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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雞蛋

1.
趙活不是第一次替仙兒師姐做飯給二師兄吃。

每逢九月九，這位自稱愛慕二師兄的師姐，總會指使他做這做那，還要他轉送去煉丹房給二師兄。仙兒師姐是這樣說的︰"二師兄有吃，你要說是我做的，為我們的大好姻緣拉近一步。二師兄沒有吃，就不要說是我做的，你個醜男自己吃眼刀去，明白不。"

二師兄每次都沒有吃，而且氣壓比平時更低更低，一入門就可以感受那股擇人而噬的氣息，駭到趙活放下吃的便低着頭跑掉，第二日去打下手都不敢問師兄吃了沒有，為此年年都挨了師姐一頓打，實在很不講理但是沒辦法，做出氣包是外姓弟子的日常，忍忍就好。

久而久之，九月九日是特別的日子這件事，就刻在趙活的心中，忘也忘不掉。他有猜過這一日是什麼日子，為什麼師姐總是在這一日才特別要他做飯給二師兄吃。生辰？來唐門的日子？他們第一次見面在九月九日？師姐愛上二師兄的日子？

想法是多多的，嘴巴倒是很嚴實，醜男臉醜心不糙，既然師姐不說，二師兄那日又顯得比平日更陰沉暴躁，多半不是什麼好日子，想活久一些最好不要亂說話，此乃趙活多年的生存之道是也。

不過，他睡不着的時候，就會反覆地想，想九月九日，想師姐的堅持，想二師兄比平日更陰鬱的原因。他覺得以仙兒師姐對二師兄的痴迷，那日多半是二師兄的生辰或者他入唐門的日子，但是二師兄那日的反應，實在不像一個過生辰的人會有的歡欣，更像是一種恥辱，一種沒由來的恨。

他覺得這種恨出現在他身上才正常，他連自己的生辰都記不得，每年只能看着兄弟姐妹過生辰的時候吃紅雞蛋糕餅糖人，自己看一眼都要挨打，如二師兄般美麗又有才華，唐門嫡傳，理應被光環籠罩一輩子的人，為何會有這樣的恨，他不明白。

不過，趙活再不明白，都知道世事的反覆無常是何等不說理，二師兄美麗有才華不代表命運一定會輕饒他。或者他來唐門前過得很糟，或者他的出生是一場他自認為的錯誤，總之，各人有各人的不幸，比較誰更不幸本身就很傻叉都很無聊，他只是想着，下一年多加道菜，把瘦巴巴的二師兄喂圓一些，說不定脾氣都會和順一些。

他沒有問過唐錚想不想吃，這個唐門外姓骨子裡是個犟種，決定了的事就死死往前沖，全然不顧當事人的想法，是你要走黃泉路都硬要把你拖回來，然後瞪大魚一樣的眼睛，兇巴巴地天天瞪着你不准你死，直到你被他煩到不行，放棄死意為止。

十足十的討人嫌。

2.
結果今年仙兒師姐沒有指使他做飯給二師兄，她直接消失了，人也找不到，三師兄說她回家探親，趙活心裡叫苦不已，原先打好的如意算盤被打碎，醜男忍不住埋怨老天的苛刻，偏是他決定為二師兄加菜的時候，師姐就溜了，只剩他硬着頭皮向前沖，賊老天果然看他不順眼！

他苦巴巴地數着錢袋裡的銅錢，數來數去，可憐巴巴的幾十文在嘲笑他心血來潮的異想天開︰你個窮得響叮噹的醜男，也配替人置辦生辰宴，醒醒，大白天不要再做夢！

他要是市儈一些、軟弱一些、識趣地把薄薄的錢袋塞回那件滿是補丁的青衣有多好，唐錚不缺這兩口吃的更不會因此對醜師弟多上一星半點的歡顏，他只會冷冷地睨你一眼，端起掌刑使該有的架子，一如既往地毒殺唐門的敵人和懲罰觸犯門規的混子師兄，你要是端上吃食的時候神色諂媚，他會懷疑你想賄賂掌刑使，揪着你的小馬尾一頓痛罵。

