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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點在留學期間

<my star>
  『你有所欠缺。』
  畫不出來。
  玻璃粉碎的聲音。
  『在你找到答案前,不要動筆。』
  調色盤砸在早已斑駁不堪的牆上。
  畫不出來。
  三好無神的瞪著凌亂的室內。畫具幾乎全被掃在地上,咖啡壺碎片散在地板一角,他的絕望淹沒整間租屋的陰影。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摔過東西洩憤,而滿目瘡痍的房內景象也沒能帶給他絲毫快意。
  別說摔東西了,他從來沒有情緒失控過。
  如夢過世、被掃出家門時都不曾如此。
  倖免於難的只有ipad與手機,前者因為有點重不方便摔。至於手機⋯⋯
  自己缺少什麼的。三好當然知道。旁人往往對他過譽,連阿腦似乎都認為他近乎完美,但他從來不是。他一介凡人,平庸無奇。就是認定自己沒有藝術才華,他才決定要遠赴義大利,用下半場人生豪賭一場,在極端的環境中逼自己迸出火花。
  暮色中三好喘氣,踉蹌退後,撞到工作桌後一個不穩,半摔半滑的跌坐在地。歐洲的初冬日照短暫,夜色來得早,加深他的孤寂。他把自己縮了起來,頭埋進雙膝之間。
  畫不出來的話,他在這裡做什麼?他還剩什麼?
  三好不是沒遇過瓶頸。但步步逼近的死線、多次退稿,他選擇找上信任的導師聊聊,就被禁止動筆。
  他什麼都做了,放鬆不去想,看書散步、去旅行一趟,參加了幾場派對,進行冥想;或什麼都不做,改成寫點隨筆,滑滑社交軟體、整理粉專,跟朋友閒話,甚至抽了點水煙,做了些很違反個性的嘗試。但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畫啊!
  情況越發嚴重,只要想提筆,雙手就會發麻,呼吸加速。三好開始失眠。他都不知道自己失眠第幾天了。
  如夢。
  倚著桌角縮成一團的三好瞪大眼,他哭不出來,眼前只看得見黑暗,手扯著早已空蕩蕩的胸前。為什麼有所欠缺就不能下筆?
  如夢⋯⋯露露⋯⋯
  誰來⋯⋯
  刺眼的白光照亮天花板。寒涼的夜色中三好恍惚地看著螢幕閃動的手機,那少數逃過一劫的家電。
  他還是接起了電話。視訊打開,阿腦笑得賊頭賊腦。
  「嘿嘿,三好⋯⋯」阿腦拿著手機移動,旁邊傳來很多嬉笑叫鬧,在這當下三好覺得無比刺耳。「欸你那邊也太黑?幹嘛不開燈。」
  「有話快說。」用最後一絲理智保持平靜,三好關掉他這邊的鏡頭。
  「怎麼啦?」阿腦先是皺眉,很快的轉轉眼。「不管你怎麼了,給你看好東西。」
  搖曳的畫面穩定下來,看來是阿腦家的客廳。三好看到大可、小可跟阿何,還有只打過幾次照面、小世稱呼店長的男性也在,他們全都一臉壞笑看著沙發。
  沙發上有個頭下腳上倒栽蔥正在掙扎的身影。
  「先說,我們可沒欺負他。」阿腦竊笑。「他自己搞成這樣的。」
  三好沉默中無奈地看著高大的人影奮力撐起身子爬回沙發上,一手還握著早就見底的酒瓶。看那樣子應該是高粱。
  「沒人灌他酒,他只喝了一杯,然後就醉醺醺的把整瓶酒打翻了!」鏡頭裡看不見阿何,但他的聲音清楚靠近。「欸?阿腦,我以為你跟醫生開了視訊?」阿何詢問阿腦。
  「三好不願意開。」
  他們關係好到可以直接叫了啊。
  「啊啊啊啊啊⋯⋯」小世坨紅的臉憨笑著,如獲至寶的抱著透明酒瓶。「噗嚕噗嚕噗嚕噗嚕⋯⋯Alexzander⋯⋯rm hyphen rf 斜線⋯⋯」
  「你想幹嘛?」店長驚恐的退開。「不要把刪除指令當咒語!好可怕!」
