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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 / author:佳籘


  ‡


  人類啊,有著各式各樣鮮明的屬於自己的顏色,咖啡店裡忙碌的黑色的店員、馬路旁站著等綠燈的藍色的中年上班族、抓著媽媽的手走在上學路上的紅色的小孩……

  世界是顏色組成的。

  而她是那半調子的灰色。


  ‡


  「啊啊……真討厭。」

  趴在窗台邊、打扮入時的短髮少女皺眉咕噥,神情不安地啃咬起因護唇膏而有些亮晶晶的嘴唇。

  「誒──什麼什麼?」

  原先吱吱喳喳討論著近期的連續劇的女孩們被她的抱怨引起興趣,紛紛圍到她身邊,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怎麼了?」比她們年長許多的長髮女性疑惑地注意到學生的動靜,跟著湊了過來,望向窗外熟悉的身影:「哎呀,最近常看見那孩子呢……」

  比起都市其他常見的如麻雀之類的鳥類,窗外棲息在水泥柱上的是一隻體型大得多的烏鴉。

  「妳討厭烏鴉嗎?」

  「那是渡鴉,老師。」戴著眼鏡的資優生用略微責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雖然說的確是烏鴉的一種,但還是更正確仔細地叫牠的名字比較好吧。」

  她彎了彎嘴角不作聲,只是露出歉然的苦笑。

  「隨便牠是什麼,反正我討厭那隻醜鳥。」表情明顯變得陰沉的短髮少女出聲打斷,「害我想到昨天看到的東西。」

  她的興趣是克蘇魯神話和都市傳說之類的奇特故事。昨晚睡前滑手機時,她意外發現自己長期在追蹤的論壇發表了新的都市傳說,抱著愉快的心情點擊網頁後卻不由一愣。

  一向在記錄都市傳說都記錄得淡然平穩的論壇主,在那篇新的都市傳說的文字檔鏈結上排打了一串紅字:我是說認真的,夜晚別看。

  她追蹤這個論壇很久了,之所以會在那麼多介紹都市傳說的網站選擇了它,正是因為身為論壇主的筆者從不過多渲染,在這個人人看標題的時代,完全不管也不在乎標題能帶來的流量和點閱率。

  可是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

  再三躊躇了幾秒,她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好奇,不顧自己可能會做惡夢地點擊了網址。

  網頁跳出了不到一秒的白,然後就是詳盡的介紹,她緊盯著文字,不自覺憋著氣迅速看完。



  《神最後的憐憫──食人鳥》

  你聽過食人鳥嗎?

  食人鳥是在最近幾年風靡起來的都市傳說,據說這種鳥樣貌和渡鴉非常像,但事實上其實前者比後者大多了去,也比後者危險致命得多。

  食人鳥是一種能迷惑人心智的生物。

  牠能在幻覺中給予人們最渴望的東西,使人類沉浸在夢想成真的美好幻覺中,然後撕裂人類的皮囊,連肉末都一點不剩,全部吃進肚子裡。

  就這樣在幻覺中美麗而淒絕地死去,做為食人鳥盤中飧的人或許是幸福的,意識永遠停留在願望被實現的霎那,是神賜予身負原罪的人類最後的憐憫。

  下面還有文章,但她沒有繼續看下去,中間穿插的圖片讓她立馬衝去廁所,趴在馬桶上止不住地嘔吐,又苦又酸的氣味衝出鼻腔和口腔,胃裡翻騰不止。

  眼前仍閃爍著那張圖片的殘像,散亂的人體肉塊、被啄食撕裂的腹腔中拖出猩紅的腸子和臟器,一隻巨大的黑色鳥類踩在一顆面容安詳的人類頭顱上,鳥喙沾滿了血跡。

  而最令她反胃的──是那隻鳥的眼睛。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情緒從漆黑得連一絲光線都無法反映的眼珠投射出來,像是凝聚了最負面情感的具現體,黏稠地緊抓著她不放。

  「我說認真的,那是我看過最噁心的東西。」向所有人解釋完原因的最後,她下了定論。

  「拜託誰讓妳沒事半夜看那種恐怖的東西,搞得自己緊張兮兮的。」短髮少女一向鐵齒的青梅竹馬如是說道。

  資優生點頭附議:「嗯,現實生活可沒這麼離奇。」說著輕推了推略微下滑的眼鏡,對此嗤之以鼻。

  「我也知道啊……。」她衝著外頭的渡鴉發出噓聲,試圖驅趕這不速之客。

  「噹──噹噹──噹──」

  幾個女孩子被突如其來的鐘聲嚇了一跳,迅速抓起各自的東西,向身為老師的女性道別後便匆忙離去、趕往下一堂課。突然沒了她們的聲音,實驗室安靜得彷彿裝滿了防腐液體,停滯在生物死亡的瞬間。

