佔盡便宜的壞東西,人們不再從容地自事件與事件間跳躍了,他們開始沿著事件的邊緣遊蕩,站在較高事件的人俯視較低事件的人,戀侶間隔相望,無語落淚;父親鼓勵女兒撲向自己的懷抱,他則不敢邁出一步,海鷗在臭氣薰天的垃圾場盤旋,不知前往大海,老人停止死去,維持靜坐長椅、愣沖凝視落日的景致,事件無法推進,世間瀰漫腐敗、壅塞的氣息。就在這時,有個聰明、極富創造力的年輕人李厄尼斯Ras-13(為了行文的方便,後文簡稱13)出現了,他是一名事件測量師的兒子,他的父親在黑暗的時代裡依舊進行著測量事件次序的工作,以至於被處死了,臨刑前他的兒子到牢房裡看望他,當時,這位父親對兒子說了一句話,他說:「事件的次序之外還有次序,那是可測量的。」他的兒子欣然應允。以這個年輕人的聰明才智,他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他的父親提出了一個劃時代的概念,事件次序之外還有次序,還有某種可測量的規則,他的兒子理解了這句話裡「時間」的原型,當然,他那時還不曉得「時間」。
  父親的話提示了極為重要的線索,即是這事件次序之外的次序是可測量的。13,這富有智慧並且膽識過人的兒子,遂決心發明一件測量物來測量這尚且無形無體的「東西」,還要小心翼翼逃過警察的法眼,更要說服別人隱密地幫助自己,說服他們自己正在測量的絕不是所謂「事件次序」。
  但此項工作起初完全是困難的,世界上所有的造物都因率先存在具有實體,其後人們才造出測量它們的工具,而現在,13意圖先造出測量的工具,才去找到有待測量的「東西」,連他最要好的朋友都在聽聞他的說法後瞪大了眼,禮貌底將他從客廳請了出去。他們來到院子,共同看見一朵玫瑰正隨風飄向一隻渴蜜的長尾鳳蝶,他的朋友語帶苛責地要求道:「李厄尼斯Ras-13,要知道,這世上所有可見的東西才是真正可測量的,可測量的極限是事件次序,因為它永遠都在改變而且總要發生了、成為歷史,它才會變得可見,我親愛的朋友,你如今要幹的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而且也犯法,你可記得當初那些妄圖測量事件次序的人們最終引領國家走向怎樣一種瘋狂?就好比戴奧尼索斯引領底比斯走向瘋狂,測量它是測量醉美的葡萄酒香呢,你絕對不可能在香氣以外得到甚麼的!」
  13告別了他的朋友,因全神貫注而眉頭緊蹙,他哀怨、滿不在乎地跨過一道連接著「他到朋友家請求協助」和「他回到家」的事件縫隙,他瞪著跨越過的縫隙感到如此不甘心與不公平,那條能夠被測量的線就在那裏,那條橫陳事件與事件間發光的溝渠,他跨越了它,卻無能為力測量它,13走向「他躺上父親生前躺過的灰白木床」事件,他進入了「苦心思索他渴望發明的測量工具之形體」事件。也許像測量白米的升斗,或者測量豬肉的秤,也或許他要測量的東西根本沒那麼大,說不定就和測量小麥粉和砂糖的量匙一樣,13依然無法確知自己要測量之物,不過總有個辦法推動「他準備進行測量」此一事件,就是為這「事件次序之外的次序」命名,13一開始想到父親在他年幼時親手烘製的香草口味餅乾(所以他才想到用量匙做為測量工具),他想到那參雜在餅乾裡的小茴香,它真正的名字是蒔蘿,13想像父親以量匙測量蒔蘿香草份量,在腦中輕巧地置換成不知如何的「事件次序以外的次序」,父親彷彿變魔術般在陽光漫灑的廚房流理台上搓彈手指,幻變著各種色彩的香料便溫柔地飄飛起來,13做為兒子的這名年輕人一下子決定了「事件次序之外的次序」應當被稱為「蒔間」,並且是得用量匙測量的。從我們現下這個角度來看,時間自然不能以量匙測量,無論如何,13最終還是找到解決的辦法。
