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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風】如你所願(四)

*預警見首篇。



「洛恩斯是有瑕疵的。」


被問及對於洛恩斯的了解時,安提茲除了想都不想就列出目前洛恩斯所有已知的規則外,還補上了這麼一句。

「每一顆洛恩斯都有不同程度的瑕疵,都存在失控的風險,過往經驗無法完全參照,即使只是在執行願望的程序中出現些微異常,都可能演變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洛恩斯以願望之石為基底構成,在煉製途中又出了差錯,雖仍擁有強大的力量,但同樣充滿了未知與不可預測性,許下的願望除非抵觸規則,否則洛恩斯便會為其實現,無論願望如何荒謬或違逆常規——不久前洛恩斯們的失控就是一個例證。

洛恩斯竟然會排拒主人的接觸、許願者沒意識到自己許了的願、也無法光靠口頭約束就取消願望——雖然有一部分是因為齊斯克和優利希的共感同時疊加,導致他們都不是完整主人的緣故,要不是有安提茲在,事情最後會怎麼收場還真的很難說。

或許優利希一行人會永遠留在器物世界,或許路森特會用愛利亞許願,又或許,洛恩斯會將所有人都拖入幻覺之中。

若說世界上有誰最了解洛恩斯,那不會是打造器物的匠師、歷代洛恩斯的主人,而是安提茲。

自從世界之牆出現那一天之後,追尋洛恩斯便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為此不惜粉身碎骨,耗費千年,長久下來,洛恩斯幾乎成為他的執念,他對洛恩斯理解之透徹,世上無人能及。

願望可以輕易取消,人心卻不行,慾望與人心的交會之處,往往浮現災禍。

絳風聽得專注,記下了目前洛恩斯已知的規則,他沒有向安提茲提起月退——「完美的」洛恩斯的事,也還沒完全弄懂洛恩斯的原理,但根據安提茲提供的資訊,一如他先前對月退說的一樣,願望之力確實不是該隨意動用的東西。

「我想,洛恩斯應該無法操作時間,頂多是干擾認知或模擬出類似的幻覺——大概是因為這樣,瑟羅家的小女兒才只能由器靈頂替,因為洛恩斯無法回到嬰兒斷氣前的時間。」

流雩也是這樣⋯⋯他的匠師終究沒有打造出能克服一切,完美實現願望的洛恩斯。

安提茲畢竟是武器,靈魂方面不是他擅長的領域,他和他姊姊也沒有熟悉到會談論這種話題,沒有想過在不違逆時間法則的情況下,還可以透過補捉靈魂來讓另一個人重生。

雖然、那也不會是原本的樣子。

沉月雖然能讓新生居民不斷重生,看起來和生前幾乎無異,但終究仍有其限制——其中一項就是靈魂不能受創,否則就真的死了,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另一個則是會受到執念的影響。

逝去之人本該忘卻過去,重新投入輪迴,是強烈的不甘讓沉月有機可趁,以執念作為他們存留的依憑,才能用另一種姿態繼續人生,一旦執念消失,新生居民自然也不復存在。

時間與因果的法則就連吸收了天柱之力的絳風都還沒參透,只知道妄圖隨意招回逝者一定會產生不可知的影響,這或許是在說:時間流轉之下,逝者要安息,而生者即使背負著過去,舉步為艱,茫然無措,在現實與夢境交會之處困頓,也要繼續向前——


『因爲那是逝者的願望。』


逝者渴求所愛之人能存續恆遠,喜樂、安平一如往昔,哪怕此後已無法親眼所見與陪伴。

種種難以名之的祈願,之於生者或許過於殘酷,卻也是心底最真摯的願望。

陽光明媚的午後,王族倒數第二任的首席祭司合起紙頁,以絳風的資質,他其實不需要老師教導,老師也無法教他他想知道的,但偶爾,忙碌的首席祭司仍然會假借和絳風談論一些古老智慧的名義,來關心這位生活封閉的天柱之子。

雖然遇見清嵐之後,絳風開朗了一點,但遠遠比不上同齡的孩子,朱衣不知道絳風眼中有著怎麼樣的世界,但至少年長的大人能給他一些他不知道需不需要的陪伴和答案。

這天朱衣一如往常地為絳風講課,不知怎麼地就談到了生死別離,他說到一半,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們迴沙未來的希望,從小看著絳風長大的祭司似乎很困擾,這不是光靠書本就能傳達的東西,而且他不希望絳風過早就體會到這種感覺。

他還年輕,還有很多其他值得去體會與享受的。

天柱近乎永生,能擁有同等壽限的,或許只有同樣繼承了天柱之力的冽崔與霽雨,但絳風對他們關心有餘,親近不足,這種事情也無法強求。

王族壽命百年,朱衣不是瞎了,也還沒老糊塗,他自然看得出來清嵐和絳風感情好——看看原本中規中矩,一絲不苟的絳風大人現在都會為了清嵐說謊求情了!

