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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弱病態的蒼白玫瑰。

壹、

『……買戒指給你。』

答應了句好後劉皓掛掉電話,順手將它塞入生鮮超市的提袋裡。在這個時間上,如同常人下班傍晚匆忙來到超市,草草地買了幾樣菜趕著回家做晚飯。
生活上原先的不適應,使得他不自覺養成將往常慣用的左手插進外衣口袋的習慣,剩下皆由右手處理。就算動作看來彆扭笨拙,仍執意要如此,那是劉皓在瑣碎之下僅存的堅持。
孤身一人走在道路上,向晚夕陽斜射帶著細針般扎眼,於某些角度時難以睜開直視。
迎面而來的行人走在逆光處臉上陰影黑糊難以分辨,導致趙禹哲站在前方時劉皓沒第一時間認出,擦身而過被喊了全名才停下步伐。

約十分鐘前與唐昊定期通過電話談論些事務,呼嘯裡目前的情況,裡與外的可大可小的皆有,結束前再次提及趙禹哲近日可能……
巧合的如同事先早已安排,說人人到。劉皓神色平靜望著矮自己半個額頭身著漆黑訂製西裝的青年。他如今已成熟至能獨當一面,卻因討厭的逆光看不清此刻的表情,但可預期那糟糕的模樣。
「皓哥,我最近不太好,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趙禹哲從嘴裡生硬擠出的話語混濁不清,劉皓只說句來我家吧,不過多詢問帶著人直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他一直都擅長察言觀色,輕易明白對方怎麼了。
提及趙禹哲這人,劉皓明白他路走得不順遂。曾頂著響亮的名號冒頭,闖出去時卻撞著了最兇惡的閻王,當場成了被人指尖拎著的破小鬼,他曾經歷幫裡最兇殘血腥的改朝換代後緊接的深谷低潮。這些年來,就算成功了但心頭上仍包裹層胎膜,噁心著自己。
那是過早夭折名為抱負、美好憧憬的死胎。
偶爾浮出,對一切產生了不安感,不穩定,恐懼著,甚至連判斷力都喪失,急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同,需要別人的保證,因為此時最無法相信的就是自己。
劉皓領著他進屋,請他坐在米色棉質沙發上,先將手上的生鮮塞入冰箱,泡了杯加兩包糖一個奶球的咖啡給趙禹哲,自己只喝白開水。
對於趙禹哲,劉皓並沒有任何看管照顧的責任,早已退出那個骯髒的戰場,在好幾年前。
這部分細節當初與唐昊協調過了,他仍會幫呼嘯當好幾年的白手套協助洗錢等事宜,但回報為唐昊必須要保證他的安全。
並非往日情誼,所有互動都建築在最實際的利益相扯上,如此苛薄見肉的關係由劉皓來看才為最真切穩固,比起不合邏輯的曖昧情感,相對可靠許多。
他輾轉過太多地方,受不了一次又一次被人持著道義之劍貫穿身軀,從言語上到實際的真槍實彈也遇過,某個下雨的日子裡在路上被捅了腹上一刀,腸子從腹腔中掉出。
港片、電視劇裡所演的兄弟道義只會出現於低層與可笑幻想之中。
太過濫情。
由於與呼嘯還有牽連,劉皓發現在大街上失神的趙禹哲就必須將人給帶回來,當免費的心靈諮詢開導一下,很簡單的,不需要花費太多力氣。
只是輕鬆聊聊,給予一點正面肯定,說著光鮮亮麗的字句劉皓相當擅長。
用好聽漂亮的話語溫柔的笑容哄著人。
趙禹哲是個開朗活躍的人,他平時看不到這些陰暗,並不代表不曾存在。
等到正事忙完,一段時間,整個人放鬆後,他就會……彷彿兩腳懸空,只差墜下無底洞。
沒事的。
一個周期性的無病呻吟,聽他講講話,在這個時候賦予點信心就沒事了,他依舊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

