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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的死亡
狼狗傑撰

我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那時我才小學，可能是低年級吧，那時我就很喜歡閱讀了，讀了很多我自認為超齡，但其實還算是兒童書的東西。那天上午，我在教室書櫃前利用下課時間，讀了一本《身體的秘密》，詳細內容我也不記得，只依稀記得，那本兒童科普漫畫最後提醒我們：凡人終有一死，意識會停止運作。漫畫裡的老人講完這些，裡面的兩個孩子心情都相當低落，老人馬上補充，說，所以認真的每天過活才是最重要的，要把人生活出精彩的價值。

可是這些慰撫不了我當時幼小的心靈，我帶著一股難受的情緒回家。終於在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忍不住為我終有一死的事實痛哭出聲。我大妹被我哭聲吵醒，問：「哥哥，怎麼了？為什麼在哭？」我只是搖頭，繼續抽噎流淚，淚水淋濕我的枕。她說：「那我叫媽媽來。」我拉住她說：「不用！」

真的是記不清了，我媽似乎最後還是走進了房間，溫柔地問我：怎麼了？我記不得我是不是有撲進她懷裡，說：媽媽，我怕死！我似乎沒有跟她說我那時就已經有的思索：人真的有靈魂嗎？如果沒有，死後停止思考，那不就不存在了嗎？沒有投胎轉世，也沒有死後的世界。我無法想像，當我停止思考，會是什麼感覺－－連感覺都沒有了。我很害怕，我「憂懼」－－那是我稍長從傅佩榮講齊克果的文章時讀到的詞，代表的是人對死後「空無」的恐懼。但哭泣那時的我絕對是對這個詞沒有什麼認知。我只是有那個感覺：害怕我不存在了。

所以提到自殺，我很難想像。因為我是一個懼怕死亡的人。我相信有鬼，相信有靈魂，但一想到這些如果都不是真的，死後什麼都沒有，對我來說真的很可怕，比我對害人惡鬼的懼怕更甚－－所以有一段時間，我渴望永生，永遠地活在世界上－－我那時沒信基督教真的很神奇，又或者基督教死後復活的說法仍要我面對暫時的死亡，所以我寧願像秦始皇求長生不老藥那樣，期待醫學進步到使人不死。

不過我是幹過工具性自殺這種事的，那時一樣是小學，我忘記是在為死亡哭泣事件之前還是之後了。我並沒有真的想死，而是為了一件我早已忘記緣由的事不曉得跟誰賭氣，結果我就把一隻腳架上女兒牆假裝要跳樓，老師和同學們都很急，紛紛喊著叫我不要跳，我有叫他們不要過來，所以他們沒靠近我。只是當我把頭向下看，懼高加上對死亡的恐懼使我退縮，終於使我羞赧地退了下來，讓老師和同學們鬆了一口氣。

那件事並沒有讓我爸媽來學校，甚至多年後我跟他們提起我有假裝跳樓過他們還很驚訝，為什麼他們印象中的好老師和學校並沒有通知他們。總之，我人還好好的。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問題。

隨著年紀漸長，我確實有考慮過自殺解脫之類的想法，但始終沒有很強烈想要尋死，最接近的一次是幾年前深夜加班突然打電話給爸哭著跟他說莫名其妙的話然後故意掛電話。他回撥好多次我都沒接，我媽也撥了幾次，我都故意不接，終於我後來接起電話聽見他們著急的聲音才說：我沒事，只是加班心情很不好，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我當然知道這樣很不孝，這一嚇能給我父母折壽多少年。不過我心情低落時絕不會尋死，頂多是裝出尋死的跡象，嚇他們一下，立刻心情就好多了。

這件事我可以看出我是多惡劣的人，不過也只是小奸小惡而已。我偶爾做起壞事會害怕死後的報應，然後我才聯想到對於死亡，不是只有空無才讓我害怕：而是死後不知道有什麼－－我會變成什麼？如果有投胎轉世，我會變成另一個怎樣的人，還是變成豬變成狗？如果投胎都要喝下孟婆湯，我的記憶將會消滅（小時候讀《伊索寓言》和《心圖》，裡面提到希臘忘川之水的傳說也曾帶給我相當大的恐懼），我下一世變成不同的人，那不就代表，「我」已經不存在了嗎？然後我才了悟為什麼有人說：「遺忘等於死亡」－－他說的是冷酷的真理。

我幾乎已經忘記我過去人生各階段分別是怎樣的人了。只有一些片段的記憶提醒我，我曾經痛恨虛偽，我曾經真心要孝順父母，我曾經想徹底當個好人－－而現在我對死亡沒什麼憂懼了，卻會對父母假裝自己要尋死，讓他們為我著急，還對此缺乏罪咎感：我從一個害怕死後報應的人變成了就算害怕報應，有些傷害人的事還是帶著一點猶疑地做下去，只因為我更在乎自己的感受。我曾經最好的朋友責備過我，說，在我的文字裡看不到他人。或許真是如此吧。因為我自私，我更在乎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