所以，你為什麼要吃力不討好吶？

趙活不知道。他只是皺起已經長得很皺的臉，捏着錢袋在菜市場來回看，最後帶回一籃子雞蛋和一小撮紅粉。

蛋不多，只有六隻，紅粉的量都只夠染出一隻漂亮的紅雞蛋，從各方面看都很寒酸，卻花光了醜男辛苦存的數十文，他提着雞蛋，回到伙房，洗淨雞蛋後煮一鍋開水，棕啡色的、橢圓形的蛋在水裡浮浮沉沉，白茫茫的蒸氣模糊了趙活的視線，也平復了他複雜的思緒。

雞蛋是好東西，那怕二師兄不吃，他都可以拿給小師妹、三師兄和掌門，紅粉照樣可以染，用得小心一些，還可以在其他蛋上畫圖案，能吃又能看，小師妹會喜歡的。

他想着想着，過粉的、露出一口哨牙的嘴唇微微上揚，令他看上去沒有平日的醜，反倒有幾份慈藹，他甚至開始哼着走調的山歌，用勺子撈出煮熟的雞蛋，把它們放在一邊後調制染料水，就在此時，一道悄無聲息的嬌小身影向他靠來。

3.
"小師妹，肚子餓嗎？師兄一會兒弄烤魚給你吃。"他沒有回頭去看，繼續手上的動作，唐默鈴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盯着師兄的一舉一動，她是個寡言的姑娘，很少發問，這次，她開口了。

"師兄，雞蛋是煮給誰吃的？"

"給二師兄的。"

"為什麼？"

"因為二師兄平日很辛苦，所以今日特別弄些吃的給他，讓他開心。"

"二師兄喜歡雞蛋嗎？"真是個好問題，唐錚除了對胡椒粉情有獨鍾，對吃的從不發表任何意見，紅雞蛋只是趙活的一時沖動，再難聽點，都可以說是自作多情。想到此，原本就有些駝的肩背微微下聳，一雙小手拍拍他的背，他的心情馬上變好了。

"我可以幫忙嗎？"

"當然可以！小師妹你拿筆蘸紅水，在蛋殼上面畫圖案！二師兄一定會喜歡的！"

一大一小默默地做自己的事，趙活把一枚橢圓的蛋放進紅水裡，不時翻翻確保每一處都染上鮮艷均稱的紅，唐默鈴用筆在其他雞蛋上點點畫畫，她畫技平常，只會圓圈叉叉和點點，就在每個蛋上畫一個火柴人︰有長馬尾的是大師兄，有胡子會笑的是三師兄、不笑的是爹，大圓圈是四師兄，有鈴鐺的是鈴兒……咦？二師兄和師兄吶？

唐默鈴呆了呆，拉拉師兄的袖子，無聲地表達自己的疑惑，趙活想了想，用炭灰在手上的雞蛋點出二師兄的眉目︰髮冠、長眉、鳳眼、老是拉成直線的唇，然後遞給師妹，唐默鈴把玩着手上的二師兄雞蛋，把蛋翻來翻去，卻找不到師兄的臉，向來寡言的姑娘鼓起臉，稚氣地表達不滿，把蛋捧到師兄面前，問。

"為什麼沒有師兄？"

又一個好問題，他搔搔臉，不知道要如何哄師妹，而師妹已經在每隻蛋上都畫上一個短馬尾火柴人，喜孜孜地向他獻寶，面上是沒有說出來的【誇誇我】的得意，誰能拒絕小師妹吶。所以，他摸摸少女的頭頂，笑到眼睛瞇起來，和小師妹一起把雞蛋放盤子裡，二師兄蛋放中間，其他蛋圍着二師兄，更顯得二師兄蛋的臉臭臭的。趙活看着看着，大笑出聲，笑到魚一樣的眼睛瞇起來，小師妹圓又大的眼睛都閃着快樂的光，兩個傻孩子一起對着一碟雞蛋嘿嘿傻笑，伙房裡充滿快活的笑聲。

這一切，恰好映入唐布衣的眼中。

4.
唐布衣發誓他只是像平日一樣，來伙房找吃的。

這個是他的日常流程，而且是瞄準師弟在伙房的時候才冒出來，好確保自己有美味可口又熱呼呼的飯菜吃。哦，視乎師弟的心情，還會有加了料的葉兒粑和干話做下飯的配菜，一想到師弟的干話，他就心癢癢的又想鬧師弟。

