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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nkirk (2017)
Collins/Farrier 互攻(但真正描述插入性愛的篇幅很少,總長1.2萬字中約佔350字)
#Pre-Canon & Post-Canon #Major Character Injury #Secret Relationship #Historical Inaccuracy
NO BETA





他在一片白光中醒來,但墜落時分明是夜晚。他下意識去抓臉上的飛行面罩,只不過這不是面罩。柯林斯中尉的臉部被繃帶層層裹住,他摸來摸去沒有任何感覺,除了一根氧氣管同樣從口部位置伸出。他嗚咽幾聲,在躺滿同袍與平民的長列病床間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接下來幾十小時也大致如此。除了定期給食、清潔的基本醫護照料,沒有人來煩他。沒有人問他是誰,問他感覺如何。這些問了也是白問。柯林斯聽不見太多聲音,除了自己的耳鳴。他嘴裡依然插著同一根氧氣管,不太可能發出「呃」以外的聲音。他也了解到這白光是頭上隔著紗布開開關關的日光燈。

只在麻醉藥效減緩、還沒再被補上的片段時刻,柯林斯能感受到臉部、胸口、雙手、下腹與雙腿的劇烈痛楚。提醒他還活著,提醒他還有一具身體,以及一顆完整接收這些疼痛訊號的大腦。他總在下一劑麻醉發揮效用時像是一架拔掉引擎的戰機那樣沉沉睡去。

從敦克爾克回來時,他也曾這麼過了兩天。沒有人來煩他,問他感覺如何。他甚至沒有收到任何來自上層的任務。也是在那個時候,柯林斯才理會過來,這應該不是詹姆斯在後頭搞鬼。詹姆斯那時候死了嗎?柯林斯在疼痛夾擊的僅存餘裕間回憶著他的英格蘭同袍,但撐不到下一針麻醉便決定放棄。他想不起來詹姆斯是什麼時候死的了。



柯林斯也想不起來自己與法雷爾是怎麼認識的,甚至不怎麼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刻。他在基礎結訓後被送往英格蘭,取得飛行資格後又被調到東南部基地。法雷爾所屬的中隊比柯林斯早兩天抵達霍恩徹奇。飛行員們融入得很快,唯他一人時常落單。八成因為如此,柯林斯才把他當作像自己這樣的新人,在餐廳和他搭話。

他們面對坐著,柯林斯起頭。法雷爾看他半晌沒有回應,低下頭吃他的馬鈴薯。要是在派對上,柯林斯就能一口喝完手裡的酒,找個理由開溜。但現下他面前堆了滿桌食物,只得和法雷爾同樣低頭開吃。他吃得很快,法雷爾吃得更快,連茶也沒喝完就要起身。柯林斯忍不住抱怨一句,「英格蘭人。」

聽見這短促喊名的法雷爾停下動作,眉毛微微抬起又塌下。他搖晃一下腦袋,拿起桌上半熱不冷的茶,輕敲一下柯林斯茶杯杯緣。「祝你有美好的一天。蘇格蘭男孩。」他說,以握啤酒杯的手勢舉起搪瓷茶杯一飲而盡。

那天下午,柯林斯又在停機棚外遇見法雷爾。他蹲在地上,懷裡抱著一隻狗。幾個穿著全套藍色制服的飛行員與幾名地面人員從停機棚走出來,朝站在草坪上的新兵打了個招呼。「昨天從布萊茲諾頓調來的?」那個帽子有些偏斜的飛行員問。他的名字是寇克斯。不久後柯林斯會發現他的姐姐兩年前嫁到蘇格蘭,距離他家鄉不過三十分鐘車程。

柯林斯點點頭。眼神不自覺又飄到法雷爾身上。他動作一點沒變,只又把頭垂了下去。寇克斯在他背後低聲抱怨新兵不懂自報分隊與姓名的基本禮節。法雷爾扭過頭,「柯林斯。他叫柯林斯。」他看了眼同個分隊的柯林斯,又把頭轉了回去,手上摸狗的動作沒停過,「昨天調來的分隊不是只有一個嗎?」

寇克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貝蒙特抬起手肘,在柯林斯背後撞了一下,力道不算小。「這小子和你同個名字,柯林斯。」貝蒙特笑起來,露出一顆突出的虎牙,「這可怎麼辦是好。」

年長的柯林斯是個身高不足五呎六吋,臉型削瘦,有著一頭棕色捲髮、與一雙容易緊張的棕色眼睛的飛行員。沒有人會認為他們兩個是親戚。但他還是開口問,「你是哪兒來的?」

柯林斯誠實回答。他方才在餐廳沒向法雷爾提到自己家鄉,自然不能再期望他來解圍。但他終究還是解了圍,以一種柯林斯寧願不要的方式。法雷爾靜靜聽了同隊飛行員奚弄他們的柯林斯一會兒,就在年輕的柯林斯準備就此悄身離開時,他開口道,「我就叫他可可。」

