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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事合意
　　

『百合味甘，微寒。歸肺、心經。有潤肺止咳，清心安神之效。』銀髮青年邊說著，邊快速處理手上的百合鱗莖，『凡間冬至時大雪紛飛，許多人家家裡都會包餃子來食。加了百合肉餡的餃子，便有諸事合意之義。』

『待這百合豬肉餡兒的餃子熟了，你與師伯再一同來食吧！』
　　

拂曉時分驀然驚醒，少年模樣的妖修從被褥坐起，第一眼就見盤坐在一旁閉眼假寐的自家師父。而察覺少年動作，雷望溪睜眼望向他，問：「這時間醒，可是餓了？」

直視著那雙深邃的海藍眼眸，瑟一愣，片刻後方才回神。他的師父已然不是凌雲峰上盲眼的玄水仙君，而青年的邀請，也遠在千年之前。

「不，不餓。」瑟搖頭。

他就是有些饞了。

夢中青年的邀約言猶在耳，卻已過了千載年歲，紅塵紛擾物換星移、人事已非。
　　

☆☆☆
　　
　　
雖說不餓，可為了那一口饞、那一口記憶中的相似味道，師徒倆乘船自諸陽城沿界水南下，冬日裡界水兩岸景致不若春夏兩季明媚，卻也是銀裝素裹、溫婉秀麗，較飲曲的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好過許多。
　　
至少數九寒冬裡，瑟願意將尾巴尖放進界水裡釣魚，卻從未在飲曲畔興起這般念頭。
　　
界水某處支流流經的山坳中，有一處無名村落以花入饌、四季入食，瑟於河嶽府間行走百年，也是無意間流落於此。
　　
「那日天暖，我自上游乘舟順流而下，日光照著正舒適，怎知一覺醒來天都黑了，我連人帶舟卡在蘆葦蕩中進退不得。」少年模樣的妖修聳了聳肩，一雙燦金眸裡透出些許無奈，衣袍下擺露出的蛇尾巴尖也跟著晃了晃。
　　
聞言，雷望溪唇角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問：「之後呢？」
　　
「那蘆葦蕩離岸邊不遠，我在舟尾畫了幾道御水符勉強將舟借水力衝到岸上，但上岸沒多久就讓村落的巡夜人發現，將我帶回村裡暫住一宿。」
　　
「說是一宿，可我從初夏一直留到了隔年仲春。」提起這段往事，瑟似是憶起什麼，突地就變了臉色，「但臨走前才知曉，他們竟一直以為我是方才化形不久的蛇妖，不會捕獵養不起自己的那種精怪，還有個娃兒覺得我年齡與他一般大，怪不得他總要將他的奶糊糊分我一半。」
　　
雪白蛇尾啪噠啪噠拍打著船底木板，「我看著年紀就這般幼齡？」
　　
「汝常懷赤子之心，自是年齡顯小。」雷望溪點了點頭，「汝貴自知，為師備感欣慰。」
　　
「……」這是變相說我幼稚？
　　
拍打船板的力道一個沒控制好，木板被蛇尾拍出一條狹長裂縫，縫隙不大，但讓河水滲進來卻已然足夠。
　　
見自家徒弟因震驚而瞪大的燦金眼眸，鬼修支手扶額緩緩嘆了口氣，原本凝實的身軀變得半顯半透，飄在距離河面一尺的高度，不給即將淹水的船隻增加不必要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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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總有驚人的相似性。
　　
在船身畫滿符咒被湧浪衝上岸時，當年的巡夜人又一次出現在師徒倆面前。只是今日的巡夜人不打更，改打柴了。
　　
「哎！小白蛇回來啦！這次還帶了朋友回來！」出村撿拾柴火的巡夜人一臉歡喜道：「來吧來吧！村長他家小郎昨天夜裡獵了一窩山豬，咱村的瓜果苗苗總算不會再被禍害了，村裡人現在都在稻埕上商量著殺完的豬怎麼分。」
　　
當年要分奶糊糊給瑟的小娃兒，如今已長成能組織村裡人獵捕野豬的強壯青年。
　　
青年與其他村裡人發現巡夜人帶著瑟與雷望溪到來，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熟稔態度好似兩人並非遠方來客，而是雪落時節終於漂泊歸鄉的遊子。
　　
瑟將雷望溪介紹給村人認識後，便帶著他欲前去村裡餃子包得最好的孟婆子家裡。
　　
「小白！去孟阿婆家是嗎？」強壯青年拎著一布袋的肉遞給瑟，「這是分給孟阿婆的山豬肉，連你和你師父的份一同給了，阿婆這幾日身子骨不舒坦，你好好照顧阿婆呀！」
　　
　　
傳聞說孟婆子年輕時曾在遊仙驛最負盛名的酒樓擔任大廚，後因不知名原由離了遊仙驛，隱居在這無名村落支起小破攤子，做著一天賺不了幾個錢的生意。
　　