得知清嵐把人拐出去玩,回來絳風還受傷的時候,朱衣想在前任天柱墓前以死謝罪的心情都有了。

最初一番苦口婆心軟磨硬泡都沒把兩人分開後,朱衣最終還是放任兩個孩子玩在一起,只要別太過火,他一般不過問。

朱衣雖然日常操心徒弟,天天恨鐵不成鋼,整天要他認真讀書別帶壞絳風大人,但終究還是很高興一直以來總是溫和疏遠的天柱之子能夠真心地露出微笑。

自己養大的孩子自己知道,朱衣不擔心清嵐會辜負絳風⋯⋯雖然大逆不道,但朱衣心裡終究還是比較偏心清嵐,除了擔心清嵐離絳風太近,總有一天會受傷外,也憂慮兩人分別的那一天。

沒有意外的話,清嵐會接過他的位置,成為下一任首席祭司,侍奉天柱,朱衣現在已經慢慢把一些事情交給他去做了,在大事上清嵐還是操辦得有模有樣的,不至於掉鏈子,就是有時候處事和思考還不夠成熟。

不成熟可以磨練,清嵐還不到二十歲,還有很多成長空間,不是什麼大問題,清嵐總有一天可以成為獨當一面的首席祭司,令朱衣憂慮的,是絳風和清嵐作為「清嵐」之間的聯繫。

清嵐把絳風看得很重,反之亦然,付出的感情有同等的回報是值得慶幸的事,不是誰都能有這樣的幸運,但清嵐註定會先一步離絳風而去。

絳風能打開心扉的對象少之又少,清嵐現在是唯一一個,要是有一天他的笨蛋弟子不在了,眼前的孩子還能真心地笑嗎?


『天柱會比任何人都活得長久⋯⋯雖然不捨,但總有一天,絳風大人一定也會遇到的,或許到時候您就會明白這種心情了吧。』

『那樣的日子或許會很難熬,但我還是希望,即使到了那一天,您也能好好面對,不要過於難過地活下去。』


朱衣迎著絳風似懂非懂的眼神,糾結了許久,最後如此嘆息,年長睿智的祭司說這話的時候眉眼溫柔,語氣輕緩,看起來有些感傷與懷念,絳風不知道他想起了誰,或想起了什麼,但他一定,是有過很重要的人吧。


對不起,朱衣大人。


在眾人眼中,他一向是個學業優異的好學生,舉一能反三,基本上不用教第二次,他就能瞭若指掌,甚至還能無師自通,發明出許多新技能,但絳風想,生死這一門課,他還是沒有學得很好。

聆聽朱衣講課的當下,絳風還懵懵懂懂,以為那都將會是很久以後的事情,自己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練習沒有清嵐的日子——或許會不習慣,但他會試著去接受,四季遞嬗,生死輪迴,這些都是常態,他不會因一己之私欲而打亂常綱,迴沙還需要他去守護。

直到一朝禍臨,執妄千年。

安息日,王族滅族之際,清嵐將他鎖在房間裡,而他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目送他奔赴死局。

就算事到如今,他也仍然沒有完全放下。

沒有放下對迴沙人百感交織的厭惡、沒有放下對故人已逝的念想、沒有放下對王族消亡的痛心——

他多想倒回從前。


『大舅舅,你想許願嗎?』


當變成神器,以洛恩斯為載體的月退滿懷期待地如此問他時,絳風實在無法違心地說出「不想」兩個字。

不只是不忍掃外甥的興,也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很難毫不猶豫地拒絕這個誘惑。

他清晰地知道故友已逝,而今成為另一種模樣,往事盡忘,不認識他,卻又忍不住無比思念,有意無意間尋覓見過往痕跡。

絳風思念用辣椒做的餅乾、神殿裡的舞蹈、翹課來試圖把他拐出去玩的樣子、說想懶懶散散地活著⋯⋯

所以說啊,如果可以再見一面就好了。

如果可以活在有你的世界就好了。

清嵐⋯⋯

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可他最珍視之人早就在王族滅族那天,為了保護天柱、為了保護他而啟動了艾克里恩陣,冰封了整個王族領地。

銀白的霜鍍滿了所有領地內的一切,啟動大陣之人也成了一座千年不化的冰雕,比任何時候都還安穩沉靜地守在神殿的入口,杜絕著任何人邁入此地,打擾天柱的可能。而幾百年後,已經無畏於冰寒的絳風從封印室走出,可無論自己的祈願再怎麼真摯,無論花上多久等候,清嵐都不可能再給予他任何回應。