他身後的飛行員們大笑出聲。柯林斯一頭霧水。法雷爾懷裡的狗吠了兩聲,伸出舌頭舔他的臉。柯林斯是兩天後才知道法雷爾的狗也叫可可。

嚴格說來,可可不是法雷爾的狗。只是在他之前,沒有人把這條皇家空軍廚房養大的狗帶回過房間。他解釋,他在老家也養狗,也讓她睡在床邊。他覺得狗能立刻察知一個人與狗親近的經驗,或許是從他們的動作、眼神、氣味等因素,又或許只是一種直覺。一種立辨敵我的生物本能。從這個面向來說,做一名戰鬥機飛行員,有很多可以和狗學習的地方。

狗和飛機。這是兩個可以讓法雷爾侃侃而談的主題。柯林斯與法雷爾的首次社交經驗不是特別亮眼。他只是隨口提起這隻古代牧羊犬,法雷爾的反應幾乎可說是讓他瞠目結舌。或許他因訝異而圓睜的雙眼,被法雷爾解讀為同一份對狗的熱情。但飛機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是個陽光明淨、跑道剛清完雪的冬季早晨。新一批噴火戰鬥機停在停機坪上。那是柯林斯所屬中隊的新飛機。他知道他們是幸運的一群,幾周內從哈佛T6轉戰超級馬林噴火。他和詹姆斯按捺不住地隔著跑道欣賞自己即將跳上的戰鬥機,像兩個迎接耶誕節早晨的小男孩。他們距離小男孩的年齡也確實還不算遠。

不遠處的營房外,穿著飛行員皮外套與深藍色長褲的貝蒙特背倚著牆,從唇間取下香菸大聲地說,「你為什麼不上去表演表演呢,法雷爾?讓那批新兵瞧瞧他們的新飛機能搞些什麼把戲?」

他們並沒看見法雷爾,也沒看見他是何時爬進飛機,下一分鐘就聽見引擎轟隆作響。法雷爾在空中進行了整整四十分鐘的特技飛行。當天雲層高度超過四千英尺,高空連續翻滾清晰可見。他的桶滾速度緩慢,當他維持那樣的速度進行英麥曼迴旋時,幾乎令人想吐。柯林斯感覺頭暈目眩,卻無法移開雙眼。直到法雷爾悠然降落地面,他才注意到其他人也和他一樣。

幾個小時後,就輪到他們上場了。柯林斯在駕駛艙內拉上座艙罩,循序進行起飛前的確認。他左手按在節流閥上,腦中倏地想到法雷爾或許也將在地面上看他飛行。他雙手開始顫抖。先是右手,他伸出左手去抓右手,於是左手也跟著抖起來。雙倍的抖。

他聽見引擎啟動的聲音,不是他的。柯林斯伸出手指扳下發動器外扣,卻只是在上頭戳個不停。他索性以拇指抓住整個外扣,將它拔了開來。他還是能飛。一種模糊的直覺告訴他,一旦到空中就沒事了。他已有超過一百五十小時的飛行時數,從沒發生過這種事。他解開降落傘扣環,推開座艙罩,氣急敗壞地跳出駕駛艙。

他一路朝跑道底端走,背後傳來超級馬林引擎逐漸升空遠離的聲音,完全蓋住他胸中心跳與喉間喘息聲。柯林斯摘掉雙手手套塞進外套口袋,試了兩次。一隻手套掉落地面。法雷爾替他撿了起來。

有人在背後喚他可可,叫得很大聲。柯林斯裝作沒聽見,一股腦地向前走。法雷爾跟在他身邊。事實上,法雷爾從未喚過他可可。因為他從未主動叫過柯林斯,他只會那樣叫那隻狗。

「柯林斯。」法雷爾又喊了一次,到第三次時柯林斯才勉強轉過頭面向他。年輕飛行員雙眼有些發紅,雙頰在直射的日光下顯得蒼白。年長的那個神情自若,近乎有些無辜地問,「你說你是奧克斯頓來的,是嗎?」

柯林斯抿起嘴唇。無論是或不是,他不知道法雷爾什麼時候開始關心這事,也不知道這事究竟和他有什麼關係。但體內累積二十年的英式禮數自動地出賣了他,他張開嘴吐出一個「是的」。至少他沒有任由這套自動模式丟出下一個問題,接續這段對話。即使他確實不知道法雷爾的家鄉在哪兒。

「哦。從沒去過。」法雷爾不快不慢地走在他身旁,手裡翻弄著柯林斯的左手手套,又轉過頭看他,「那不是在海邊,是嗎?」

「不。」他又說了一次,這一次更加堅決、音量也更大一些,「不。」

「好的,好的。」法雷爾抬起雙手,識相地閉上嘴,只有一會兒。他們已經走到營區邊緣,靠近樹叢的區域。柯林斯試著放鬆雙拳裡緊握著的羞恥與困惑,重新找回手指的觸感。它們感覺聽話了一點,但他的感覺並沒有因此好上一些。「你騎腳踏車嗎?」法雷爾問,「我是說,像是小時候?」

柯林斯抬起頭,真正地面向法雷爾,一臉不可置信。法雷爾一手握住手套,另一隻手在伸直手臂時也張開手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敢打賭。但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學會的嗎?你有哥哥?他會扶著你?我敢說你是那種一跨上坐墊就無師自通的小鬼,我沒猜錯?」

