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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仰


  為什麼天空是碧藍的呢?

  一縷曖昧朦朧的意念幽幽浮沉。包圍四周的空間,既昏暗又刺眼得無法直視,既彷彿遼闊無際卻又宛如失墜掉入無底深谷般虛無。與狀態萬全的時候不同,現在的他就連要認知自身的存在都很吃力。自己在哪裡?現在什麼情形?在迦南的他屍首離異五感分崩離析,只能隱約感覺靠近他的一道溫暖氣息彷彿將他捧於掌心、擁於胸口,但他當時已無暇顧及。看不見、聽不見,掙扎著擠出最後一絲牽掛,便以為稀薄的意識將自此永眠,抑或消散。他會融入那片碧藍的天空嗎?
  儘管明知原理,人們依舊情不自禁詢問為何碧藍的天空,從未給予任何答覆,但人們的疑問始終未曾間斷。為何、為什麼、該怎麼辦?他想,現在的他似乎能夠理解人們的那番心情了。在他消融之前,這是他竭力吐露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渴求。
  「我的疑問……是……再一次於那中庭……與你共進咖啡……」
  本應徹底消散而不留痕跡,當他倏然驚覺自己的意識竟再度被帶回世界,分崩離析的每一顆粒子已再次逐漸凝聚。雖然依舊極其微弱,但緩慢地、確實地,儘管五感不全然而總算能夠嘗試去感知四周。不知耐心等候了多久,隨著一道無限光於他的世界迸綻,視野豁然開朗。
  最初見到的出乎預期,不是一成不變的藍天,而是晚霞。
  ──令人懷念的、熟悉的,火紅的晚霞。

  「    」

  他幾乎是本能反射地開口呼叫那個名字。然而徒勞無功,通過喉嚨的力氣彷彿被海棉吸收般霧散於大氣。他沒辦法發聲,而對方似乎也沒注意到他。那雙眯起的火紅視線肅穆而凌厲,正瞪視他身後。此刻他才注意到那張臉龐上,滑下額頭的鮮血滲入眼角,然後又劃過臉頰自下巴不停滴落。其人靠著手握的劍支撐著半跪,頑強地不肯倒下;渾身滿是傷痕、衣冠殘破而顯得憔悴,身下的血水怵目驚心染紅一地,唯獨清澈目光始終透露著不屈不撓的決心。他很想驅上前伸手將那人扶起,無奈力不從心,已無肉身的他僅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想為那人做些什麼,卻辦不到,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如此痛恨自身的無力。
  「還不行……我還不能倒下……為了遵守……與那一位的約定……」
  夠了,已經夠了。明明是他自己託付了職責與世界,對方的確也不負他所望,但現下他多希望對方立刻拋下一切,安穩地活下去。約定什麼的終究是他單方面加諸,以贖罪為大義,將自身責無旁貸的責任、貪圖安逸導致災厄的罪過、鬆懈與無能造成的喪職全數推給對方強迫其承擔。想想他自己覺得有點可笑,數千年來他以公平公正的天司長自居,而如今儘管並非出於本意,擺脫職責的枷鎖後,當他總算能夠看清自己,赫然發覺唯一掛心的對象卻無論自此以前,或自那之後,全都因為他而傷痕累累、身心俱疲。
  聖德芬儘管行動吃力,最終依舊咬緊牙根站起。孤傲的一劍傾全力劃破空氣,最後一次朝敵人的要害揮去。
  「哼……不堪一擊。」
  緋紅的目光環視四面八方,應是確認已將敵人徹底殲滅,才總算不支倒地。
  ──「他」,自始至終都「站」在一旁漠然觀望,甚至聖德芬倒地也仍舊不為所動。
  那既是他,卻又不是他。
  路西斐爾打量眼前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存在,對方似乎感覺到而朝他回頭,看見他時露出一抹不著邊際的微笑。
  他馬上就知道了那個東西是什麼。那是比他更接近神的存在。
  下一秒,那個東西便飛速拔刀,刀鋒對準他直逼而來。路西斐爾下意識流露出赤裸裸的警戒,然而刀尖從他面旁穿過,刺中在他身後解除埋伏、張牙舞爪的猙獰異形。
  「邪惡之物啊,逝去吧!」
  一道直上雲宵的光束奔騰而後散去,原地便再也不復見任何污穢之物。
  巨大的聲響似乎成了焦點,引來了人的氣息。
  ──找到了,他們在這裡!
  ──哈哇哇……聖德芬先生傷得好重,不要緊嗎!
  ──真是的,為什麼總是自己率先莽撞地深入敵陣?
  ──……無所謂!這點傷,憑天司的復元力很快就會好……放手!
  路西斐爾憑著人群對話確認聖德芬性命無礙──除非遇到別西卜當初針對他使用的特殊手法則另當別論──並且從汲取到的資訊判斷他目前與特異點同行,於是稍微放心。然而目光始終不敢輕易自眼前那個東西鬆懈。
  「你的表情很可怕。有什麼想對我說的話嗎?」
  對方果然看得見自己。明明包括天司聖德芬在內,在場沒有任何人能夠看見他。
  對方微笑的面具之下意圖難以揣測,因此他僅只是不發一語地回視。
  「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臉色很僵硬嗎?現在看起來很凶惡,真是可惜了那張美麗的臉。你是想問我為什麼不出手幫他吧?」
  路西斐爾剎那間微微瞠目,隨即收回表情。對方似乎比他更早釐清他的想法。稍微冷靜後理性逐漸恢復,他依舊不作答而靜盯著對方,作為催促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沒有任何義務出手救他。當然,他若求救,我會為了一切光明的有生之物而伸出援手。然而這也不是他希望我對他做的。
  能夠拯救他的,不是我。該負責救他的,不是另有其人嗎?」
  對方自始至終貫徹著那張人畜無害的笑容,話裡藏話地向他解釋完畢。
  「沒什麼好擔憂的。」
  隨後又對他補上這句。路西斐爾無法理解對方這股沒來由的信心,未來的事情連曾經司掌「進化」的他都無法預知。
  ──喂~路西歐!要回船上去了!
  特異點攙著臉上滿是不情願的聖德芬,朝他們的方向催促。
  於是名叫路西歐的男人聳聳肩,替他下了結論:
  「你也要上船的吧?畢竟現在你也只能跟著他啊。啊,看在你我的機緣上,就姑且問你一聲,需要我幫你向他轉達什麼嗎?」
  「……不需要。」
  他發現自己似乎沒辦法喜歡這個男人,因此不想拜託這人。