當趙禹哲提及孫翔時,劉皓的表情就冷了,停頓下的話語於劉皓同意後才繼續。
關於孫翔正式接下輪迴這事。
歲月匆匆,從那事到現在都過了五年,他們都大了也老了,像趙禹哲以最佳新人等名號登場時的意氣風發到今成模糊回憶,藍雨的核心早就轉移給下一代。
都過了多少年,葉修、韓文清、王杰希等人退居幕後不少失去蹤跡訊息,沒人找得到他們。
當年叱吒風雲角色的結尾無幾個人知道。
也沒什麼人去關心了。
時代已換。

「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劉皓不意外,沒人會意外。從孫翔的出現到加入輪迴後種種優異表現,突出的能力,只缺些火侯與時間的磨練。
天生註定會成王的人。
在那階段與年紀相仿的唐昊成了哥們,談不上美好或是孽緣劉皓也認識他。
才剛滿二十歲的孫翔。
劉皓跟隨在唐昊身旁,遇到孫翔時只是禮貌地打了招呼自我介紹,順道稱讚對方年輕有為,簡單攀了下交情就後退,讓兩人在那聯繫感情。
劉皓低頭盯著手機顯示趙禹哲傳來的訊息,並注意著唐昊的安危,那是呼嘯從別人家連根硬挖過來的主,老一輩不滿的聲音眾多也無法撼動他半分。
現在於呼嘯作主的不再是林敬言而是唐昊。
但又如何?都為血肉之軀,一個意外就會被人刺死在路邊或吃顆子彈,累積的仇恨太多了。
林敬言的下落唐昊持續派人追查,躲藏了一陣子聽說在霸圖露了頭,無法確定是加入霸圖還是暫時待在那。
劉皓發覺唐昊的態度不像要斬草除根,對於林敬言。
這件事雖過了一年多但仍不安定,還有因內部鬥爭憤而離開的方銳如今也在葉修手下幹得好。
劉皓體會到這個位子坐得膽顫心驚,呼嘯的人口上都說不在意易主,有能力的人才扛得起呼嘯,卻無人能保證等林敬言與方銳回來,全部人會不會二話不說的倒戈。
更重要的,對劉皓來說這是最後一條生路,若連這邊也被掐斷的話,他就是死了。
葉修早已不管他,忙著自立門戶等大業,在暗中怒視著劉皓的人仍存在,冰冷美麗的雙眸,讓他不安。
似乎還微笑軟聲說過不會放過他那樣溫柔帶上恐嚇,像雕刻精細的尖銳冰錐打入他體內惡寒的可怕。
劉皓比誰都更明白自己的危境,如果現今無法依附在呼嘯之下,沒有任何一個幫派在身後撐腰的話。
隔日報紙上的社會版有一小格將會是他曝死街頭的新聞。

年少時的唐突、貪婪、利慾薰心讓劉皓把自己逼到沒有退路可言,都到如此年紀了,在道上也未建立起威信,若講到他名多半又與葉修扯上,盡是罵他忘恩負義。
活生生的白眼狼。
表面裝做沒事,但心頭上卻時時牽掛,萬分在意。
等待的時間唐昊突然走過來,神情怪異講了句孫翔想跟你說話。劉皓半帶困惑上前,聽著孫翔劈頭就是的一句:「我們是不是見過面?」
劉皓更露狐疑的模樣,孫翔說是很久以前,但劉皓沒印象,孫翔說那時兩人沒有交談那劉皓更加不記得了,甚至到底有無此事也不明白。
亂七八糟。
哪裡來的半路認親。

還來不及聽孫翔說更多,林楓打來的電話中斷這鬧劇,內容說著前幾周他手下消失的一名成員被找到的消息,正確的陳述是屍體被找到了。
雙足被灌在水泥桶中扔入港口落海,麻煩的是警方那裡早了一步,導致他們無法直接接手調查。劉皓面露難色帶些蒼白接聽著,眼神則往唐昊那裡飄去,對方蹙著眉頭緊抿著嘴等他給一個整理過後的完整訊息。
吃了悶虧,也無法判別是誰做的,原因他們呼嘯現在的亂,誰都有可能在背後趁機捅兩刀看熱鬧。
「叫他們現在都注意點,我不想再聽到這類的事情了。」
「好的。」
他們靠得近,面色凝重緊急討論了近期該注意的緊急問題,包含那些接近呼嘯地盤的新起組織該肅清整頓。唐昊的想法很直接也很堅決,不容退讓。劉皓清楚他的方向,但有許多實際面的問題要處理。
利益糾葛交雜錯亂,無法一把俐落全拔斷弄得乾淨,有幾條線弦是千萬碰不得的。
當對話停止時劉皓瞇眼皺眉,孫翔緊盯的目光讓向來敏感的他深感不適,他懷疑對方在探取他們呼嘯的訊息,合理的推斷讓他戴上偽裝笑容詢問怎麼了嗎?