柯林斯抬起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他不是那種跨上坐墊就無師自通的小鬼,但也差不多了。他摔倒一次,在鵝卵石路面上。第二次他把車子拉到平地,就沒再摔過了。他從沒細想過這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在這窘迫的時刻如此鮮明地回憶起家鄉街道十幾年前的景色。他說,「我記得。」

「告訴我。」

柯林斯張開嘴,才發現他忘了。他以為自己記得,但流過他腦中的只是一種感覺,無法訴諸言語。他該如何描述家鄉冰冷而乾淨的空氣?牛奶車拉過門前街道的叮叮聲?當他首次以非步行的速度前進時,因緊繃而放大的感知將雲朵在斑駁廠房牆面打下的淡淡陰影也都盡收眼底,並在視角邊緣快速扭曲。他越是奮力回憶,似乎就越是散落。但法雷爾的雙眼死盯著他,柯林斯猶疑地吐出幾個字,「就是有天,我踩下踏板……」

「這就是了!」法雷爾猛地抓住他雙肩,像是被咒語驚醒的一座石像那樣用他堅硬的胳膊逮住眼前的人類,那雙瞪大的雙眼是唯一讓柯林斯沒有往後跳開的原因。

「記得這個感覺,好嗎?你剛想起的這個感覺。以後無論在哪兒,在天上,在砲台,在槍口後頭。你要推動油門前就想起這個感覺,你要扣下扳機前就想起這個感覺。你知道我的意思嗎?這種你可以控制一切,一切在你掌握之中的感覺。」法雷爾放開僵硬的柯林斯,把他的手套塞回他手裡。轉身離開時順手在他背後一拍,「下次手不聽使喚時,試試看。」

他聽過一些傳言。關於這個基地,關於歐洲的戰事,還有關於法雷爾的。柯林斯沒和法雷爾一起飛過,但他們說他在空中像個紳士,在地上像個混帳。柯林斯以為應該要是相反的情況。他們還說,他其實是克蘭威爾的畢業生,但直到戰爭爆發才正式入伍。這大概解釋了他比同期精良的飛行技巧,還有他從未透露的真實年齡。

似乎沒人知道法雷爾究竟幾歲,只知道不會是十八、九歲的年紀。看上去就不是。說他不願透露不太公允。就柯林斯所知,沒人當面問過他,至少在他的中隊裡頭沒有。某天他們走回休息室時,另一支中隊已經在那兒。他們剛執行完一輪偵察任務,不久後就要轉移基地。柯林斯認為這是個值得把握的機會。

法雷爾坐在離暖爐最遠的一張木椅上,一如往常地與他的隊友們保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他彎起右膝,還沾點雪片的長靴放在左大腿上。一手握著一個安在右膝上的白色茶杯,另一隻手不意外地摸著躺在他椅旁的長毛狗。柯林斯搬了張椅子坐到他身邊,和他一同看了一會兒爐火,然後開口說,「你為什麼叫我可可?」

躺在地上的可可抬起屁股,朝椅子底下鑽。法雷爾動也不動,像是一座想起了自己身分位置的石像。這不算是狗的話題,與飛機更沒關係。柯林斯自覺沒趣,想起身去打桌球算了。可可從他這頭的椅下探出身,他順手抓了抓她蓬鬆的後頸。

「她喜歡你。」法雷爾以那種吐出過往三天來第一句話的低沉嗓音說,「也許你多陪陪她。我們明早離開。」

「你怎麼不乾脆帶她走?」柯林斯說。法雷爾沒回答,說不準是在認真思考這項可能性。柯林斯不知道羅奇福德的廚房有沒有養狗。但依照法雷爾頑固的程度,就算沒有,他八成也能找出一隻來養。也許他根本沒讓狗睡在地上,而是睡在床上。想到法雷爾與可可相偎入睡的模樣,讓柯林斯覺得很好笑,又覺得是完全可以想像的。

另一支中隊移師後的那個周末,柯林斯沒跟著厄文他們上倫敦。他開著自己的噴火在空中練習滾翻與迴旋。他一向喜歡翻身得快一點,但今天他試著慢慢來。在空中沒有其他飛機得注意時,飛行是一項美好的體驗,幾乎令人感傷。也許戰爭結束後,他可以做一個民航機師。也許貝尼恩肯偷偷讓他回來,開幾分鐘的噴火。在晚上也行。但這寶貝不是什麼能悄悄帶出門,再悄悄帶回家的伴侶。她的聲音可大了。

他把自己的飛機操到近乎沒油,才肯降落地面。這幾周日照時間顯著延長,今天在夕陽時分拖得很長。可可在停機棚外難得地朝他吠。柯林斯脫掉頭罩,朝這隻近來有些寂寞的狗步去,看見法雷爾拿著可可的碗從停機棚裡走出來。

他先認出法雷爾走路的模樣,才認出他的臉。像是柯林斯先抬起了一側眉毛,才想到法雷爾下一秒鐘說出口的事。「飛得很好。」法雷爾說。他把狗碗放在地上,蹲下身看著可可喝水。