  那隻渡鴉沒有被她們發出的吵鬧聲驚擾,動也不動地停在那裡,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

  看久了確實挺毛骨悚然的,難怪會讓那名學生聯想到恐怖的東西。她勾勾唇角,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或理由,從角落桌子的抽屜拿了餅乾引誘牠過來。

  渡鴉扭頭看著她。她注意到牠有一雙冰冷且不符比例的巨大眼珠。

  然後她聽見笑聲。

  那隻鳥在笑,宛如人類般的,嘲諷的笑聲。

  牠展開黑色的翅膀,將日輪的一半都吞噬。

  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空襲警報的鳴笛聲,尖銳、震耳欲聾,刺痛了耳膜,她捂住耳朵跌坐在地上,拼命往後退縮,後背「咣!」的一聲重重撞上擺滿實驗器具的櫃子,較輕的物品承受不住撞擊掉落砸下,痛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老師?」

  沉穩柔和的嗓音,穿過沉重的痛楚,輕撫過她佈滿冷汗的額。

  她遲鈍地緩緩抬起頭,一名長髮少女正站在實驗室門口,一臉不知如何是好,擔憂地望著她。

  「您還好嗎?」

  「我剛才在走廊聽到尖叫聲。」她說,溫順有禮的語調,似乎家教甚嚴。

  纖長的眼睫極慢極慢地扇了兩下,合攏,隱去眼底明滅不定的恐懼。

  「我……」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將話吞了回去。

  「沒事,只是壓力太大了。」儘管內心仍飽含困惑,她還是選擇笑笑起身裝作無事,用手拍掉身上沾到的灰塵,「抱歉,害妳這麼緊張」

  「那就好。」少女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用手將前額擋住端正五官的瀏海攏至耳後,「對了老師,請問這節課會用到隔壁教室的東西嗎?如果會的話我要先去借鑰匙。」

  「這節課?啊,妳是五班的學生嗎?」她彎下身子收拾滿地的狼籍,頭也沒抬回應:「這節我跟你們班導調課,你們應該是上國文課才對。」

  訝異劃過少女的臉,沒入她顴骨連接著耳根的陰影處,沉默維持了幾秒才聽見她應好,伴隨腳步聲踏出教室,逐漸遠去。

  實驗室再度只剩她一人,風忽然變強,吹動雲蒙蔽了日光,本就採光不良的教室,頓時莫名森冷……。


  ‡


  「這邊下次上課會考,記得回去背。」

  用粉筆敲了敲黑板發出聲響拉回昏昏欲睡的學生的注意力,講臺上的女性再三強調考試該做的筆記,這才高聲宣布下課。

  疲倦的神情湧上被長長眼睫掩蓋的眼底,她知道自己最近工作量有點負荷過大,但段考就在下週,她不能不加緊上課節奏。

  「老師。」

  她無聲嘆氣,揉著太陽穴循聲投去詢問的目光。上次在實驗室見過的那名女學生抱著講義靠在講桌邊,和她的距離近得剩不到二十公分。

  「老師,這題我看不懂,可以請妳解釋給我聽嗎?」她遞出懷裡的講義,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註解和疑問。

  她歪頭瞇起眼,一行行看完她做的筆記,迅速掃完題目,又看了看少女在空白處寫的作答,一下子就抓出了癥結點,花了幾分鐘仔細為她解釋了一遍。

  「這樣懂了嗎?」

  「嗯,懂了。」少女點頭,「謝謝老師。」

  「還有什麼不懂的話再來問我,我下午都在實驗室。」她漫不經心收拾完教具,落下話便走了。

  身後的少女抱著那本厚重的講義向她的背影鞠了個躬,漆黑的髮如瀑垂落,半掩著那雙懷抱奈落的眼瞳。

  黑色的渡鴉在低低啞喚。

  肚子餓了。


  ‡


  那個總在上課時看窗外的女孩今天是藍色的,那個喜歡在走廊上和朋友丟球玩的男生是橘色的,而在外面澆花的工友先生是粉紅色……

  纖細的食指隔空劃過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在舌尖和腦海反覆想著屬於他們的顏色,永遠也不會屬於她。