「我覺得我們真的見過面,但我想不起是在哪。」

死吧,劉皓內心罵著。

※ ※ ※

天色昏暗街上路燈紛紛亮起,趙禹哲脫下鞋,用手枕著頭蜷曲身子在劉皓客廳的沙發上睡著,呼吸相當的平穩,陷入深沉的睡眠連劉皓粗魯切著胡蘿蔔在砧板所發出的聲響也未驚擾他半分。
傳短訊給唐昊了,提及趙禹哲在他這,已經沒事。
用右手所打出的訊息的速度緩慢,本身為左撇子的他二十多年的慣性被迫開始改變實質上也不容易。
慣用的左手現在派不上什麼用場,連抓著手機都有些麻煩。
晚餐料理的速度不快,今天吃的是牛肉咖哩,因為趙禹哲的喜好劉皓多切了一顆新鮮紅蘋果壓碎加進去調味,多了一道手續對他而言就是多麻煩。
「小趙,起來了。」
白牆上灰色時鐘的時針從趙禹哲進門後也轉過了兩個圈,睡得太沉的趙禹哲醒來時還恍神處於茫然,劉皓彎腰輕拍打他的臉,叫他去洗把臉後好出來吃飯。
簡單的晚餐兩人都吃到見鍋底消滅得徹底,趙禹哲自發洗碗收拾廚房餐桌,劉皓也落得輕鬆打開電視看晚間新聞。
劉皓想想也覺得好笑,就算過了五年他們的互動還是與當時相同,沒什麼改變。聽說趙禹哲現在在外頭都被人尊稱為韶爺,在自己的面前與過往無差。
五年到底有多長?能改變一個人或是根本無所阻礙,他拒絕去猜想。
劉皓伸出左手,在眼前張開查看,那是連槍都無法握住的手,無法修補的缺憾。
混黑社會的連槍都無法握住,說出來也真是他媽的好笑。
他愛過恨過也疼過,跟孫翔上輩子一定都互挖過對方家的祖墳,相欠相害什麼的,這輩子一起來牽扯逼死彼此。
但現在也都算補平了。
劉皓這輩子虧欠過很多人,唯獨孫翔他覺得已經公平。
當初孫翔說過要買戒指……
『劉皓,我想買戒指給你。』
你讓我連戒指也無法戴。