「才不是。」他說。感覺自己沒有面罩保護的臉龐在夕陽下發熱。

「好吧。沒錯,飛得很差。」法雷爾抬起頭,誇張地擠眉弄眼評論,又立刻換上一個認真的表情,「不。沒開玩笑。挪威開戰了。」

柯林斯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這不太可能是十一大隊的任務範圍,但這種事不是他們說了算。他不是軍校出身,而是戰爭前夕緊急拼湊的訓練計畫打造的產品之一。意料之外的碰面,以及法雷爾在越來越黯淡的日色下變得模糊的臉孔,讓柯林斯壯膽地首度刺探了對方的私事,「你是怎麼退役的?」

在一小段距離外,柯林斯仍能看見法雷爾的肩膀微微拱了起來。像是他使力地深吸一口氣,或是收緊了上臂肌肉。八成是揍了不該揍的人,像是口無遮攔的蘇格蘭新兵。當法雷爾站起來時,柯林斯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想要喝一杯。」法雷爾揉了揉眼睛,然後是他的鼻子。在初春的冷冽空氣裡,他只穿著一件淺色襯衫。褲腳一邊塞進靴子裡,一邊沒有。當他邁開步伐時,柯林斯沉默地跟在他後頭,可可則跟在柯林斯後頭。

在酒吧裡,他們其實沒說什麼。至少在柯林斯記憶中是如此。法雷爾說了更多關於狗的事,柯林斯對能夠忍受這一切的自己感到自豪,又或許只是白蘭地的功勞。他不該喝得太多,但德軍也不該入侵挪威與丹麥。他知道法雷爾指的是什麼。遠征軍的弟兄情況不太妙,其中不知多少是像柯林斯這樣的年輕飛行員。他不知道的是他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還在這裡。法雷爾給他點了一杯茶,柯林斯睜大眼睛看他,然後衝進廁所裡,乾嘔好一陣子吐不出東西。

不出兩周,柯林斯也調往羅奇福德。這消息比起驚訝,更多的是焦躁。這期間法雷爾沒再回霍恩徹奇。又或者他有,只是柯林斯沒遇見他。他看見柯林斯沒有半點意外,也不應該有。法雷爾一臉疲憊,整個中隊都這個樣。飛行員減少的速度太快了,誰都說不準自己就是下一個。

這不只是戰鬥上的意義。戰爭消耗軍人的方式絕不僅在射進機身肉體的炮火。它鼓動著你,折磨著你。讓每一個人感覺到自己是某個更為龐大的東西的一部份,卻不能夠改變它的未來與過去。一個人擁有的只有現下。一個個獨立經歷、顛簸錯失且永不復返的現下。

柯林斯與他的新小隊執行了幾次晴空下的巡邏任務。某次返航後,坎菲德對他說,柯林斯要做他的二號機,即時生效。看見他的表情,坎菲德趕緊澄清柯林斯沒事,年長的那個。詹姆斯已經知道他改飛柯林斯的二號機,另一個柯林斯來飛一號機的位置。他的新小隊長笑一笑,「這真混亂,不是嗎?但我不會叫你可可。法雷爾說你不喜歡。」

柯林斯忍不到下次任務,他甚至沒把手套與頭罩完全脫掉,就在配置簡單的衛星基地裡找到了法雷爾。他坐在休息小屋面向樹叢的那一側,用一柄軍用小刀在削一個飛機模型的側翼。他看了柯林斯一眼,目光又回到手上的活兒。

這幾乎像是一場長戰了。柯林斯脫掉頭上的頭罩,然後是右手的手套。他在法雷爾身旁坐下,把左手手套留到此刻才脫。法雷爾繼續用刀面小心地推過飛機的雙翼。每下一刀,他就用拇指去摸一下新露出的木頭表面。柯林斯看出那是一架還沒上色的斯圖卡轟炸機。如果法雷爾準備要為它塗上黑色十字的話。

「我上個月滿三十歲,佛蒂斯二號。」法雷爾開口說,語調幾乎可以算上愉悅了。

柯林斯等了一會兒,等不到法雷爾的下一句話,或至少是一個正眼。他順著法雷爾目光看向那架小轟炸機,露出一個不知該喜該怒的微笑,「這是怎麼回事,佛蒂斯一號?」

「你問我的。上次在酒吧,你喝醉以後……」

「我並沒有那麼醉。」柯林斯反擊,「那也不是我唯一的問題。」

法雷爾又沉默了一陣。柯林斯耐心地等著他把左翼削到不能再薄,在他的手指為飛機翻身,把刀鋒放到右翼上時輕嘆了一口氣。法雷爾把模型塞進握著刀的右手掌裡,抬起左手抓了抓眉毛。「這樣比較好。」他含糊地說,整個身體跟著手臂動作瑟縮了一下,「有我看著你。」