  有一回,13低頭苦思地在村子外的林子中行走,無意間穿越一片矮小的灌木叢,來到佈滿蒲公英的山丘上,蒲公英散長著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在陣陣柔美的微風中點頭打盹。13被眼前的畫面震懾住了,他太久沒有出門體驗世界,更別提有個短髮清瘦的少女在鬆軟如毯的草地上幹著精美的編織活兒,13沉醉於少女靈活的手指穿梭於纖長的草葉,一環又一環可愛的花圈堆放在她腳邊,13難以克制湊身上前的衝動,他不是要同少女講話,亦不是千方百計想打擾她,而純粹是不由自主的親近,想從自己日復一日不眠不休的思維死巷裡短暫地脫逃,他於是見到少女細心地耍弄各種各樣編結的方法,他專心致志品味少女白細的指頭雪亮至美地彈奏無樂的音符,他再看向少女的手背沿著那手逡巡向上,來到少女微微隆起的胸脯,她尖銳與柔美兼具的鎖骨,到了這兒,13悚然受到驚嚇,這少女的青春向來是不由嗜時蟻寄宿的,她們在這般年紀仍沒有甚麼不捨得失去,或者寧肯拋棄青春也要得到的,所以少女們的美總是無懈可擊,但此時此刻,就在少女深陷的鎖骨陰影處,竟停當有一隻貨真價實的蟻,牠黑亮的腹部似乎吸覆著底下白皙的肌膚,而牠碩壯的顎正向13所看不見的待測之物大快朵頤。牠這兒爬那兒鑽,所到之處均留下一道皺紋,少女會否這樣產生裂痕,進而被弄碎呢?就在13惶恐不知所措時,他看見少女拈起一葉綠草,指尖靈巧地捏了一環,那是13此生不曾見過,屬於女子秘密的環,她只是那麼毫無所謂、只是嫌棄螞蟻帶來的搔癢,可又因她美麗的心靈拒絕摁死牠,於是便從紅潤的唇瓣裡伸出舌尖輕舔了一下指頭,黏囚了那隻蟻,隨後將蟻放置在她新造的特別草環上,一會後,13見蟻緩緩甦醒過來,開始在草葉內側行進,或者吃食。
  真是奇觀啊!13一面看一面想,這真是奇觀啊!少女編出的環居然可以讓蟻永遠無法走完路途,且彷彿又在那之中以某種形式餵飽了牠。13終於向少女攀談,詢問那是甚麼環結?
  少女頭也不抬地答:「一個永遠沒有結束的環。」
  13滿懷虔誠地從彎身傾耳的動作恢復,一節一節直起脊梁,宛如猿類一節一節直起脊梁成為了人。13告別少女,踏事件們歸返家屋,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寧靜,手裡攥緊從少女那兒取得的草環,他左思右想,但覺從未見過那種草環,一個永恆的環,連蟻也走不完的環,13這時靈光一閃,理解事件連結事件的那永恆的環自然導致「兒子死去了,父親在悲傷中出生」之事件,因為那父親即是兒子,他的悲傷是永無法善了的輪環,13需要更加了解螞蟻,那些嗜時蟻在環裡的永恆行走中得到對於時光的厭足,牠吃得飽飽的,將不知疲倦恆久地行走下去。
  13從少女的草環裡得到啟示,於焉埋頭苦幹,神秘的測量工具是圓形,螞蟻則是測量者替身,13很快於他「不知如何」的世界小村外、泥巴地上找到全不知如何最年老的女人,她全身上下無一不朽,遭逢巨難,白內障的眼翳揭示她內裡遭蟻侵蝕的空洞蒼白,然而她臉上又帶有13前所未見的最幸福的笑靨,啊,她皮膚的深深皺紋爬滿了蟻,儼然正將她切碎,老婦卻彷彿無知無覺,依然幸福地凝視遠方,她是一幸福的蟻窩,絕少有人能從時間的侵蝕下遁逃,又或者甘於接受,這老婦身上有甚麼故事?她緣何可以面對時光推移而從容自得呢?蟻群怠惰而厭倦地啃食她僅剩的時間,連帶她的記憶,許許多多數不清的蟻將老婦徹底鏤空以後,決心遷移到下一名宿主身上,此時將有一隻蟻,會有一隻蟻……必然有一隻蟻(這是事件性的說法,而非時間性的,謹記,那個時候,真正的時間尚未誕生)會陡然地意識到:牠是少女至少婦時代的帕梅莉多娃,帕梅莉多娃就是那名老婦的名字,有趣的是,螞蟻帕梅莉多娃一點也沒有自己成為老婦的記憶,只擁有她成為螞蟻的記憶,從這個例子我們可以清晰地觀測到事件次序造成的發展。