「渾小子！我這小破攤子讓你吃了一年白食，還有膽兒嫌老娘生意不好。」一道瘦削身影聽見瑟的介紹詞，罵罵咧咧從院子裡走出，見到雷望溪時眼眸一亮，「渾小子這是帶媳婦兒回來了？」
　　
出乎雷望溪預料，孟婆子雖然一頭銀絲，容貌卻不過三、四十年歲，猶可見舊時的妍麗姿態，只不過最後一句話讓他愣怔。
　　
「……」他？媳婦兒？
　　
「這是我師父！師父！」瑟一瞬間被氣得臉色脹紅：「才不是我媳婦兒！老太婆眼色真差！」
　　
「師父呀！行，咱倆同輩份。」從善如流改口，孟婆子動作爽利地拿走瑟手中的布袋、招呼著雷望溪進屋喝茶，「洞庭山的毛尖這渾小子可愛喝了。」
　　
跟在兩人後頭進屋，瑟上下左右打量著模樣不曾改變的廳堂，順口道：「老太婆，阿明說妳身子不適，怎麼我就沒瞧出來呢？」
　　
孟婆子回身睨他，盯到他心裡發麻時才說了句：「我身子骨不適尚能捯飭出一桌菜，可讓你掌廚，問問你師父他敢吃嗎？」
　　
瑟嘴角一抽，雷望溪則是想起了什麼，恭敬向孟婆子行了一禮，道：「勞煩孟阿婆了。」
　　
無論從前或如今，皆在見識過自家徒弟毀滅性的廚藝後，此刻，雷望溪以實際舉止說明了：吾不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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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黑得快，往往申時就需點上油燈，隨著村裡一間間屋舍亮起燭光，不曉得跑哪兒去的瑟也抱著沾有些許泥土的罈子、頂著滿頭雪花進了屋內。
　　
「師父，嘗嘗這酒。」瑟將抱回來的酒罈開蓋倒出，帶著一絲梅花芬芳的清冽酒香頓時在屋內瀰漫，「這可是我當年取雪水釀造，泡了梅花才埋下的酒。」
　　
看著徒弟眼底眉間那份自得神情，雷望溪接過酒碗，輕抿了一口微黃的梅花酒，一愣。味道竟比他以為的要更好上幾分。
　　
「老娘全程盯著釀的酒味道雖不比我親自釀的好，倒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端菜上桌的孟婆子同樣接過碗，仰頭就是一大口。
　　
晚膳是簡單的家常菜色，濃油赤醬的筍乾扣肉、清脆爽口的快炒山蘇、飄香四溢的忘憂排骨湯，主食則是瑟饞著的百合餡餃子。
　　
一鬼修一凡人雙雙喝起美酒，倒是妖修滴酒不沾，已然舉箸朝桌上菜餚下手。
　　
想了好幾日的味道入口，瑟滿足地瞇起眼，雖然與記憶中青年所做的口味有所差異，但也已經很相似了。況且師父回到了他身邊，憶及此，他便感到心滿意足。
　　
幾碗黃湯下肚，雷望溪才動箸夾了一顆餃子放進碗中，見徒弟吃得津津有味，原本只對梅花酒有意的他也不免有些好奇餃子的味道究竟多好。
　　
白胖胖的餃子看著與諸陽城飯館裡賣的餃子別無二樣，他夾起後放進嘴裡，咬破餃子後鮮肉的甜與百合的脆在口腔爆開來，筋道的餃皮與鮮甜爽脆的餡料搭配得天衣無縫，他卻吃出美味之外的感覺。
　　
雷望溪曉得他是頭一回來到這無名村落，可這百合肉餡的餃子卻不像頭一回吃到。他抬眼望向自家徒弟，就見對方也正看著他吃餃子。
　　
「好吃嗎？」瑟笑問，明亮眼眸笑得彎若月牙。
　　
遲疑片刻，他點了點頭。
　　
　　
☆
　　
　　
酒足飯飽後，雷望溪與孟婆子將碗盤端回廚房灶台邊。
　　
待鬼修再回到廳上，一道帶著蛇尾的影子撞開左右桌椅朝他衝來，若不是他半抱著那條蛇浮上半空緩解大半衝勁，怕是會讓自家徒弟給撞進牆裡。
　　
「師父……別走……」原以為喝醉睡著的瑟此刻抱著他的腰哭得不能自已，緊緊揪住他的衣袍，蛇尾還纏上他的腳，「徒兒害怕……您別走……」
　　
雷望溪緩緩落地，問他是怎麼了，妖修一字不吭只是抱著他哭，大有哭到天昏地暗的趨勢。
　　
「渾小子又發酒瘋。」洗完碗盤折回廳上的孟婆子一看就曉得是何種情形，「上回喝醉抱著柱子哭了半宿，我攔都攔不住他。」
　　
又發酒瘋嗎？雷望溪望著懷裡的徒弟。不忍去想對方在他離開後經歷了什麼，才會在清醒時灑脫直率、張揚肆意，卻在醉後這般失態。
　　
「我不、不走……師父別讓我走……」
　　
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對方的頭，放輕了嗓音溫聲道：「小白別怕。為師不走，也不讓你離開。」
　　
「當、當真？」瑟打了個酒嗝，金眸泛淚，可憐兮兮問。
　　
雷望溪頷首。
　　
「離淵大哥說……百合豬肉餡兒的餃子有、有諸事合意之義。」淚眼婆娑的少年一頭埋入他懷中，哽咽道：「我吃了這麼些年，終於圓滿了一回，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