  「嗯?喵呼喵呼⋯⋯」小世醉態畢露,語意不清的傻笑。「嘿嘿⋯⋯」
  這還真的是三好第一次看到小世喝醉。
  「三好?你還在嗎?」
  「嗯。」三好勉強擠出聲音回答阿腦。手機畫面突然不斷類格,畫面再次變得清晰時,小世的臉近在咫尺。
  「柿子,你看,郝醫生的新照片!」阿何的聲音。看來是阿何把手機塞到了小世面前。
  「姆嗯⋯⋯?」小世抱著酒瓶左右滾了滾身子,突然有了反應,他整個人嚇到彈起來想坐正。「醫生!醫生?沒有啊?」他費勁瞇起醉紅的眼瞪著手機畫面。「嗯嗯嗯?」
  三好LINE沒設定頭像照片,關視訊的情況應該是一片漆黑,或是他切掉鏡頭前的最後一幕。
  「努們,你們該哺會打電戶給醫生?」小世又驚又恐想搶手機,差點又從沙發上栽下去,小可強壯的手輕易地按住他。三好鬆了口氣。
  爆笑聲陣陣傳來,甚至有笑到捶打牆壁的聲音。
  三好還笑不出來,但小世那模樣確實很可愛。
  「說人話!」阿何笑到快喘不過氣,但盡力維持手機畫面的平穩讓三好可以持續看著小世的側臉。「你不是有很多話想跟醫生說嗎?來,盡情地說,我們會保密的,絕~對不會讓郝醫生知道。」
  小世眉頭皺的可以夾死蒼蠅。但在酒精的影響下他除了抱緊酒瓶外也輕易的信了旁人。
  「醫生⋯⋯醫生⋯⋯嘿嘿⋯⋯」小世憨憨的叫著。「郝醫生⋯⋯」
  「嗯。」
  「照片說話了!」小世表情誇張程度堪比孟克的作品《吶喊》,可憐巴巴的盯著鏡頭之外,似乎是在向掌鏡的阿何求救。「者麼辦?」
  三好不只一次懷疑,小世可能屬狗。大型犬。
  「動圖啦動圖,」阿何唬爛功力更上一層樓,又是一陣笑浪。「.gif啊,科技很先進吧!」
  「先進!」小世笑得很燦爛。突然又有一隻手遞了杯透明的液體過來,小世呆呆地接下。「這是?」
  「水,讓你清醒一點。」
  不,光聽這話語氣就知道絕對不是水。但在三好出聲阻止前小世已將shot酒杯一飲而盡,吐了吐舌頭。
  「噁⋯⋯好難喝的水。」小世不斷的呸嘴,可憐兮兮的泛著淚。
  「戰鬥民族的生命之水啊。」店長嗓音悠悠地飄過。
  好險阿腦在,三好不太擔心。但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看他們聚在一起玩到瘋成這樣。
  「小世。」
  三好開口呼喚。一方面也是警告旁邊的人別再鬧他。
  「醫生⋯⋯醫生的動圖叫我了⋯⋯開心⋯⋯」小世突然一把搶過手機,望眼欲穿的目光閃爍。「醫生,醫生,我想成為你的力量。」
  周遭沉靜了下來。
  「力量?」有人代替三好詢問。
  「力量。」一手抓緊手機,小世單手環著膝蓋,身子搖搖晃晃,偏著頭珍惜的盯著螢幕。「一個人在義大利還是粉辛苦吧?冬天是不是到了,會不會冷啊?太冷就回來一趟⋯⋯我買暖氣給你⋯⋯」
  「怪了,這傢伙,怎麼面對醫生講話就變這麼清楚?」
  三好不確定是誰在嘟囊,但他也很想知道。
  「沒辦法,在柿子心理我們都是次等公民,只有郝醫生重要。」阿何涼涼的說。
  「醫生⋯⋯我想你。」小世說著說著就哭了,邊哭邊笑。「可以想你,我好幸福。好想你。」
  三好覺得他的指尖在抽動。他想捏捏這張傻傻的臉,想揉揉小世的頭。或至少說點什麼,好好的回應對方。
  「是嗎。」他終究只能吐出這句。
  「嗯!」鏡頭被黑髮佔據,小世用額頭頂了頂手機,像是想跟他撒嬌。「我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就可以幫上你,成為你的助力的,醫生⋯⋯我好喜歡你⋯⋯」
  小世拉開與手機的距離,閉上線條俐落的雙眼。手機畫面再次混亂,阿腦發出慘叫,看來是小世睡著了,鬆手把手機砸到了地上。