  少女至少婦時的帕梅莉多娃成為一隻蟻。
  帕梅莉多蟻站在帕梅莉多娃空空如也的幸福軀竅之上,在那肩上,帕梅莉多蟻被來自外在的一雙指頭溫柔輕緩地捉了起來,帕梅莉多蟻被放置在一片她怎樣也走不完的草環上。
  帕梅莉多娃感到幸福了,她不再飢餓與無處可去。
  並且從她的角度來看,周遭還有無數個自己在不一樣但同樣特殊的草環上,走不完她的命運。
  胃裡躺著她十歲記憶的帕梅莉多娃(蟻)。
  胃裡躺著她二十歲記憶的帕梅莉多娃(蟻)。
  胃裡躺著她三十歲記憶的帕梅莉多娃(蟻)。
  胃裡躺著她四十歲記憶的帕梅莉多娃(蟻)。
  胃裡躺著她五十歲記憶的帕梅莉多娃(蟻)。
  胃裡躺著她六十歲記憶的帕梅莉多娃(蟻)。
  胃裡躺著她七十歲記憶的帕梅莉多娃(蟻)。
  胃裡躺著她八十歲記憶的帕梅莉多娃(蟻)。
  ……
  她永恆不死地在草環上走著幸福的圓圈了。
  「賜福給釀此一切的人!」她們狂熱地行走不歇,高聲歌唱。
  釀此一切的年輕人李厄尼斯Ras-13自然無法聽見蟻們的合唱,實際上,他陷入了更深一層的苦惱,即是他固然深信自己較從前更為接近他意圖創造的測量工具理想型態,可是,他同時也對自己目前打造的一圈圈草環百思不解,我是說,他這麼做除了無需成本地豢養了成百上千隻幸福的螞蟻/帕梅莉多娃以外,是否有其他意義可言?13無言瞪視他精心打造的帕梅莉多蟻王國,再也不知道究竟能如何處置,只得頹然、不顧一切向後倒進「他頹然、不顧一切向後倒進父親生前沉眠的柔軟木床」事件之中。
  13睡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清晨,一隻微小且難以察覺的蜂鳥啣了一朵雪白的鈴蘭花到他窗邊,儼然是遲了許多天向他父親的弔唁,13於此時大夢初醒,撞開所有門窗讓光線流入屋裡,他到陰暗的角落檢視草環與螞蟻,他們仍然與世無爭陶醉地運作著,只除了現下有隻受驚的蜂鳥正呆愣著扔掉花朵,一口一口將螞蟻們啄食,13毫不留情趕走了牠,把一圈草環並帕梅莉多蟻放在手心上,他夾帶從夢中而來的啟示低聲道:「你們所轉的一圈,屬於最不受外界因素干擾的單純事件。」13說完話開心地跳起舞來,那舞當真是不知如何的,映襯窗邊緩慢落下的金粉使他看來煥然又瘋狂,他想到測量「事件以外的事件」居然需要這樣一種圓環形狀,他想像不到,但編結草環的少女默默在胸口溫暖地蘊藏此事,令他感到無比興奮,太過浪漫而美麗,他想到不知如何的世界裡有句老話說:秘密總是掌握在青春少女手裡。
  13恨不得衝出屋外抱住少女狂吻,他一有此念頭,就像行星的引力將事件牽引過來,他回過神便發現唇上殘有淡淡花香,結草環的少女身披金銀白線交織的新娘嫁衣,滿是不甘願地坐在他父親留下的床頭,見13愣然看她,少女伸出白淨的手指討婚戒。
  「這是應當的。」她不無驕氣地道:「你吻了我,然後一串串的事件像春天的小白花朝我當頭灑落,這是我人生中最倒楣的事,給你煮飯洗衣,在你父親的床上和你做愛,生兩對雙胞胎,忙得要死要活沒精力編草環,那些螞蟻就要一隻一隻趁孩子玩樂時攀到他們身上,再趁他們攀到我身上時同樣地攀上來,牠們一隻一隻皆是溫柔的魔鬼,待我察覺時,眼窩裡嘴巴裡都是牠們,還有全身上下牠們走過的縱深幽谷,那會我又老又醜,你將把我扔棄,並不再吻我,而我為了不讓蟻病傳染給你,也會自覺地離去。」說罷,那曾經光彩奪目的少女俯身哭了起來,直到13欺前安慰她,自我介紹他專門研究草環,如果她願意,將來一樣可以編草環。