結果未入門先聽到師弟和小師妹的對話，又看到他們為二師弟忙裡忙外，多少知道一些內情的唐布衣摸摸鼻子，沉思着是要推一把還是走進去打岔，好讓二師弟自己呆着內耗一整天。

他不太想去觸二師弟的霉頭，都明白每個人在某些時候，會需要獨處的空間，默默地自我消化後繼續生活。二師弟在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這一日再消沉都只是悶在煉丹房看爐火，次日早上又是鐵面無私掌刑使，全唐門聞風喪膽的殺神。

既然二師弟可以自己處理自己，他這個做大師兄的都不用多管閒事，自去飲酒逛樓子就行。

不過，即使他走進去打岔，師弟還是會硬着頭皮去找二師弟吧？

他這個又醜又笨的師弟，最擅長的就是到了黃河心也不死，撞到頭破血流都不甘心，憑着一股犟性努力到今天，他這個做大師兄的，又怎忍心抹去他們臉上的喜悅和期待，令快樂的眼睛蒙上失落的陰影。

而且……雞蛋有六隻，二師弟吃不了那麼多啦~自是見者有份，大家一起吃雞蛋，一家人坐一塊兒，這才叫慶祝生辰啊~

飛俠愛笑的桃花眼彎了彎，身姿輕盈地往講經堂走去，準備把他可憐的、年過半百的、終日埋首庶務的三師弟拖出來吃蛋，又要拉上見錢眼開的四師弟一起胡鬧，還要冒着挨打的風險去正心堂把師父引去伙房，最後就是頂着被毒死的危險，把二師弟領到伙房吃紅雞蛋。

唉，二師弟，師兄我今日承受了很多不應該由師兄我承受的傷痛，你要是冥頑不靈，師兄只好用金錢鏢敲你的榆木腦袋，再弄些令你頭大的事出來讓你開心開心~

5.
伙房突然湧進來很多人，一下子變得很擠逼。

先是三師兄氣喘吁吁地走進來，面色青白地喃喃大師兄你快放下每月宗卷……我剛剛算好了一半的庶務收支……嚇到小師妹趕緊給他好幾個拍拍來定神，趙活倒了杯熱茶給他壓驚，他啜飲好幾口，才回過神來，看到碟子上的紅雞蛋，撫着長鬚樂呵呵地笑，留在伙房與趙活拉家常。

然後是圓滾滾的四師兄，長得像個白胖元宵的他，嚷嚷着師弟又為小師妹開小灶，弄好吃的都不分四師兄一口，看到紅雞蛋就伸手去拿，小師妹鼓起臉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說二師兄蛋是給二師兄的，四師兄不可以吃，他呆了呆，又被趙活塞了個包子在嘴裡，看到那碟蛋畫了各色火柴人，其中一個火柴人特別圓，正在嚼包子的嘴彎了彎，不再伸手拿蛋，吃包子去。

接着連掌門都來了！掌門額冒青筋、一張容長臉兒拉得老長，一進門就是唐陞！取家法杖！嚇到趙活面無人色滿頭大汗，小師妹身上的鈴鐺都叮叮噹噹響過不停，他們現下的想法只有一個︰請掌刑使吃雞蛋原來是犯了家法？！怎麼打都可以，不要把我逐出唐門！/鈴兒做了壞事嗎？為什麼要挨打！

接下來吐出了布衣這個混小子這句話，把他們跳出胸腔的心按回去，小師妹不停拍拍爹爹的背讓他息怒，趙活遞上一杯熱茶讓他順氣，掌門在女兒和笨弟子的安撫下，心中的怒火澆滅了一些，看到桌上有幾集雞蛋，其中一隻紅艷艷的蛋還畫了錚兒的臉，短短幾筆既有童趣又有神韻，他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雙目下垂投向微帶餘溫的杯子，茶湯映照出一個男人無奈複雜的心緒，他頓了頓，終究軟了臉，拿出一個香包，在裡面塞了一小塊碎銀，等着愛胡鬧的大弟子把今日的主角領過來。

不用等很久，大師兄活潑輕快的笑鬧，和二師兄飽含怒意的今日一定會把你這塊爛木毒死的狠話，從遠至近漸漸傳來，直到大師兄一溜煙溜入伙房，躲在趙活和小師妹身後，嬉皮笑臉地推了他們一把，說。

"哎呀~我的好二師弟~不要老是臭着臉~看看我們的趙師弟和小師妹為你準備了什麼~"