明顯的殘缺,劉皓的左手中指與無名指位置是空的,五年前孫翔因突發事故,像瘋了一樣剁下了他這兩根手指,確定了彼此的決裂。







貳、

劉皓從小就篤定自己不是普通人,比同齡的孩童成熟懂事。遇到葉修之後更認為自己必須要幹出一番大事業才行,因為連葉修也肯定過他。
我與你們不同,我總有一日會登上高位。
我會──
因為我──
所以一定能──
結果那件事,找到殺了呼嘯林楓底下人的兇手,並徹底解決掉這威脅的是林敬言。
劉皓接到電話,兇手被送到唐昊面前時鮮血淋淋的手指被鋸掉了六根,兩手都只剩下拇指與小指。唐昊一腳踢碎了那人的下巴,他很憤怒──對於手下的人這樣莫名死在別人手上只因頂著呼嘯的旗幟。
劉皓卻心知肚明,逼迫唐昊生氣的點在這件事最終還是要林敬言出面才能處理,似乎在映襯這個呼嘯新的主有多麼的無能。
還不穩啊,呼嘯。
劉皓相對也感覺林敬言殘忍萬分,鋸掉了人那麼多根手指也不給個乾脆,剁了手或是殺了,而像個笑話一樣活著。
弄得破碎獵奇,劉皓倒也真的怕了他。
不過如螻蟻般的弱小群體也膽敢對我們出手!
唐昊說話了,劉皓分析訊息提供意見,趙禹哲帶人一起去執行。
劉皓看著唐昊的怒火與恨,他相對更沉默。認為這種時刻不便表達出過多氾濫戲劇化的情感,這更會干擾唐昊那試著保持住的理智,因此他選擇做一個旁觀者,冷靜的。
本身就為跟在利益後頭拼命往前跑的人,並非是對於替自己擋刀吃子彈的弟兄毫無情感,莫過於這些年來的折騰,使劉皓疲憊麻痺無法再去替喊不出名的下屬哀悼。
有時他想自己以前不是這樣的,是環境讓他如此成長,一切都怪環境吧!
如果把責任都歸咎給別人的話,我們可以活得很輕鬆。

※ ※ ※

趙禹哲離開後,鎖上兩道門鎖的劉皓打開工作用筆電,電視頻道轉到股市台專注著那上下走動的線條,熟練的查起所需的資料。
等今年結束,跟唐昊約定好的期限也到,他早計畫帶著自己母親出國,然後永不回來這個爛地方了。
這段時間完全躲在後頭做著敲按鍵工作,搬了家,手機也換了,只剩極為少數的人有著他號碼,但他準備好新的號碼等離開後立刻替換,不想再有糾纏。
失去的太多,那該死的……手指。

※ ※ ※

初次見面後,劉皓被孫翔約走是在第二周的事情,但他搞不清楚方向。孫翔的傳聞他並非一無所知那樣強勢又有能力的新人,早已引起不少的騷動。
然後又是一樣的話:我好像見過你。
劉皓打電話給唐昊,各種委婉暗示說你哥們孫翔腦袋有洞這事你知道嗎?
『他只是想跟你搭訕。』
唐昊果斷掛了電話。
劉皓緩慢地轉過頭,對上的是孫翔的燦爛笑容。
死吧。
和孫翔上床這事劉皓不覺得怎樣嚴重,都是在利益抗衡下選擇出的結果,並非女人也不會懷孕。那,還怕什麼?
所謂的自尊並不值得了多少錢。
扣除心理上最初的障礙與事後身體不適,船過水無痕。
況且對方是輪迴主力之一,打上良好關係只會好不會有壞,孫翔要做就給他做吧。雙方掛上如此難以開口的關係日後或許還能在某個談判桌上發揮功效。

利益交換。

第一次是在豪華酒店的房間,兩人在寬廣浴室裡面肢體糾纏的難分難捨。被猛然貫穿時孫翔在耳邊低吼喊著他名,劉皓快感直衝腦門混著疼痛的呻吟,一切都顯得無理與瘋狂。
劉皓被浴巾包裹扔上床時下意識擰緊眉頭,因射精時的高潮腦袋發白產生了迷離感,雙眼直視著精緻裝飾的日光白燈,有些酸澀。
大概是那瞬間他因為熱昏頭了,腦中浮過一個疑問。
自己在這做什麼?
他好像在剎那見著了中學時穿著整齊制服的自己。

劉皓從來都不是個念舊回憶過往美好的人,然而所發生過的事情總能歷歷在目,彷彿一閉眼就能再次看見。
是誰的笑靨?那樣溫柔的虛幻。
子彈從身軀上頭打出的朵朵紅花。
心悸、噁心、冷。

『活下去……』

戀情,發展得過於迅速不合理,實際上劉皓心裡譏笑孫翔好哄,也對於自身的身價肯定沾沾自喜。
孫翔可能是真心喜歡他,劉皓並無相伴的打算,不過是將這當成逢場作戲,離場就結束了。
但能被如此優秀的人喜歡上,或許再次說明自己是特別。
藉此挖取些關於輪迴的機密,這事劉皓還蠻上心。但這情況被江波濤仔細看在眼中,導致真正核心重要的訊息被攔截得徹底。
多次劉皓詢問的情報孫翔無可奉告,惹得兩人都心浮氣躁。