「為什麼你看著我比較好?」柯林斯不意外地沒有獲得回應,他又說,「你覺得我飛得不好。」

「我沒那麼說。」

「你有。」

「那是……」法雷爾的手改去抓自己的嘴唇,另一隻手把模型與小刀放在地上。他猛地爬起身,又被柯林斯拉回草地上來。柯林斯雙手捧住他的臉,唇舌並用地吻著法雷爾。不僅是那張嘴,幾乎是整張臉了。這都是法雷爾掙扎的關係。但他沒用拳頭揍眼前的年輕男孩。依照法雷爾臂膀上的肌肉大小,這一點閃避的力度算不上是反對,柯林斯也就更用力地去咬他的嘴唇。

法雷爾好一陣子才回吻他,少說也有五秒鐘。這在空戰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在法雷爾唇上更長。他厚實的手掌壓在柯林斯後腦,抓著他的金髮,把這男孩往自己嘴上按。年輕的飛行員幾乎要無暇呼吸了。除了呼吸,柯林斯還感覺到另一股勃發的慾望,他自然地伸手往法雷爾的腿間按。

「噢、噢,等等,等等,」法雷爾抓住他不安分的手,另一隻手扶在柯林斯的後頸。他還沒吻夠那張嘴,但這張嘴有些話得說。「現在不行,現在不行。」

年輕的飛行員有點失望,但還算滿意這個回答。他也聽見了其他飛行員靠近的交談聲。那突然像是另一個世界。充滿焦慮的等待,偷閒的取樂,難以坦承的交心,一個他們無比熟悉、但並不因此別具安慰的世界。法雷爾把柯林斯的頭罩與手套塞回對方懷裡,急匆匆地為他整理了一下不比平常更亂的頭髮與襯衫領口。「回屋裡去。」法雷爾在他的腰側輕捏了一下,柯林斯則在他側過頭看向停機坪時,趁機在他耳後吻了一口。

失去法雷爾的頭幾周,柯林斯無法回想他們共度的種種。無論是他們初識的客套來回,或是幾場特別熱情的性愛。那會把他壓垮。更符合物理定律的說法應該是墜落,不管這聽來有多麼老套。這像是被抽掉腳下的地面,或是眼前的螺旋槳戛然而止。只在此時你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有多麼沉重,以及你失去的是一份多麼輕盈、結實的力量,將你無意識地托起。

法雷爾希望他們到外頭再搞,也許是倫敦。當他們沒穿制服,沒被同袍環繞時。柯林斯蹲在他身前,扯開他的長褲腰帶時,年長的飛行員依然在咕噥著,「別在基地,我說了別在基地。」柯林斯已經看透了法雷爾的欲拒還迎,或者是懶得再去理他的嘴上說詞。他甚至沒把整根陰莖從底褲裡掏出來,就張嘴含進了半截。

含住另一個男人的小兄弟不是什麼特別令人欣喜的體驗,柯林斯享受的是法雷爾的反應。零件儲藏室離營房有段距離,最早的巡邏班次距今至少還有四個小時。他縱然心急,至少還有物色時間地點的理智。但在基地裡偷情似乎已是他年長對象所能忍受的極限,或者不是。法雷爾喉頭發出低沉呻吟,一手握住自己陰莖底部,不讓柯林斯吃得更深。在年輕飛行員不滿地抬起頭時,他再度哀求,「別這樣。後天,後天就有空檔……」

柯林斯讓他去說,低頭專心照顧他已經含在嘴裡的這一部分,雙手也殷勤地按摩著下方的囊袋。法雷爾到最後都沒鬆手。柯林斯半覺得好笑,一半覺得他畢竟是有點了解這個男人的。他雙唇緊貼著法雷爾的手指,舌面搓弄著龜頭下方的敏感帶,滿意地聽見法雷爾在高潮中拔高的氣音。他等到法雷爾的身體完全放鬆下來,才緩慢地鬆開嘴,讓那些沒射進喉嚨的精液留在嘴裡,就著這些液體和他接吻。

當佛蒂斯二號首次在自己的耳機裡聽見一號來訊時,他走了幾秒鐘的神。想起那段在地上是紳士、在空中是混帳的形容,又或者是相反過來?柯林斯一時忘記是誰對他說的這段話。更可能的情況是沒有人這麼對他說過,他只是偶然聽見某段對話。任何人在任何時候講到法雷爾的名字,都會讓柯林斯豎起耳朵。

所以,他到底注意他多久了?在柯林斯成功說服法雷爾在基地裡某些連他們自己都沒去過的地方撫慰一下彼此後,他們第二度躲進小禮拜堂懺悔室的那個夜晚,法雷爾回答,「差不多是從第一眼看見你開始。」

坐在地上的柯林斯用膝蓋在他腰上撞了一下,法雷爾將他的整條腿抱起來吻。柯林斯知道他又想逃避問題,便把雙腿夾緊,叫他動彈不得。法雷爾好氣又好笑地說,「你要把我夾得瘀青了。這痕跡可不是這麼好解釋過去。」

其實法雷爾想要的話,隨時可以用蠻力壓過年輕男孩的氣力。這是柯林斯在他們首次插入性愛時發現的事實。在此之前,他知道法雷爾體格比他壯上一圈,但自認也不是什麼纖弱的男人。更別說他還比法雷爾高了幾吋。