小師妹雙掌托起二師兄蛋，跕起腳尖，把它捧到唐錚面前，說。

"二師兄，師兄說你平日很辛苦，今日特別煮雞蛋給你吃，想你開心。鈴兒都想你開心，所以蛋上畫了畫，你看。"

6.
每年九月九日，是唐錚最痛苦的日子。

他是不該出生的孽種，母親恥辱的象徵，遺傳自生父的眉眼宛如一把無形的刀，剜向所有人的心。

假如世上有時光倒流的法寶，把他送回母親尚未受辱的時間，他會親手殺死禽獸不如的生父，還給母親幸福安寧的一生。

但是，時間只會前行而不會后退，所以，他只能熬過一年又一年，在這個充滿恥辱的日子裡任由怨毒浸蝕自己的心。

每年今日，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呆在煉丹房，什麼人都不想見。偏生畫中仙是個以挑逗他人情緒為樂的無聊人，每年都安排一無所知的趙氏蠢豬過來做生辰飯給他吃，雞湯、面條、糕餅、蜜餞、壽包……香氣四溢的吃食沒有勾起他的食欲，倒是勾起他對畫中仙的殺意。

今年，她因為別的事要在唐門消失一段時間，原以為可以清靜下來，都省得要看趙活那張分明怕得而命卻抖着手把吃食捧給他的醜臉，結果走了一個畫中仙，來了一個唐布衣，一身酒氣地闖入煉丹房胡鬧，把百子櫃的藥材弄到滿地都是，幸好那些是普通的常用藥，叫唐惟元下山採購就可以補回來，不然……

不過，爛木的生命就到今天為止吧。

唐錚怒極反靜，五指一翻就是不同的小葫蘆夾在指間，開始與唐布衣進行你追我逐的滅殺戰，直到被他引到伙房，看到一堆人在裡面喝茶的喝茶、吃包子的吃包子，唐布衣又把鈴兒和趙活推到面前做擋箭牌，他才收起毒藥，看似平靜無波的表情下是陣陣翻湧的思緒。

鈴兒，他的異父妹妹，長了一張與母親極為相似的臉，每當她用明鏡似的雙眸凝視你，你的內心彷彿無所循形，那些藏在心裡打算藏一輩子的秘密，全暴露在無垢的她面前。他愛鈴兒，愛着宛如母親生命延續的鈴兒，他發誓永遠保護她，決不讓任何不幸落在她身上。

但是，他偶然又會想，假使有一日，鈴兒知道了他不僅僅是她的二師兄，而是她的異父哥哥，那些腥臭污穢的陳年往事暴露在日光之下，讓不知世事的她直面人世最殘忍的一面，她會如何看待他？

她會恨他嗎？應該會。應該要。他不配做她的哥哥，又貪戀着她對他的信任和依賴，放任她去信賴一個孽種，唐錚，你簡直罪該萬死，無可救藥。

而趙活，趙氏蠢豬，在唐門苦苦掙扎十多年的外姓弟子，他的蠢師弟，是個犟種。常人心性再堅韌，在唐門做苦役做幾年卻不得拜入宗門的機會，早就另謀后路，為自己作打算。他倒好，十年如一日守着唐門，任誰勸他都不聽，一如既往地待在日漸衰弱的師門，苦苦地等着改姓入室的一日。

她，他，他們，是世上最為罕見的明珠珍玉，是他想一輩子護佑在羽翼下，無需面對世間風雨的寶物。現下，他的寶物正滿懷期待地望着他，他又怎忍心抹去他們的笑。

唐錚接過蛋，細細端詳蛋上的自己，又看到蛋的另一面，趙活那張火柴人線條都掩不住的醜臉，他老是拉成直線的唇彎出一個柔軟的弧度，點頭誇獎小師妹畫得很好，接過師父給的壓歲錢，與大家一起剝蛋殼吃雞蛋，趙活是個蠢的，每個人都有一隻蛋，只有他自己沒有，他們只好把自己的蛋掰開一些分他，都讓他嘗嘗紅雞蛋的味兒。

7.
染成紅色、畫上圖案的雞蛋依然是雞蛋，吃進嘴裡就是白水煮蛋的味道，是隨處可見的、平凡的食物。

不過，在某些人心裡，今日的雞蛋，確實是難能可貴的，非常美味的雞蛋。

紅雞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