  和這些孩子們同年時,總是對這樣的自己反胃、作嘔,但隨著年歲漸長,時光流逝,比起噁心感,更多的是麻木。

  「呼──」她將口中的白霧吐出,充斥尼古丁的雲朵是成人後唯一稱得上童趣的東西,除此之外再無別的。

  「老師。」身後驀然響起女孩子柔軟輕巧的嗓音,伴隨兩聲輕輕的敲門聲。

  她回頭,少女還維持著單手敲門的姿勢,唇邊泛起淡淡的笑:「我有幾道題想問您,可以嗎?」

  她點頭,在少女看不見的視線死角捻熄菸,裝作無意地打開電風扇讓菸味散去。

  「我看看。 」

  少女依言乖巧地將筆記本交到她手上,翻到自己不懂的頁面。

  紙上一行行娟秀的筆跡,她記得。

  然後順著筆跡看下去。

  「氧化還原反應一定遵守電荷守恆定律,所以這個式子是不合理的,你這裡應該是──」頭突然間一陣鈍痛,視線模糊昏暗,連同字跡看起來都張牙舞爪。

  「唔。」她重重吐出一口氣,臉色忽然間蒼白了許多,「這裡應該要這麼寫,不然會多出……呼……」

  這次是胸口,她的呼吸變得困難。

  「老師?」

  冷。

  她因吃痛想咬緊牙關,卻發現牙齒在打顫。

  「我有點不太舒服。」她閉了閉眼,吐息忽然間弱了很多,說話的聲音都飽含著難受:「下次再教妳好嗎?」

  「老師,我扶您到保健室吧?」

  「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妳先回去上課。」她趴在桌上,擺手示意讓少女先離開。

  但那道身影卻是寸步不動,俯身湊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身上總是有著淡淡的、混雜著化妝品和止汗劑的味道,但在恍惚的意識中她只從她身上嗅到極淡的木頭腐朽的氣息。

  「老師……」

  頭愈漸沉重。

  眼中的黑暗鮮明,幽幽蠶食少女在瞳孔中的倒影。醋栗色的霧氣爬上那張美麗的臉龐,詭異與日常交融,是如此無垢而純粹的邪異。

  「我知道妳內心的空洞。」忽然間,她說,纖長濃密的睫毛彷彿黑色的羽毛,輕輕地搧動、撩撥在胸口繃緊的弦,「在妳眼裡,我是什麼顏色?」

  什麼……少女白皙的手輕輕扣住她的手,有什麼東西在內心滋長,她在喉間嚐到了恐懼,濃稠而黏膩,瀰漫著爛糊的腐敗味道。

  「我是什麼顏色的?」

  白色的,她隱約記得,遲疑著開口──然後在下一秒發現了不對勁,沒有顏色,眼前的這個人沒有顏色。

  「噓……」

  少女輕聲呢喃,冰冷的唇瓣吻在她的額頭。


  她驚醒。


  窗外在下雨。

  她搞不清自己是因那個吻還是雨聲而醒來。

  下一堂課要用的青蛙正跟著雨聲鼓譟,不知道自己等會兒就要死去,在乙醚的作用下,被開腸剖肚、肢解、死掉。

  她不是生物老師,但學生時代她也曾拿起解剖刀給這可憐的東西劃過肚子,而她對此記憶深刻。

  人類啊,是除了維繫生存必需的糧食以外,也會殺了其他生物的存在,相比較之下──她想起學生說的那個都市傳說,說是吃人,那也比人類更慈悲。

  她起身隨手將一隻青蛙從玻璃缸裡撈起,平靜地注視著那隻綠色的生物,鼓動鳴囊,發出生命力的聲音,然後她把牠放回原處,在牠的同伴環繞下,用刀子捅死了牠。

  那抹鮮明的綠,太刺眼了。

  她不發一語地看著綠色隨著血液的流失迅速黯淡下去,褪成和自己一樣的灰色。

  現在,牠和她是同類了。

  蛙鳴和雨聲兀自響著。

  她還是不知道自己是因什麼而驚醒,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夢。

  「肚子餓了。」她自言自語著,「總是會餓的。」

  日復一日的饑餓,她於是吃掉了其他的顏色,可是,即使如此她還是沒能擁有那些顏色,吃掉是沒用的,殺掉也沒用,唯一能暫時減輕的只有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她抓起了那隻死掉的青蛙,小心翼翼地,熟練地把它做成標本,每一個動作都細緻輕盈,如視珍寶──那是她罕有的同類。