一開始是他鬆懈。柯林斯期待了很久。嚴格說來是兩天,但事實上比這長得多。他還沒轉過身,壓後關門的法雷爾就從背後抱住了他。抱得很緊。柯林斯幾乎可以說,法雷爾直到射精結束才完全放開了他。他起初對法雷爾對自己抱持的熱情感覺興奮。他在粗野中勉力展現的溫柔,也令柯林斯有些迷茫。但在法雷爾把手指塞進他後穴時,柯林斯是真心、全力地掙扎過一陣。他使力的姿勢不佳,而且剛射過一次,這是法雷爾安慰他的藉口。但柯林斯連基本防身招式都用上,卻還是被法雷爾壓制在床上,也是不爭的事實。等到法雷爾扶著陰莖來操他時,柯林斯已經完全放棄了。更可惡的是,法雷爾還抵在穴口,遲遲不肯插入。逼得柯林斯主動張開雙腿,他才順從就範。

事後,法雷爾躺回床上,大手愛撫著柯林斯的後頸、後背與後腰,他所有願意露出來的部分。年輕飛行員維持著趴臥的姿勢,整個臉埋在毫無彈性的枕頭裡。好一陣子,他才抬起頭恨恨地說,「第一次該是我操你。」

法雷爾笑出聲,「給年長的那個留點面子不行嗎?」

柯林斯知道法雷爾是報復他前天硬要給他口交。他想說這行為太過幼稚,一點沒有年長的風度。又覺得法雷爾這一面有什麼說不出的可愛,像是他抱著狗的模樣。柯林斯脫口問,「為什麼是可可?」

這問題沒頭沒尾。法雷爾撫摸著他微冷身體的手沒停過。像在摸狗,柯林斯心想。他沒來的及細想這念頭,法雷爾將他摟入懷中,用豐厚的唇親他的眼皮,兩邊各親一下。「因為眼睛。」法雷爾說。他聲音低實,滿含慾念,柯林斯這才發現這是他們進房後首度這樣深視彼此。

「她的眼睛是棕色。我的是藍色。」

「我知道。」法雷爾又笑了。柯林斯覺得他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他又要硬了。「你的眼睛……你看我的模樣,就像是完全看透了我。吃定了我。」法雷爾停下不說了。柯林斯用這雙眼睛繼續看他,用目光描繪著年長飛行員臉部的輪廓。他眼角難以察覺的細紋,眉毛底下的小傷疤,蓋住鼻頭的一層薄汗,以及忍不住令人想吻的嘴唇。他順從自己的欲望吻了上去,聽見法雷爾輕聲、但同樣含糊地在接吻的空隙間說,「你一眼就看出我愛你。是你的眼睛告訴我這件事。當時一切都太遲了。」



柯林斯在夢魘中驚醒,以為自己躺在宿舍的窄床上,或是休息室的長椅上。他過去總羨慕法雷爾能在休息室打嗑睡。在那樣的空間他可睡不著。後來他才知道,累夠時哪裡都能睡。

七月開始的這場戰役讓每個人都累得夠本。一天四次、五次出擊。每一次都是實打實地與數不清的敵機對戰。太多次柯林斯不知道該先攻擊轟炸機,還是先攻擊戰鬥機。他如今是小隊長了。畢竟,佛蒂斯小隊長犧牲,一號機下落不明,他得替自己做決定。否則,就是敵機為你做決定。

有幾次飛機落地後,他直接在駕駛艙裡垂頭睡去。地面人員體恤他,把他與噴火推到陽光照不到的角落,他驚得手指按下機槍發射鈕。等待出動的時間變得比出動更難熬。一旦鈴響,至少有個方向可以跑動,至少有個目標可以射擊。等待時你無處可去,就連夢境也不自由。他反覆地在淺眠的夢裡與法雷爾一同飛行,看見他總飛在自己上方,作為敵機俯衝攻擊的更佳目標。如果他抗議,法雷爾就拿軍階來壓他。

法雷爾想保護他,但柯林斯沒有他保護也撐到了現在。就一個在敦克爾克首度與德軍交鋒的新進飛行員來說,他的表現算是很不錯。他只又被擊落一次,這次在英國本土上空。他太晚打開降落傘,摔得意識不清。鄰近農舍的一戶人家把他帶回家裡照顧了幾個小時,隔天早上才回到基地。

那家裡有個女兒,叫做芬妮。蘇格蘭人可不會給女兒取這種名字。在柯林斯半睡半醒時,她拿著一塊毛巾給他擦手和臉,用沾水的棉花棒抹他的嘴唇。如果他有妹妹,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如果他去娶一個妻子,大概也像是這種感覺。

在他終於幹到法雷爾的那天晚上,柯林斯心滿意足地躺在他年長的情人身上,讓他厚實的臂膀摟著自己。他們得在幾個小時內回到基地,準備清晨飛往敦克爾克。他埋在法雷爾頸窩裡,咕噥地抱怨,「敦克爾克好遠。若我們沒油就得夾著尾巴飛回來,德國人會以為我們是膽小。」