  然而意識維持清晰的時間很短暫,說不準會在一天當中的哪個時段,或者哪種情況下神智忽然清醒。大概是目前虛弱的力量難以長時間支撐,其餘時間彌留的意識都如置身五里霧般迷濛度過,以人類來說就是徘徊於夢境。
  有時候路西斐爾會夢到自己於迦南,在死前被刺穿腹部、斬下羽翼的事,那一日的情景如今也還歷歷在目。他仍舊很掛心,當時囑託的遺言是否有被確實轉告給聖德芬。
  有時候他會夢見從前的那個中庭,然而每當夢見中庭卻總是白霧瀰漫,看不清那個本應充滿綠意的場所。那個地方總是在夢境中忽明忽滅,曖昧光源像在不斷牽引他前往,卻在他伸手即將觸碰時暗轉。
  但是這天有了不一樣的發展。

  「──路西斐爾大人……」

  被一道熟悉聲音呼喚,眼前豁然開朗。令人懷念的中庭裡早已坐了兩人,有他,還有聖德芬。景色與其說似曾相識,不如說就像跑馬燈,與他記憶裡分毫不差。聖德芬在對他笑,他與聖德芬曾經在此共度了無數個和煦的午後。
  他有些恍惚地沉浸在眼前幸福而淡淡憂傷的世界。
  然而突如其來的無情利刃,凶殘地劃破了眼前的安寧。他再次看見已重複了無數次的自己的死期,鮮血從無法自癒的傷口汩汩流淌,最終被斬下頭顱──然後他看見愕然失語、抱著他殘骸的是聖德芬。
  ──啊啊,竟是這麼回事……
  透過聖德芬繼承的六片翼,讓他們的部分記憶也交融了。他總算看見那一天擁抱自己、聽取遺言的是何許人,那便是聖德芬本人,繼承了天司長的職位與力量,連帶包含傾聽了他最後的心願。
  然而夢境並非至此結束。以繼承之力打倒路西法的其一遺產,回歸寧靜安詳的中庭,轉眼他隨即又屍首異處,世界宛如玻璃般脆弱地被打碎,噩夢就這麼地周而復始。
  路西斐爾自夢中驚醒。
  但夢不僅僅是他獨自一人的。
  「路西…斐爾大人……請別離我而去……」
  格蘭賽法的一室裡,聖德芬在睡夢中呻吟。路西斐爾想要伸出手拭去他眼角的淚水,然而半透明的手卻自他的臉頰穿透。
  ──啊啊,到頭來,折磨你的夢靨,也是我。
  明明就在身後,卻連拭淚也無能為力。

  於是那一天,特異點也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