  雨在她的眼眶匯聚,然後墜落。


  ‡


  「起立,敬禮。」

  她看著底下的學生們稀鬆平常到有些懶散的模樣,嘴角掛著和平日無異的淡淡微笑,但其實內心深處的嫉妒幾乎要傾巢而出。

  「好,我們開始上課吧。」

  她提醒自己要笑,要像個普通人,要像他們的同類,而不是──「老師,你跳過了前面,前面的內容還沒上喔。」坐在中後排的男生舉手說道。

  「啊,謝謝你。」她對他微笑,餘光間瞥到了那張熟悉的臉,端正、美麗,出眾的氣質,卻不知為何令人感到不寒而慄。

  少女輕笑著不發一語,托著腮的右手指尖不安份地輕敲臉頰,臥蠶襯著那雙直勾勾看過來的眼睛,那動作蘊含幾絲含苞待放的嬌俏,是屬於年輕女孩子的樣貌。

  她下意識轉身背對臺下躲避少女的目光,但背脊仍感覺得到被緊盯著的刺癢感,衣服下她的背,冷汗溼了一片。

  她聽不見自己講課的聲音,只能荒謬地依靠感覺聲帶在振動來確認自己是否在說話,時間的流速好緩慢,而感官卻彷彿在持續變得敏感,她逃不出壓抑的漩渦。

  少女唇上的涼意尚殘留在她的前額。

  「啪!」粉筆斷成了兩截。

  她沒有頓住,只是往後縮了縮手指,抓著短短的粉筆繼續寫,黑板上的字跡隱約有點倉促慌亂的影子,她壓住想擦掉重寫的念頭,不想讓自己被看出任何一點不對勁。

  「由於這是酸性物質,所以石蕊試紙顏色──」

  「是紅色的。」一道女聲打斷、接替她回答。

  「對。」她強迫自己迎上少女的視線,不要有任何一絲的動搖,「是紅色的。」

  「噹──噹噹──噹──」鐘聲在此時響起。

  「下課。」

  少女沒有移開視線,只是微微歪著頭,唇邊漾開的漣漪是蜘蛛精心編成的網,輕而易舉將她捕獲。

  她看見了,少女並非沒有顏色,而是黑色的。

  她嚥下口水,瞥了一眼自己灰色的手指,然後難堪地轉身走出教室。


  ‡


  浮光,掠影,瞳孔中反映著蒼白的念想、虛幻的白沫,是隱隱的月色,更是她孤身一人的寂寥。

  她終究是個異類。

  寂寞一分一秒啃噬早已有個巨大缺口的心臟,速度慢得能讓她感覺到皮肉被某種蟲類的口器撕咬,一寸寸剝離分裂,留下凹凸不平的駭人傷痕。

  胸前看不見的窟窿,血流如注。

  她也曾想從其他生物身上尋求溫暖,填補那個腐爛流膿的窟窿;她見過蔚藍的海,夢過純白的雪景……最後在破敗蕭瑟的港灣停下,拖著一身的傷幾近死去地爬上岸。

  血是無以復加的漆黑,綻放在骯髒的泥地,堆積成河,漫過現世的無邊絕望。

  鳥類振翅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撲騰的翅膀在玫瑰窗投下浪漫而詭異的影子,興奮的叫聲充斥渴望,向無人親眼見過的神奉上急切狂熱的乞求。

  她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剛才的景象瞬間遭抹去,徒留她一人對著冰冷的櫥窗,櫥窗是以木頭及必須貼近窗才能看見內部的玻璃打造成,光滑的窗面倒映出一名形容枯槁的女人,黯淡的眼睛、鼻子、手指、腳……和櫥窗裡安靜的展示品一樣,有如死灰。

  她往前湊近,鼻尖輕壓觸及冰冷堅硬的玻璃,吐息在上面形成一輪白霧,模糊了裡頭物體的形貌,她注意到這點而屏住氣息,直到霧氣隨著時間漸散,出現在眼前的是她心愛的同類。

  擺放在最外側的是一隻不足月的幼貓──那也是唯一的一隻──接下來依序是蝴蝶、麻雀、鴿子、螳螂、蜻蜓……數之不盡的生物,最多的是蟲類,其次是青蛙,再來是都市常見的小型鳥類,最角落則放著一枚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的牙齒。

  他們仍是完好無缺,與生前無異。她不是小說中的殺人鬼,對屠戮、肢解或掌握生死的快感等陰暗的理由皆毫無興趣,只是單純地想擁有灰色的同類,僅此而已。

  「抱歉,沒能帶新朋友一起回來。」她輕聲呢喃,語氣滿是愛憐和遺憾──那個時候,她原本是想邀請那隻渡鴉成為同類的。

  只怪自己當時的舉動實在太魯莽。

  「做為代替,我帶回來你們也很熟悉的老朋友喔。」小心翼翼捧出尚浸泡在化學液體中做防腐處理的青蛙,她慈愛微笑,面上終於有點勉強稱得上溫情的東西。

  她那,僅獻給同類的溫情。

  本應是群居的動物,卻沒有可以群居的同伴,既然如此,就由自己親手打造,修復她異於常人的孤獨。

  她親吻盛裝青蛙的容器,虔誠得像日夜膜拜的信徒,而信仰是她生活的支柱。

  不過是,對被愛的信仰,如此這般的信仰。

  耳邊驀然傳來雨敲打玻璃的聲音,她的世界被外來物侵擾,卻不感到生氣,而是一種鬆懈下來後筋疲力盡的反胃,對自己,抱有無底洞般的厭惡。

  鹹澀的液體從眼眶滑落,一路下墜,自嘴角滲入喉中,她好想吐,然後也果真被這味道噁心得吐出來。

  嘔吐物酸臭的味道包圍那樣顫抖著緊抱同類、深怕失去他們的她,眼淚沖刷著兩頰也洗不掉狼狽,她從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深感自己可悲。