法雷爾像第一次操他時那樣愛撫著柯林斯的背部,「膽小也沒什麼不好的。」

他不是真的這麼想,只是如此安慰他年輕的戀人。柯林斯享受了一會兒事後的溫存,一點也不想移動身體。在法雷爾以為他睡著時,柯林斯突然說,「你戰後要做什麼?」

法雷爾沒說話。柯林斯在他胸膛上撐起上身,用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法雷爾沒幾下就認輸了。柯林斯翻過身,用一手撐著頭看他無奈地皺起的臉,另一隻手在法雷爾下腹部遊走。

「我可以為你留在英格蘭。」年輕男孩說,「如果你留在空軍,我就去開民航機。我沒辦法想像天空裡沒有你。或是只有你,沒有我。」

法雷爾試著去捉柯林斯挑逗的手,但沒抓著。他說,「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麼沒進皇家空軍。」

法雷爾沒親口說過那段過去,但在剛結束一輪性事以後,裝做不知道顯然是行不通的。柯林斯說,「但你進來了。」

「對,去年九月。」法雷爾按住柯林斯撫弄著自己大腿根部的手,但又被他抽了開來,「你這調皮鬼。」柯林斯不再逗弄他,把手蓋在法雷爾的胸膛。法雷爾的手蓋在他的手上。

「柯林斯。」他喊他。即使在獨處時,即使他們在彼此身體裡時,法雷爾也總是喊他的姓。他不想養成喊他名字的習慣,以免在戰事急迫時脫口而出。但他有幾百種喊他姓氏的方式,現在這一種屬於最親暱的那種之一。「我知道他們在和平時期是怎麼對我……對我們。這不能冒險。」

「我們可能明天就會死。你現在和我說你不冒險。」

法雷爾的臉皺得更深了。他再度含糊不清的咕噥起來,「這不一樣。」

「就像你沒有一對乳房,而我沒有陰道的不一樣。」柯林斯把手從法雷爾手裡抽出來,轉過身坐在床沿。這間位於倫敦酒吧頂樓的小房間既濕又冷,一扇窗戶關不緊,另一扇窗戶打不開。他不想和法雷爾生氣,尤其是在他們難得獨處的時候。是他不該提起這話題。他說的沒錯,他們確實可能明天會死。就算明天沒死,還有後天。他沒要求承諾,他實事求是的情人卻連說些好聽話也不肯。

法雷爾沒讓他等太久。他仍戴著腕錶的手環抱住對方,示好地吻那白皙的後頸。柯林斯看見錶面上的時間,原本就不存在的怒氣也不想再偽裝。他轉回身,將雙腿扣在法雷爾腰上,閉著眼睛深吻他。當他們的嘴唇分開時,柯林斯說,「我們還有一點時間,不是嗎?」

法雷爾笑一笑,將他抱起來放回床上。兩個禮拜後,當柯林斯接受了法雷爾不在這裡的事實,他會短暫想起這個晚上。當時他不知道法雷爾準備做些什麼,但感覺無論他作什麼,自己都可以承受。他全然地相信這個男人,而且願意與他共度往後的人生。無論那是一天,十年,或者只有一秒鐘。

法雷爾以朝聖者的姿態跪坐在他大腿上,虔誠地在柯林斯胸前留下又舔又吻的紅色痕跡。他盡力照顧到所有飛行員制服能蓋住的位置,這可是一塊不小的面積。他花了一段時間才進展到肚臍上方,此時柯林斯已經完全勃起了。他握住揉了幾下,移動身體往下爬,以留下吻痕的那種方式吸弄手裡的性器。

柯林斯猛地睜開雙眼,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他難以抑制地小幅度挺動著腰部。法雷爾也不阻止他,只把他的陰莖握得很緊。當他吸到陰囊時,柯林斯感覺眼冒金星,腦中無力地想著,別吸那兒,天啊,別吸那兒……他幾乎聽見法雷爾在輕笑。他給了柯林斯兩秒鐘做好心理準備,然後加重力度地吸咬住他陰莖上最敏感的位置。

「法瑞!操,」柯林斯彎起身,雙手抓住法雷爾微濕的頭髮,「停,停,我想要……」

法雷爾聽話地鬆開了嘴,只用舌頭依依不捨地舔弄著手裡冒出前列腺液的腫脹器官,等柯林斯好好喘上幾口氣。年輕飛行員眨動他金色的睫毛,那雙法雷爾一向難以拒絕的藍色眼睛有些散漫、朦朧,「我想要進去。」

年長的飛行員挑了挑眉。他該知道這男孩必會食髓知味,但他自己不也是這個樣子。他沉默地換了個姿勢,讓柯林斯從後頭抱著自己。他預期柯林斯會直接進來,後方卻先感到一次噴息,然後是一塊濕軟的舌頭。

「操,柯林斯……」法雷爾試著掙扎,這次換他被扣得很緊。柯林斯故意在他後方的入口啵聲吻了一下,繼續用舌尖頂弄那不久前被自己撐開的小孔。他沒這麼做過,也不確定法雷爾能不能感到舒服。但他總得找個方式叫他求饒。