面對孫翔所規劃的未來美好藍圖,劉皓輕風過耳不願去細想在意,反正那些也不可能成真。
在義大利的郊區買棟有大庭院別墅,養兩隻狗,孫翔貌似還想要養馬什麼的……
隨便他開心講去吧。
他對孫翔並無存在著過多的額外的情愫。
孫翔說,他喜歡劉皓穿黑西裝時的模樣。
劉皓則是哭笑不得地回答說那是喪服啊。

孫翔對劉皓產生了警戒心時,是在最糟糕的情況之下。
小利益、小糾紛。
劉皓賣了一則不重要的消息給他認為無關緊要的人,下場是孫翔的一個髮小在當天晚上被人開槍掃射打成馬蜂窩。
孫翔不曾想過自己無意間透漏的談話,會直接害死人。當他接收到訊息錯愕看向劉皓時,兩人的臉都發白了。
孫翔那個死去的髮小非屬輪迴,只是個不重要的販毒人士,沒有任何靠山。這次事件反倒讓江波濤插手了,不准孫翔去找劉皓報復,不打算將事情演變成輪迴與呼嘯的衝突。
果斷、正確的選擇。

但那是孫翔第一次憤怒嘶吼說要殺了他。
劉皓在路上才被人偷襲過,俐落地手法狠捅一刀在腹上。
他手壓緊在腹腔,滿手鮮血一路滴落回到家。劉皓想,不行一定要打電話叫救護車才行,會死的,不敢去想腸子是否也跟著掉出身軀探頭。
滿是鮮血的手卻無法滑開智慧型手機的解鎖面,雪白色的背殼也被染上汙紅,從手中滑落幾次,因為失血與疼痛手臂都在打顫無法拿穩。
混亂之中才想起了非解鎖可使用的緊急電話,準備要撥出,門外卻傳來可怕的碰撞聲,咆哮著他的名喊著說要殺了他,喊著要他開門。
啊……
不論在裡或是外,都是死。
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已到盡頭,好狼狽難看。
劉皓笑著流淚失去意識。

死亡沒有降臨,醒來是在醫院。
單獨的病房,周遭沒有人,旁邊什麼也沒有,手機也不見。劉皓緩緩掀開棉被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滲出淡色粉紅的雪白紗布包裹的完善,預計縫上好幾針。
隱約感覺到痛開始發作,自己需要一點嗎啡來注射才行。
好痛、好累……

孫翔提著魚湯冷臉出現在病房時,劉皓沒有任何吃驚。
「吃吧。」孫翔替他拆開免洗竹筷卻因粗魯而被細小的竹屑扎進皮肉吃痛,劉皓沉默示意人把手伸來,他瞇著眼低頭靠得貼近人掌心,幫他把那扎人的小刺一一拔出,弄得兩人滿手都是汗。
被放涼的鮮魚湯劉皓也沒任何遲疑吃下,太過安靜的兩人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我撞進門時,真的嚇到了。」孫翔緊握拳頭低著臉,語氣中夾帶不安定的恐懼。
劉皓順手抽張衛生紙將嘴中的魚刺吐在上頭,不經意的刮破了口腔內膜,平靜許多,可能剛從生死關前走過顯得格外冷靜:「你那時不是說要殺了我?」
「我那只是……我原本是很想揍你的,可是我看到你連腸子都已經掉在外頭,滿地的血,我就……」講得略帶破碎停頓的字句,反而更表現出孫翔情緒上的矛盾。
明明對方就是害死自己髮小的人,可是卻又無法報仇。原來……

「孫翔。」
「怎麼了?」

「我沒有喜歡過你。」

※ ※ ※

多年後劉皓回首自己的一生,從最初就錯了路還死命往裏頭踏,汲汲營營於尋求高位,好不容易各種經歷各種難堪的爬上,才坐上的那瞬間一切都開始崩塌。
越高,他就摔得越碎。
心頭上撕裂的疼痛逼得他崩潰歇斯底里,他吼叫著他嚎哭著,只有孫翔聽見,但他只是像看籠子裡的野獸般冷漠地站在一旁,沒有任何動作。
從不比別人少的心思,猜到了開頭卻無法早一步的發現結局,最後只能、還是……
不過也就是凡人,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
混亂忙碌卻什麼也得不到的一生。





參、

有人跟他說過,人生不是你增加了多少歲數來計算,而是你還剩下多少的時間可努力?
你還剩下幾個十年工作艱辛的日子才能安穩地度過後半?

