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2011年,兩廳院邀請歌舞伎中村流之中村京藏、中村又之助來台,舉辦演出和講座。演出劇目為《鷺娘》。

原文〈戀愛如地獄之火〉,投稿中華副刊。後收入散文集《票根譚》。看完電影《國寶》略有所感,今又改之如下。

※※※※※※※※※※※※※※※※※※※※※※※※※※※

我很少歌誦愛情,如果有,也是讚嘆愛情破滅之後,螁下來的傷痛軀殼所代表的成長蛻變。

茫茫雪景中,飛翔的白鷺被路上來往的男男女女吸引,鼓起翅膀,悄悄地點落紅艷的雙足,在河岸邊的雪堆上停了下來。凝視著少女臉上因為談了戀愛而漾起的紅暈,白鷺的心中卻浮現出一抹陰影。

舞台上,只有白鷺,或說是演白鷺的男演員,他塗了厚厚的白粉,拿捏出最妖嬌的身段,詮釋著白鷺逐漸修煉成人形的心境。

這是歌舞伎的女形演員,猶如傳統戲曲的乾旦。舞台上的男扮女裝要克服許多先天不足,如音色深淺或身形大小,但凡能掌握人物氣質的,幾乎要勝過世間女子。

男演員極力展現女性線條,不斷模仿白鷺振翼的姿態,直到一陣幽玄曲調嘎然而止,演員瞬間把全白的新娘裝扮變成小姑娘的穿著;白鷺眷戀人間的戀愛,豁盡了那幾乎成妖成精的功力道行,宛如西湖上的白娘子。但是白鷺沒有如許仙一般懦弱的對象,更沒有法海的阻擾,她只是單純地愛上了戀愛的氛圍,那種甜蜜,如膠似漆地糾葛,音樂忽然呈現了一種極為歡娛的景緻,輕盈的小姑娘撣去厚重的雪塵,不再被那些不通人性的道德束縛,隨時都想墜入愛河裡。

原來,喜久雄在追尋的那個「風景」,是這個樣子啊!當年雖然坐在觀眾席,但早已對白鷺的痴狂深有所感,時隔多年後,有賴導演的調度,讓我們可以用喜久雄的視角,從那個一般人絕不可能踏上的舞台,得以眺望的喜久雄眼中的那片雪景。

《國寶》的片長逼近三小時,令人感動的是從第一幕的〈長崎ぶらぶら節〉到穿插在人物之後的〈祇園囃子〉,處處可見配樂與音效之用心。明明沒有什麼飛車追逐或槍林彈雨,卻能透過配樂讓人從頭到尾懸著一顆心把喜久雄跟俊寶的生命故事追完。高中的時候買了一張《ビクター邦楽名曲選 7 常磐津名曲集》,從那時候就常常把〈関の扉 — 積恋雪関扉 —〉播出來聽,雖然對唱詞沒到很熟悉的程度,但幸好專輯內有附解說書,懵懂地開始使用網路之後,也看了一些錄影演出,所以對開場的那場戲非常有感觸。

大伴黑主為了取得護摩祈願的木材,砍下了小町櫻,而小町櫻幻化的女子墨染,因為她心愛的男子之死與大伴黑主有關,於是新仇加舊恨,便刻意親近大伴黑主,兩人展開激烈對決。

「妾身是為了來見您的。」

《國寶》從一開始就用這場戲做了隱喻,但這個隱喻並非整部電影的全部,只是描寫這兩個人在某個生命階段的對立狀態。其他像《娘道成寺》或《曾根崎心中》,都用了極為聰明的方式穿插在電影裡。傳統戲曲若想改編成電影,我認為這是可以借鑑的作法。

愛情的甘甜,即使是旁觀者也都會心醉神迷,所以我們把路上那些卿卿我我的人們稱之為「閃光彈」,一再地閃痛自己寂寞又難眠的雙眼;更多時候我們會被感染戀愛的病菌,無藥可救地隨便找人來愛。好似白鷺化成的女子,想像一切戀情的美好,唱唱跳跳,在雪地上獨自旋轉,彷彿已經擁抱著世上最好的戀人,幸福的樣子,連雪都停了。

從來都沒有什麼跟惡魔交換的事情,只是我們追求事物的慾望與執著,達到了「目空一切」的境界。

鷺娘又換下一套衣服,同樣也是一眨眼的速度。歌舞伎有許多這種在舞台上快速變裝的需求,在兩層衣服之間縫上可以快速抽出的線,由工作人員「後見」來協助換裝。現代還發展出吊鋼絲的演出等等,這都跟歌舞伎最早流行於日本的原因有關。就是距今四百年前,歌舞伎是靠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四處巡演一些小戲,才在庶民與貴族間,闖出一片天。奇裝異服顯然是歌舞伎的根。

只是鷺娘這次所換,還兼及她的假髮;她扯下了髮簪飾物,褪下了紅色和服,裡頭竟然是一件慘白的素色衣服,鷺娘發了狂似地在舞台上揮舞雙手,時而痛苦地掩面哭泣,白鷺很少開口,於是音樂決定了所有的表情;又快又急的三味線,我還在歌詞裡聽見了地獄,原來一開始鷺娘心中的陰影,就是地獄。

從精怪成人,鷺娘要面對的是生老病死,是因果輪迴,還有地獄眾神的火焰譴責,鷺娘逃無可逃,明明看起來是那麼恩愛的景象,一時間竟然都化為紅蓮。那些男女都是可以因為戀愛而化為夜叉羅剎鬼,鷺娘誤信的戀愛假象,全部被地獄之火焚盡。

地獄的景象,讓我想到小野川萬菊的選角,無異是這部電影最神乎其技之處。小野川萬菊的原型是六代目中村歌右衛門,他是戰後女形的巔峰,導演究竟是如何看出田中泯跟中村歌右衛門的神似,而且他也真的把那種畢生投入歌舞伎這項藝術的神鬼之姿詮釋得令人感到害怕。他走過喜久雄的路,所以他知道喜久雄的命運,但他不僅是《馬克白》裡的預言女巫,他更是親手把喜久雄推進歌舞伎這個坑的人。

大學剛開始接觸崑曲的時候,老師總說人要到五十歲,要過一個崁,才會慢慢理解崑曲的韻味。我想就也是喜久雄跟俊介為什麼必須在塵世裡翻滾謀生,才能真正獲得藝道的神髓。記者採訪喜久雄的時候,說他一生:「順風滿帆」,顯然是完全不知道他們兩人經歷了什麼。

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自己的地獄化現在別人的眼底,或者反過來,自己也身陷地獄,猶不能自止地瘋狂愛上談戀愛的感覺。只是一種感覺,被擁抱,被照顧的感覺,其實和愛沒有什麼關聯。

鷺娘劈頭一悟,那全白的衣服被拉起長長的衣帶與下擺,終於又變回白鷺,消失在白雪旋飛的天際。

人間與地獄,不過是一個念頭閃過罷了。

- -
本文轉貼自唐墨FB:
https://www.facebook.com/share/p/1LDRqwc58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