  她想起了那個學生。

  想起了她的眼神和自己眷戀的距離,分明是充滿侵略及獨佔欲,挑逗著極細而緊繃的神經。

  那名少女擁有自己憧憬的傲慢和銳利,端正的五官,輕柔的嗓,富有教養的舉止,但少女卻是離經叛道的不協和音,僅以寡情的目光看待常世。

  她是她美麗的恐懼,是她深藏在胃裡的飢餓。自從發現自己的憧憬能成為實體的某個人,她那狂熱的信仰便在眨眼之間急速膨脹、壯大。

  耳根發燙,是因想起少女那不知是夢亦又或者是現實的吻。

  躲藏在口腔內的舌不由竄上一股顫慄,她心虛動了動發麻的舌,津液分泌,濡濕唇齒,她知道自己已被迷得暈頭轉向,如同自己吞食顏色賴以為生一樣,渴望著成為能滿足少女味蕾的佳餚。

  病態的愛意幾乎要傾洩而出。

  她閉上眼,朦朧間彷彿又感覺到她的吻。


  ‡


  早晨醒來的顏色是陰鬱的藍,她不需要拉開窗簾也能知道原因,外面在下雨,而雨總是藍色的,從牆壁的縫隙間滲進來。

  腹部感到一陣冰冷,她低頭,半掀的衣服下裸露出纖瘦的身軀,木琴似的肋骨隱隱撐起薄透的皮膚,而那股冰冷源自被她擁住的玻璃容器,她的同類仍在裡面沉睡著。

  她小心翼翼將牠放進櫥窗,然後帶著睏意走進浴室盥洗。脫下衣服,她忍不住連打好幾個噴嚏,蒼白得隱約透出血管的肌膚泛起雞皮疙瘩,她快速鑽進淋浴間打開水龍頭,熱水當頭澆下,有些刺癢。

  上臂從連接肩膀肌肉的地方開始橫列著猙獰疤痕,看上去像曾被無數次劃開又無數次癒合,而總是在同一個地方。

  想把自己剖開,將內部外翻,看看自己體內是什麼樣子……她總是在提醒自己要活得像個人,可是人又是什麼?

  她不明白,只是執著。

  執著於擁有人類的外殼。

  執著於追求和自己相同乾涸的靈魂。

  腹部忽然傳來被強烈擠壓的疼痛,然後是熟悉的,有什麼東西從下體黏稠地汩汩流出的感覺,她怔怔盯著蜿蜒流下、蓄積在腳邊的水,混雜著深灰色的液體,是她的血。

  從她體內剝落的,灰色。


  ‡


  太痛了。

  用熱水袋捂著肚子,她無力地趴在桌上,太陽穴的位置有種被擠壓的暈眩疼痛,耳畔是同事們喋喋不休的絮語,伴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風聲。

  「老師,這是上次的作業。」

  她驀地一個激靈,又假裝若無其事地點頭。

  「嗯,謝謝妳。」視線自始至終沒敢回頭過,更別提詢問怎麼會是由她來交作業──即使她早早就吩咐另一名同學處理這件事。

  「您身體不舒服嗎?」但少女似乎沒打算任由她忽視自己,從裙子的側邊口袋中拿出了巧克力,「如果不介意的話,這個給您。」說完將巧克力放在桌上她手邊附近,拘謹點了頭,轉身離開辦公室。