他們就這樣在時空交會處錯過。


「我曾經想拿洛恩斯復活流雩。」


或許是因為談起了洛恩斯,作為如今名義上洛恩斯的保管者,安提茲忽然說到。

洛恩斯如果單看外表,就是一顆美麗漂亮,但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的寶石,只有親身體會過的人,才會知道那看似單純漂亮的飾品,擁有的意義是什麼。

號稱能實現一切願望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每個人的人生或長或短,出身、年齡、性別、愛好、家庭⋯⋯都不一樣,卻一定都有所遺憾與期盼,而洛恩斯的出現,給了人們能得到當下沒有之物,填補心靈空洞的錯覺。

「我和流雩分別得非常突然,我們明明昨天還在談論她新製作出來的器物,還想提醒她出門的時候記得把安提勒斯帶上不要每次都把他放在家裡⋯⋯在煉器以外,她總是有點脫線。」

千年的神器視線飄向一旁的木盒,裡面有幾顆已經回收的洛恩斯,他語氣平淡地繼續說著他記憶中那個溫和無爭的身影。

「我很想再聽她說說話,就算她只會叫我去找個主人、叫我去跑腿買菜⋯⋯一開始是因為手邊沒有洛恩斯,後來是意識到洛恩斯有瑕疵,即使許願了,流雩也無法回來。」

已知的事實無法說服非理性的念想,即使體認到伊人已逝,不可能復返,他仍執著地想念著那個人、那段時光。

好像如此一來,就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找齊所有洛恩斯是她最後希望我為她做的事,但她其實沒跟我說過找到之後,要怎麼處理那些洛恩斯。」

「後來我想,或許流雩也預料到了尋找洛恩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會需要花上很久的時間⋯⋯那時候,她應該是看穿了我對於生活沒什麼目的,也沒什麼好奇。」

賦予他生命與意義的人不在了,如果不是流雩希望他去找回洛恩斯,也許他在那時候,就真的會直接把自己封印在某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但最近我開始覺得,現在的生活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我試著認主,流雩不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很少再去想如果可以用洛恩斯做點什麼。」

總是沒什麼表情,對自己情緒遲鈍的神器說到這裡,有些釋然地笑了,「我明白流雩不能復活、齊斯克遲早會死掉,洛恩斯大概也無法完全回收,但除了關注那些失去與無可避免的,其他也很重要。」

他追尋洛恩斯幾百年,為此傾盡一生亦在所不惜,卻沒有意識到,那天匠師開口說出的願望呈現的只是表象,並不是流雩真正希望他做的,安提茲直到很久以後才隱約領悟到這點。

「真的說起來,比起願望,給了我很多很美好,而且我從來都沒想過的體驗的,其實是流雩。即使她是不在以後,也依然如此。」

安提茲放低了聲音,像是在呢喃給自己聽似地,「活得久了,好像還是會發生點好事。」

譬如找到了一個他認可的主人,譬如還有機會再見安提勒斯一面。

逝者已逝,也許不一定能坦然接受,但遺留之人終究會承接逝者的心意,將之記憶,不是因為有其束縛力,而是出於真心的愛與思念。

那些未竟的故事、最後留下的心願,都將在心中沉澱成一道無形的河流,日復一日,讓遺存的、沒能好好宣之於口的願望緩緩地推著他們向前走。

「……你能這麼想,那很好。」

聽完安提茲這一番近乎告白的言論,絳風眨了眨眼睛,輕輕地說。

也許形式不盡相同,但他們擁有的,關於思念的心情大抵相似。

讓仇恨與悲傷支配的日子已然逐漸遠去,那些撕裂過靈魂的事實依舊存在,卻不再主宰他的情緒。

無法以洛恩斯實現的心願總有一天會不再執著,生命中的所求所願即使不盡圓滿,但也能夠以自己的步調好好面對,不再囿困於過去。

或許正如月退所覺知的那樣,洛恩斯的特性不會說謊,他仍然深深地,被與清嵐有關的痕跡所牽動思緒,他在他生命中佔據了大部分的色彩,無盡的思念曾穿透一切理性與框架,成為他繼續活下去唯一的理由,讓他在乍然失序的世界間仍保有一絲理智。

而如今他歷經百年飄盪,以另一種身分活過,與久別的故人重逢、與新識的友人相惜,家鄉裡,千年之後王族又誕生了新的孩子——

活久了好像還是會發生點好事。

絳風想,他似乎終於可以帶著不變的思念,對未來有所期盼地,踏上新的旅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