  「沒事啦沒事,現在的手機很堅固的。」阿何檢查了下後把手機還給了阿腦。鏡頭被關閉、切回單純的電話模式,阿腦的聲音清晰的傳了過來。
  「怎樣,好玩吧?」
  「明天記得替他解酒。」三好簡短的囑咐後掛掉電話。
  切斷了九千七百多公里的連結,室內恢復黑暗與寧靜。
  三好不意外的發現,他站得起身了。手還有些哆嗦,但能順利的把手機放回桌上。才剛放下手機,訊息就來了。
  阿腦傳了張小世睡死的照片,不一會兒竟然傳了剛才那段對話的錄影給他。
  但也大概⋯⋯或許就是因為,阿腦會傳這種莫名的東西給他,三好就算情緒失控也捨不得摔手機。
  >>>「你怎麼了?感覺不太對勁」
  檔案傳完後,緊接著就是關懷的訊息。
  >>「沒事了。應該」
  三好沒有多想的回到。
  >>>「還在卡關?」
  >>>「我還是不覺得你缺任何東西,三好」
  嘴角抽動。如果能照鏡子,他現在的表情一定比哭還難看,三好想。
  但他不在意了。
  >>「我也這樣覺得」
  此時此刻,三好真心覺得,他是完整的。他不會是完美的,永遠不會,他就是有許多瑕疵的普通人。
  即使如此,他仍是完整的。
  任何人面對自己時,都是完整的。
  完整的自己。
  唯一一個自己。
  三好深呼吸。打開了家裡所有照明,亮晃晃的燈光下他環顧狼藉的室內,又看了看時間,決定先出門一趟。
  時間晚了,但他很幸運的在超市裡找到了一把紅玫瑰,沒看價錢就直接付款帶走。
  再次回到燈火通明的租屋處,三好調整了暖氣,放下花後開始打掃。撿拾、處理玻璃與陶瓷碎片時,三好清楚的知道,他往後不會再經歷一次這樣的精神風暴。
  他即將度過這關。
  打掃花了些時間,三好順便寫下了他需要重買的物品清單。
  然後他面對被自己砸了各色顏料的牆壁。他勢必得跟房東道歉後妥善處理。這樣的話,在那之前⋯⋯
  眼淚滑過臉龐。關掉所有燈,憑藉著窗外透來的微弱街燈,三好抓起了剛買的玫瑰,摘下花瓣後在指尖、掌心揉碎。大量的玫瑰花瓣被搓揉成泥與汁液,帶著無比的怒意三好一掌拍在了顏料上,藉由力道與掌心的液體抹開了色彩,在牆上作畫。
  不需要畫筆,不需要媒介。
  憤怒。
  思念。
  抗衡。
  恐懼。
  孤寂。
  帶著對世界的膠著情緒,三好撇除一切思慮,用手、用指不斷遊走在牆壁上,感受那凹凸不平。必要時他會抹把淚,把淚水也當成畫材,在黑暗中恣意畫著。
  三好不記得那晚是怎麼結束的。

  房東看到後不但瘋狂的讚美他,還把壁畫拍下來傳給鄰居與親朋好友時,三好還是有點後悔自己的衝動。
  『這幅星空真的很棒,MIYOSHI。我非常喜歡!』房東是位熱情的義大利老爺爺,笑到合不攏嘴。『不,想都別想,在我死前都不准把它塗掉。』
  三好只能苦笑。
  沒隔幾天,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暗算過的小世正經八百的跟他約了時間,提出了第二款遊戲美術設計的商業委託。阿腦後來也證實,小世喝醉那晚就是小世終於成功說服了其他人,確定可以找他談合作計畫。
  而當三好之後把通宵趕出來的作品拿給導師看時,導師看也不看直接把畫蓋住,斜眼睨著他。
  『找到了嗎?你缺失的。』
  『No.』三好果斷的回答,也不在乎是否透露出傲慢。
  導師轉過身,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小半晌才露出狡猾的笑容。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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