  她小心翼翼的目光投向那熟悉的品牌的巧克力,彷彿在上面可以看見少女的顏色似的;但事實是,那上面唯一的顏色,不過是在外包裝上被印刷出來的人工產物罷了而已。

  一抹綠色忽然躍進她視角餘光,還摻雜了一點點死水池會有的味道。

  「主任。」強撐住不適,她朝著靠過來的中年男性盡力彎起嘴角露出笑容,「有什麼事嗎?」

  不動聲色避開對方伸過來的手,她起身。坐在椅子上會讓她看起來身形太過嬌小,但用站起來的身高差距來喝止眼前比自己矮上一截的傢伙?十分足夠了。

  「沒什麼。」為了掩蓋自己的難堪,他側過臉,故作輕鬆從容,「只是看妳不舒服,關心一下。」

  「謝謝您,我沒事。」微笑,極盡所能地笑,儘管對方在自己眼裡看起來像隻綠色哥布林。

  「對了,學校今年把希望全寄託在五班上了,但他們班化學成績不行,妳多注意一下。」

  「好的。」她點頭,「我會注意的。」稍嫌薄弱無力的嘴邊肌肉扯動,將敷衍藏進單薄的微笑。

  升學主義的名校,迂腐傲慢的名師,久而久之,培育出來的盡是乖巧聽話的人偶。

  窗外響起鳥類羽翅撲騰的聲音,影子從眼中一閃而逝,漆黑的瞳孔驀然放大,微微顫抖,某種無法言喻的情感隱於表面之下洶湧流動。

  她用客氣的姿態送走了對方,直待他走後這才避人耳目地從窗口邊取走了某樣東西──某種鳥類獨有的黑色尾羽,有著她非常熟悉的樣子以及記憶。

  是那隻渡鴉。

  她渴望著的,能成為自己同類的渡鴉。

  一想到目標原來還待在校園附近不遠的地方,興奮、期待和狂喜令她渾身戰慄,彷彿她將靈魂燃燒殆盡,只為賭命換取一次破繭而出的機會。

  恍惚的意識忽然被桌上的巧克力吸引住,她拿起巧克力,剝掉外面用來包裝的錫箔紙,然後將其一口塞進嘴裡。鼻尖依稀能嗅到木頭腐朽的味道,喉間有甜膩的味道瀰漫開來,抓著羽毛的手指悄悄收緊,少女的身影在她腦海中被賦予了漆黑的羽翼。

  端正清秀的容貌漸漸模糊,小巧的嘴幻化出鳥喙,無機質的眼眸直勾勾盯著自己,既是少女亦是禽鳥的生物慢步走來,用尖銳的爪子優雅地開腸剖肚,而自己會興致勃勃、心滿意足得彷若第三者般觀賞著餵食秀。

  長久以來她都想錯了,比起由自己吃掉別人,她該做的是成為別人的一部分,成為別人的同類。

  如果,如果她能被少女吃掉就好了。

  「噹──噹噹──噹──」第一節課的鐘聲準時響起,負責授課的同事們紛紛起身離開,辦公室瞬間冷清下來。

  她一手敲著電腦鍵盤,一手按在肚子上,心思卻全在別的地方。渴望堵在咽喉,燒得她乾渴莫名。

  她從電腦反光的地方看見了自己的臉,是有生以來她從未見過的充滿生命力,臉頰微微發燙,她甚至忍不住猜測、懷疑自己是否紅了臉。

  嘴裡巧克力的味道依然是那麼的濃烈,混雜著幾絲酒精,在舌尖、齒槽淺埋,好拉長那微苦微辣的甜膩餘韻。

  被她隨意棄置在桌面角落的巧克力的包裝紙似乎寫著字,注意到的瞬間,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伸手、展開錫箔紙材質的包裝,油性筆的字跡工整,留下短短的一句:放學後,實驗室。

  她將包裝紙揉進手心,揉得又皺又扁,然後丟進垃圾桶。


  ‡


  惱人的蛙鳴。

  昏暗的空間瀰漫著消毒水和化學藥劑的氣味,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環境,安心得有如在母親的子宮,能沉睡到永眠的時刻。

  只是單純來清點一下藥劑和用品而已。她如此告訴自己。

  實驗室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呼吸聲,均勻平緩,卻顯得格外刺耳。她打開窗,學生的嬉鬧聲夥同風聲鑽了進來,光線追逐著翻飛的窗簾,在她臉上來回反覆留下扭動的影子。

  斑斕的光點在那雙眼睛載浮載沉,時間流逝,夕陽下墜,隨著思緒不斷不斷隱沒,直至黯淡。

  從沒想過要特意保養好將雄性手到擒來的乾燥的唇翕動,在真空似的空間發出沒有人能聽見的聲音,即使聲嘶力竭,也不會有人聽見──

  某種生物從後面環住了她,柔嫩細緻的手帶著涼意,一隻搭在她腰間一隻壓在嘴前,不似生人溫熱的鼻息輕搔側頸,語聲極輕,她無從分辨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只知道自己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是腐朽的木頭──屬於她的味道。

  少女放在腰間的手抬起到她視線前,天生適合彈奏鋼琴的手指抓著手機,屏幕上正播放著影片,一名女性蹲在地上,放下用小碟子裝滿的食物,朝躲在角落發出嘶聲威嚇的幼貓招手。

  幼貓沒有放下戒心,仍是不停地對她哈氣,甚至在她企圖伸手過來時重重咬了一口,然而後者完全沒有生氣,只是極盡耐心地默默等候,直到幼貓的聲音漸弱,兩眼直盯著食物,從一小口一小口吃變成狼吞虎嚥,忘記應有的警戒而靠近她……她用藏在身後的美工刀劃開了牠的喉嚨。