「我只需要再努力一年就行了。」
年過三十的劉皓是如此堅定這樣的答案,前提是唐昊不毀約,他該拿到的費用一毛不少的話,他就可以帶著母親搬離這裡到國外去過新的人生。
到時候做份簡單的工作或是風險低的小額投資也沒關係,只要給母親安穩的生活就該滿足。
也不敢再去要了。
母親是劉皓永遠覺得對不起的人,無法長時間陪伴在她身邊,無法讓她跟別人誇讚甚至提及自己的兒子現今在哪,做些什麼。
生性正直樸實的母親因他所做的事情而難過,傷害別人遊走在法律邊緣所換來的利益,使她在暗夜裡為劉皓哭泣。但劉皓的想法不同,不論是骯髒的錢或是乾淨的錢,那都是錢。
錢,只要能使用就有它存在與被需要的價值,不必去管那從哪裡來的。
為了錢為了權他出賣過葉修與其他人,那些人所唾棄的他不認為有什麼問題。
拼命說服自己,因為這就是社會,因為我要生存!
如果連自己都認為那是錯的話,一切就都完了,他甚至覺得名為劉皓的自我意識會完全崩毀。
從來不想輸給別人,想讓母親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優秀的。
想走快些於是抄了捷徑,沒看清路牌,就走上單行的岔路無法回頭。

最糟糕的下場是怎樣他也思考過,若是這年幹完唐昊為了解決與孫翔之間的疙瘩,而殺了他的結果又是如何?
他會狠狠反咬唐昊一口。

所以誰都是不能相信的。
自己誰也不信,忠誠毫不存在。

當劉皓接到周緒緒的電話提及母親突發住院的訊息,他真的慌了,著急詢問了部分細節之後掛上電話,上網迅速訂了離家最近的一班還有空位的航班,晚間七點三十。
出生於一個普通平凡的家庭,父親三年前因為職業病導致的肺癌過世,只剩母親一人,明明就快要可以離開這了,只差一點……
這幾年為了防止被發現行蹤,他甚少跟母親聯絡,不願意讓她受到牽連,還未好好照顧她,卻撞上這樣的意外。
事情發展匆忙,劉皓在搭去機場的計程車上才打電話跟唐昊報備這事。那一頭傳來的語氣不是相當樂意,多半是劉皓太過突然而沒法去做好準備跟計劃。
「叫趙禹哲去跟著你?」
被劉皓婉拒了,他說沒那麼嚴重,不過去出門一趟不會有事的。隨著時間的演進當初魯莽的青年也會思考更多層面了,不再只是一味的硬撞擠破頭。
「自己注意點。」唐昊的聲音略帶悶,不確定與將要過隧道的通訊品質是否有關,此時劉皓無法放更多心思去關心他是怎麼了。
必須快點回去才行,不管怎麼樣都要快點見到母親!

唐昊掛了電話後臭著臉由外走回高檔西式餐廳,站在一旁的侍者替他拉開了椅。他坐下後就繼續動著刀叉,坐在對面的人倒是不解的問說怎麼了?
唐昊將切好五分熟的安格斯牛排送入口中隨口回句:「沒事的,孫翔。」

精神與生理上的轟炸勞累,導致在不到兩個小時的短程飛航上讓劉皓陷入熟睡,無法預期的夢到了孫翔。
他傲慢自大的輕視孫翔的情感,甚至忘記了孫翔也是人,心也是肉做的,會疼的,肆意的糟蹋他對他的好。
或是叫做寵溺的包容。
不過就是建築在利益上的可笑遊戲,為什麼他要那麼認真,他明明也知道的……
「我沒有喜歡你。」
「我知道的。」