  少女聽了收起涕淚,滿是侵略性的臂膀勾住年輕人的頸子,令他倆向後倒進一個甜夢永恆的傳奇當中。窗台邊飛來一隻銜著玫瑰的白鴿子,牠大惑不解小蜂鳥銜不對花種,且憤憤不願進屋,牠展翅點頭,顯現自己慣於祝福的大將之風,準備好傾身飛入。小蜂鳥斜睨著牠,心中默念:「祝福你啊,我的朋友。」
  「事情便這樣了。」
  這句話在不知如何的小鎮裡散發某種歉然、絕望的意味,它代表事件之後沒有事件,只存在同一事件反覆重來的狀態。如「13父親的事便這樣了」,13父親便等於停止在一種不斷走著圓圈的奇怪狀態,我們無法得知他們究竟有沒有死亡的概念,亦無法將這重覆持續的事件分離檢視,我們說,在13的父親如此這般以後,他如此這般地來回了幾次,又要以甚麼為基準分割乍看之下完全相容的千千萬萬件同樣的事,又或者它其實原本就是一整體,並非有更小的單位呢?
  13的新婚妻子擁有最巧妙靈活的雙手,她為他編織了數以千計的草環,讓13將草環帶到市集上販售,13教導每一個人凝視草環中的蟻,就能辨明事件行進的序列與持續量,草環上沒有任何標示,導致客人們必得成天盯著草環,再者每一隻蟻行進的速度都不一樣,那麼,每個人得到的螞蟻爬圈數也截然不同,在那個他們誰都還未發現時間奧秘的年代,有些人希望螞蟻跑得快一些,有些人人希望馬以跑得慢一點,好用來點綴他們或緩或急的人生,到了更後來,有人說是政府發掘了秘密、發覺時間,擁有的蟻爬行愈緩慢,持有草環者就能活得愈長,人們普遍開始抱怨,逼得警察上報高層,那些人研究此事,發掘出「時間」──但對13來說這都是廢話,打從他耳朵附著父親死別的嘴聆聽他偉大的遺言,他先發明測量工具,然後才有了時間,顯示了:關於時間,它一直在那兒等待被揭發。
  所以,儘管法律上公告了每個人手中可掌有的時間必得相同,甚至用機械複製了草環與蟻的組合,他們最終還是得向13效法,因為在最後的最後,是13歸納了爬速相異的蟻有三種之多,他讓三種蟻同時於草環上行走,走出了時、分、秒,對後來的人們而言,13毀天駭世地將不可見的事件次序切細,細成三種,對機械錶的誕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不知如何的世界敲響了位於小鎮中心的大笨鐘,鐘聲美妙絕倫,幾乎不見容於世俗。13達成父親的遺志,並為人類與蟻的共生做出貢獻,但他心裡知道,共生的方式固然凝縮了人類的壽命,使蟻們只能小口吞食,這卻遠遠不是終極。此刻他站在鐘樓頂端,為人們打造全新的測量工具──舉世無雙的巨大時鐘,它宇宙般闃黑的圓形平面上有數字的白鴿群棲息,三尾龐然赤亮的大蟻,數字與數字的間隔行走一次需耗費三個一般類型的草環。
  「假如我這麼做了,人們會得到一個整體的時間,沒錯它就叫時間,像拌在餅乾麵糊裡的閃亮香草。若我造出它來,人類所有的時間將被拉長!那是因為『時間之外還有時間』啊!」13心想。
  當他正專心一意替全人類打造更為漫長的時間,他的新婚妻子在眾人向上仰視的廣場仰望丈夫興致高昂的身影,他的妻子由於長時間替人編結草環,竟逐漸忘了編結自己的,嗜時間的螞蟻就像覓得了一整座巨大的糖窟,全奮然趁她仰頭時鑽進她的頸窩與肘彎,很快地,她便被蟻群走得不成人形,身上的皺紋像樹的樹皮不忍卒睹,她似乎是哭了,也就在那時,維持仰望的姿勢,在人群中化為鹽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