  食物從斷口流出來,她面無表情地擦掉,沒有恐懼,沒有喜悅,更沒有對沾到穢物的嫌惡,卻在抱起幼貓屍體時眼神充滿溫情,甚至還憐愛地蹭了蹭死去幼貓的臉頰,血污沾到臉上也僅是不置可否而無奈的笑。

  那是孩童般純粹的無垢姿態,不明白什麼是惡意的天真爛漫。

  「看到的時候很吃驚呢。」少女如此說道,向來都是除了淡然以外再找不到其他情緒的面容,卻在這時浮現微妙的神情變化。

  少女對她展露笑靨,嘴唇的線條勾勒牽引,明豔紅色塗抹少女飽滿的嘴唇,上排微翹探出的虎牙在抿嘴時擦下一點艷紅,猶如以食人換取青春永駐的女爵,在簡單的用餐過後匆匆前來赴約。

  「沒想到老師您喜歡做這種事呢。」

  她的微笑沒有絲毫變動,像是定型了一樣,端著那副表情不疾不徐坐上桌子,背對窗外昏暗的光,任由細如髮絲的光線映出她眼裡那無底的冷淡。

  她漫不經心從百摺裙口袋拿出修眉刀,輕輕地問:「老師,妳看過人最接近死亡的瞬間嗎?」纖細修長的指間把玩、任由刀片滾動,好幾次都險些劃出血絲。

  然後在顫抖不已的她欲出聲要少女住手的霎那,後者停住了把玩的舉動,拿起刀用力劃開手腕,無比愉快地笑了。

  發白的嘴唇顫不成聲,視線怎麼也無法從少女身上移開,僅僅只能死盯著變形粗糙的傷痕切口,任由寄宿生命的紅色液體一點一點滴落,匯聚成小小的一灘猩紅。

  少女對於她的反應露出滿意的神情,然後低頭略感可惜地嘖了一聲將刀子丟進垃圾桶。修眉刀不像美工刀,要弄出這樣的傷口需要點力氣,傷口看起來一點也不美觀,刀子也只能用一次。

  宛如貓兒般輕巧優雅跳下桌子,她捧起渾身癱軟的身為教師的女性的臉龐,用指尖依序摩挲過後者的前額、顴骨、頜骨,亞裔人種的深棕眼眸徘徊流連於眼前痛楚交織的面容,著迷不已的一而再不自覺地在嘴角勾起愉悅的弧度。

  ──為什麼?

  潰堤的心靈,崩壞的支柱。

  只因無法忍受少女的刀子不是劃在自己身上,也不是由自己來給予少女同類的印記。

  她的,灰色的同類。

  「老師,我是什麼顏色的?」少女在她耳邊輕聲呢喃,伸舌輕柔舔舐,虎牙有一下沒一下地碰觸著耳廓。

  「那明明是夢……」她以孱弱的嗚咽作為抵抗,用企求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眼神望向少女。

  「什麼夢?從哪裡開始是夢?」她那一臉一切皆無所謂的散漫微笑彷彿孩童所迷戀的泡泡,絢麗中藏著劇毒,「妳希望從哪裡開始是夢?」

  少女白皙無瑕的手心將她殘破不堪的內心溫柔包覆,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收緊指間,擠壓、碾碎,令那顆心臟流乾最後一滴血。

  「讓我實現妳的夢。」

  她引領著她的雙手拿起解剖刀,後者恍惚的意識裡有一瞬想起自己明明在清點過後收拾好了器具,但也僅僅只是一瞬,她的軀殼仍是失去自主地聽憑少女的指揮。

  少女的手握著她的,刀尖輕抵在胸口柔軟的布料上,包裹著少女的、純潔的白色制服。

  純白的,她。

  「不對……不是這樣的……不是──」

  淚水奪眶而出,將空洞的眼睛潤濕,喚回掩藏在深不見底灰色河流之中的靈魂。

  少女的神情流露一絲訝異和困惑。

  她蹙眉看著她哭泣的模樣,慢慢將手鬆開,解剖刀落到地上發出一聲清響,然後便靜止不動,只餘那墜地的聲音在少女耳中不快且煩人地縈繞不去。

  然後僅僅是一剎那的事情,少女惡狠狠一口咬在了她纖細得彷彿一折就斷的頸子上,後者眼前驀然一黑,朦朧間聽見不知道從哪傳來的鳥類悲鳴,在她逐漸冰冷、下墜的世界裡,她只依稀記得那壓抑痛苦的悲鳴,在耳中不停擴大漣漪,直到最後,直到終於什麼都沒了。