那時在病房的一句真切,孫翔自然回話劉皓卻是睜大雙眼錯愕的看著他。
他驚覺把孫翔想得太過簡單,甚至忘記了他身旁還有輪迴其他人在協助,怎麼可能看不出自己對他的虛情假意。
明明已經知道彼此不對等的情感關係,自己害死了他的髮小,那他為什麼?
為什麼沒殺了自己……
沒有決裂沒有怒吼,還坐在這平靜的對視。
劉皓從來都不想死,但那個時候他真心地認為這次完蛋了,不會有未來。
超乎他預期的發展,頓時間頭疼也產生腹部傷口裂開的錯覺,所謂的挫敗感。他低著頭雙手攥緊了床單呼吸開始不平穩,像隻螃蟹被硬生扳開外殼失去保護般的無力。
「所以你一直都在笑話我?耍我?」
劉皓因為疼而齜牙裂嘴,他現下只能想到這般的解釋,他對於孫翔真的不懂了,不懂對方的思考迴路,不懂對方為什麼要在自己不喜歡他的情況下還肯付出那麼多。

「因為我喜歡你啊。」
那樣理所當然的語氣闡述著愛意,是劉皓一輩子大概也學不來的,他抬頭怒視著孫翔無法裝出好看的笑容,可稱上面露猙獰
但可怕感卻也接踵而來,他覺得孫翔可怕,在自己害死他髮小之後還能說出如此的話語,是比較?
孫翔覺得劉皓比那個髮小重要?
因為喜歡自己所以拋下了相處多年的髮小。

劉皓也是在那瞬間明白這不是自己可以輕易招惹的人。

※ ※ ※

劉皓一下飛機就搭車趕去醫院,在大廳見著了那個穿著紗質長裙搭件水色薄外套的年輕女子,刻意加染成正黑色的過肩長髮紮個低調的魚骨側辮,那是周緒緒。
周緒緒為劉皓母親三年前在丈夫過世後只剩一人的房屋裡,將劉皓的房間整理乾淨出租後所住下的房客,她在附近的美術大學念研究所也在當助教,是個帶有獨特優雅書卷氣質的女孩。
說是工作了兩年還是放不下藝術所以回來念書的人。
小劉皓六歲半,劉母十分中意的對象,不只一次於電話中提過她的事情與生活上的瑣碎,多是稱讚多好的女孩也暗示劉皓該娶妻定下的年紀。這五年來劉皓只草草見過她兩次,而今為第三次。
她神色凝重表示早時下樓時注意到劉母的異常,走上前發現情況不對立刻打了救護車的號碼,她用簡短的話語交代了關於母親突發性腦中風的經過。
還好送醫送的早,沒錯過三小時內治療的最佳黃金時間,醫生保守預估劉母約兩周後情況恢復良好的話就可出院。
劉皓看著她,靜默說不出任何的話語,毫無預警的,如果不是剛好周緒緒在的話,他根本不敢想像。
他單手摀住了嘴他想哭,很想哭,但卻又哭出不來。
猛然想起十年前父親發現自己走偏路後,趕他出家門並咆哮說你這是在造孽給家人擔!
三年前父親肺癌過世了,如今母親又發生這樣的意外。
「你還好嗎?」周緒緒的聲音略微單薄,掛著擔心的神情。劉皓則回應說先回家拿一下母親的衣物,等等就來了,還問了下關於她大學課程的事情。
「沒事的,明早我不用去學校的,我今晚可以幫忙照顧。」
醫院電子鐘螢幕上的時間顯示已過了晚間十點半。
在母親的房間裡整理東西時思緒被拉進獨自空白的時間中。劉皓思考很多,反省沈思過去做的事情,他不只一次自我提醒不要被記憶束縛,他不是無神論者,只是沒想到因果會……
他曾想過自己死後會下地獄,但那也是自個的罪孽,不願牽扯到其他……
沒有任何科學依據,劉皓的父母本來就是較晚才生下他的,劉母年齡也逼近六十,急性腦中風這事也是無徵兆與特定原因的,誰都有可能發生。
但劉皓更自責的是怎麼會做出讓母親一人獨住這事。
好危險,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或許就……
只剩下母親一人了,怎麼可以?