法雷爾過了一會兒才理會過來。他不再抓緊柯林斯環在自己大腿上的手,改移到床墊上抵好位置,閉緊雙眼說,「進來吧,別舔了。你進來吧。」

這不算是求饒,是法雷爾微微顫抖的聲線讓柯林斯決定讓步。他戴上套子,頂回法雷爾體內。沒過幾分鐘,他發現自己比想像得更無餘裕。他加快了節奏,一隻手胡亂地去抓法雷爾硬挺的陰莖。射精後,柯林斯再度趴倒在法雷爾身上,感受著他稍遲的高潮帶來的內壁緊縮。

他們得趕緊清理一下,身體、房間與衣物都是。四十分鐘內,他們得煥然一新地離開這個房間。八個小時內,他們得飛越英吉利海峽上空,與德國人來場硬戰。柯林斯抓起法雷爾手上的錶看了一眼,然後沉沉睡去。

他再度醒來時是一片黑暗。柯林斯突然緊張起來。他試著起身,腹部傳來一陣撕裂的疼痛,他又倒回床墊上。他做夢了,卻想不起夢了什麼。又或者現下才是夢境,真實的他躺在詹姆斯鄰床,躺在芬妮纖細的手腕底下,躺在法雷爾懷裡。他只要醒過來就知道自己身處哪個現實裡頭。柯林斯奮力扭動身體,像兒時在夢中追逐野兔那樣摔下床去。

這很痛,但不如他預期得痛。他躺在地上恐慌了幾分鐘,直到幾雙手出現,將他搬回床上。這不對勁。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說話,他支離破碎地聽懂了對方的意思,只能使勁點頭。他們又離開了。但在離開前為他開了一盞床頭燈。光線不強,但足以將白色帶回他孤獨的世界中。

柯林斯希望他們是去拿麻醉藥,因為他的身體再度開始劇烈作痛,就連眼角的白光也令他猛眨眼。每眨一下,就溢出更多淚水。他受夠了疼痛,受夠了孤獨,受夠了無計可施的無力感。他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個蘇格蘭的鄉下男孩。他有多久沒回家了?他為什麼要說自己願意留在英格蘭?他深陷愛中時總管不住自己的嘴,即使從軍也改不掉這個毛病。誰會對認識不過幾個月的人說這種話?

他緊閉雙眼。這雙被愛過、被吻過的雙眼,現在看不見任何東西。他握過戰機操縱桿,愛撫過熱燙性器的雙手,與曾經覆滿麻癢吻痕的胸膛裹滿繃帶。法雷爾曾說愛他筆直、修長而精實的雙腿,柯林斯沒有去碰,但可能也是不在了。

沒有人知道佛蒂斯一號上哪兒去了。沒有人知道法雷爾為什麼沒有回來。柯林斯不讓自己這麼想,但如今一切都沒有必要了。他曾說他願意與法雷爾共度每一秒鐘,那怕只有一秒鐘。他反悔了。他不要與法雷爾共度下半生,他只要他安然地回來。法雷爾想上哪都沒有關係。他不會追逐,不會探問,甚至不會偷偷地從遠處看他。不會是現在的他,不會是他們嘴上的未來。他會保護他。像是他們保護著英國。不論這代表什麼樣的代價。

一隻手隔著繃帶握住了柯林斯的左手。不是平常為他注射麻醉的那雙手,卻具有一種類似的神奇效用。他的耳鳴已緩和很多,但無法確定對方有沒有說話。他希望這是法雷爾,因為他說話總是那麼低沉、含糊,只在耳畔聽得清晰。他在心中向神祈求,向國王祈求,向他一再死裡逃生的命運祈求這是法雷爾。而且法雷爾能夠了解他的一切想法。他會了解他的二號機不想再見到他,也會了解這句句不是真話。他會了解他年僅二十歲的蘇格蘭男孩還沒與世界妥協,也還沒有放棄人生。

柯林斯的手又開始顫抖了。他伸出右手去抓左手,一手蓋在這隻手的手背上。三倍的抖。想想腳踏車,柯林斯想。想想虎蛾機。想想哈佛T6。想想噴火。想到他們的噴火戰機,他舒出一口氣。當他首次啟動噴火,飛上天空時,他想著自己以後就要做這個。當他與法雷爾一前一後飛越晶亮的海面,讓機腹滑過多佛的白色懸崖上方時,他確信這一刻再也不會消逝。沒有任何槍火、任何砲彈能將這混雜著驕傲、自由與希望的感受從他體內奪走。

柯林斯中尉的手停止了顫抖。那隻手悄然地從他的雙手中抽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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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1940年,皇家空軍飛行員平均年齡為20歲,捐軀者平均22歲。不列顛空戰間,噴火飛行員的平均戰鬥壽命為4周。

二戰時期,因人力短缺,英國政府大致包容軍中同性性行為。戰後,政府雇員體系引入反同性戀性向的審查制度。起訴男同性性行為案量在1961年攀至最高。受定罪者將被迫退伍,入獄或者接受化學去勢。同性性行為在1967年於英格蘭、威爾斯除罪化,但同志軍人被迫退伍的情況持續到19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