  ‡


  灰色的聲音。

  灰色的手指。

  灰色的頭骨。

  灰色的夢境。

  灰色的自己。

  睜開,模糊不清的世界在她眼前蕩漾,鼻涕倒流的味道充斥整個鼻腔,嗆得她眼淚又掉了下來,又。

  「老師?」

  她聽見聲音,茫然抬起頭來,少女端正清秀的容貌近在跟前,纖細、彷彿生來只為優雅舞動的手指將零散的髮絲攏至耳後,少女微側著頭,她從這樣的角度注意到她下頜接近頸動脈位置的陰影,彷彿魚鱗般整齊的黑色羽毛。

  「──怎麼了嗎?」回過神來時,少女輕捏著她的手,用探詢的目光看向她,「我這裡有什麼東西嗎?」

  她不自覺地想伸手觸碰那處陰影,但卻難為情的被少女逮著。

  「不……沒事……」她吶吶收回了手,而陰影已經消失,像是一場錯覺。

  但那種消失方式太過詭異,像是噴濺上宣紙的墨漬以倒轉影像的畫面感般急速褪去。她幾乎是下意識旋即往少女的手腕看去,本該有道傷痕的地方一片空蕩,只有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膚,完美包覆住和主人的一切同樣完美的骨架。

  保健室的藥品氣味薰得她大腦混亂,電子雜訊在她的世界閃動。她不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

  ……那是夢嗎?

  分不清現實與虛妄,那些殘破的記憶碎片,刺痛了她的大腦,用佈滿鋒利鋸齒的刀,幾乎連她整個人都要割裂──她快認不得原本的自己是以什麼樣子活著。

  「我,是灰色的嗎?」她問,抬頭仰起頸首,眼底深埋某種難以言喻的哀求和心死。

  少女微微歪著頭,一語不發,只是安靜望進她的眼眸──她在嘗試從中攫取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明明不愉快的靈魂一向是令胃液翻騰而作嘔的,可是眼前的女性卻是如此特殊,那雙陰暗的眼睛與她所背負的痛楚,兩相交織、蒸散馥郁香氣,誘使自己垂涎不已。

  她舔了舔唇。

  「如果我說是的話……」她輕挑起她的手腕,舌尖流連於蒼白薄透的肌膚,在日光燈映射下遺露曖昧晶瑩的濕痕,青色血管像是刺青般平浮在手腕內側,她瞇起眼睛,幾近虔誠地,以臉頰輕蹭女性纖細而顯得格外柔弱的手,「妳會將我怎麼樣呢?」

  她僵直身體,除了回應少女的目光以外什麼也做不到;那雙眼睛純粹無垢,找不到一絲雜質,僅有漆黑。

  狩獵者與獵物之間的唯美平衡,太過滑稽,在驚心動魄中,摻雜攪和致命的癮,足以無止境的耽溺。

  明明該逃的,明明該掙脫少女的手心。

  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只是放縱。

  「妳,想對我做什麼?」少女詢問的嗓音滿懷無盡眷戀,吐息拂過耳根,挑起一陣顫慄。

  Abandon hope all ye who enter here.

  通往黃泉奈落路上的花華,邪祟美麗,花蕊從纖長的花瓣簇擁中探出,呢喃吐露啃蝕人心的話語──來者啊,摒棄一切希望吧。

  「我瞭解妳。

  「所以,向我開口吧,讓我實現妳的願望。」

  然後,由我來吃掉那因經年累月積成的傷,而成長得如此美味的靈魂。

  就只要,那麼一句話。

  少女的眼神初次流露溫情,暗示而鼓勵地,望著女性在漫長如隔世的分秒間嘴唇終於翕動,說:

  「殺了我,然後吃掉我。」

  已經沒有眼淚會再從那雙眼眶中滑落,枯竭的疼痛和液體一併蒸散於空氣,沒有人會在意,反正下一秒會進入另一個稀鬆平常的循環、輪迴,不停重複,直到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好啊。」

  少女的指尖穿過髮絲,扣住她的後腦勺,奉上唇瓣。

  口腔裡嚐到了鐵鏽的氣息,在激烈交纏的吻裡,她一點一點消失,融進另一個生命。

  她不再思考,只是依循本能回應。

  唾液沿著兩唇間偶爾的縫隙流淌而下,摻合幾絲殷紅,撕咬血肉的吻,原來是這樣的美味。


  於是,貪戀起始於食慾,食慾起始於貪戀。


  「請愛我。」

  在這雙手扼殺所有深愛之人前。

  請愛我。


  在灰色的永無止境的墜落中。

  請愛我。

  而在一切成為專屬於我的同類後,也請,愛我。




  黑色的烏鴉,咬斷了她的喉嚨。

  灰色的血,沾染了祂的尾羽。



  灰色,如同瘟疫。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