當他與周緒緒再次碰頭時對方坐在病床旁的折疊鐵椅上,安靜著注視著略為狼狽的劉皓。
「突然下雨了,哈……」
她點點了頭,起身說句明天會再來看劉姨的,就離開病房。
劉皓一邊苦笑順手將沾濕雨水的瀏海向後撥去,拿了條毛巾擦了起來但目光仍是放在床上熟睡的人,他突然發覺周緒緒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 ※ ※

他們誰也上不了天堂,全都會下地獄的。
更慘的為現世就如地獄。

孫翔再次強迫告白後,劉皓對孫翔肉體上的予取予求更是沒拒絕的權力,甚至連在醫院醒來的那晚,因為他腹部有傷,所以就用手幫孫翔打了一發。
也是被孫翔抱緊那刻,劉皓才開始審視一個被他放棄已久的問題。
人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
人忙碌一生所在追求的為何?

那時他跟孫翔認識還未滿三個月。
迅速的莫名其妙。

※ ※ ※

劉母恢復情況很是良好,住院醒來後第三天就吵著要回家,順道碎念了許久未看到劉皓,是不是都沒在運動又變胖了些。
長肉這一點完全被劉皓給否決。
周緒緒每日有空會過來幫忙,她依舊是那樣帶著清新安靜文藝色彩,劉皓與她互動自然,母親喜樂見聞的模樣他沒看漏半分。
他越發認為周緒緒是個不錯的對象,已向她示好幾次對方都是靦腆低頭輕笑著,沒有拒絕。
劉皓不敢反問自己的內心是否真的喜歡她。
那重要嗎?
像當初對孫翔無愛不也能做愛。

周末下午三點十分,劉母做過定期檢查後休息睡著,劉皓邀請周緒緒到附近的咖啡廳喝下午茶,她微笑答應了。
早期劉皓曾覺得對方是個略為冰冷的女孩,之後才發現她不是高冷只是害羞慢熱,緊張時就會有點繃著臉好像不太高興的模樣,讓人難以接近。
在巷弄角落的小小咖啡廳裡兩人閒聊了不少,從劉母後日下午出院的時間點到美大上課的點滴。
背景放著店家挑選過的音樂,到了某首歌開頭的旋律時周緒緒眨著那雙漂亮的眼睛,略帶興奮的輕說我很喜歡這首歌呢!

每隻螞蟻 都有眼睛鼻子 牠美不美麗 偏差有沒有一毫釐 有何關係
相當特殊的女性腔調略顯慵懶地唱著劉皓聽不太懂意義的歌詞,明明都是中文但一時之間他勉強抓到幾個關鍵字時卻愣了半晌。

有太多太多魔力 太少道理 太多太多遊戲 只是為了好奇
他不太確定歌詞裡的想表達的情境為何,卻覺得頭皮開始發麻,抬頭看著周緒緒輕張著嘴跟著哼唱,那對劉皓來說有些尖銳的詞句。

一個一個偶像 都不外如此 沉迷過的偶像 一個個消失
誰曾傷天害理 誰又是上帝 我們在等待 什麼奇蹟
周緒緒注意到他在盯著自己看臉頰微微泛紅,還是跟著旋律唱著。

最後剩下自己 捨不得挑剔 最後對著自己 也不大看的起

心裡一沉,劉皓坐立難安渾身不對勁,不太好。
「妳很喜歡這首歌?」劉皓伸手招來服務員,幫周緒緒再叫了一塊藍莓夾心芝士,聽著人紅著臉小聲說,很喜歡啊這首歌叫做開到荼蘼。
劉皓試著回復到自己往常的笑容故作輕鬆的詢問那是什麼意思,關於荼蘼。
瞇起淺笑的眼,纖長的睫毛根根分明,周緒緒上揚的嘴角勾勒出一個可愛的弧度,一字一字緩慢的說。


「開到荼蘼花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