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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如往日被煙雨壟罩的天空,些許的陽光僅能透過雲層間的縫隙灑落在大街小巷中。
  寧寧在窗邊撫著琴,指尖輕輕地撥弄著琴弦,毫無意義的單音與她的心境相互照應,無趣且毫無波瀾。自從遇見那名有著鎏金色雙瞳的青年後已經過了一個月,上個月的滿月之日他也來了——帶著一把價值不菲的箏琴。
  寧寧時常收到來自「客人」們的禮物,大多以金錢、胭脂類為主,金錢除了固定上繳的配額外,其他都被她好好的存著,胭脂也僅僅挑些自己需要的份量便送給了其他姊妹。
  畢竟,比起不用接客的她,其他孩子們或許更需要這些。
  青年的手是暖的,就像冬天那放了炭火的手爐,身上好聞的檀香至今依舊讓寧寧難以忘懷,對方微微壓低的嗓音使得她的心尖微微顫抖。
  「天啊,先生!」
  讓兩人回過神來的是梅枝的一聲驚呼,女子走上前勾上了青年的臂彎,試圖將他拉離寧寧身邊,而在一旁服侍的小童們這也才衝上前來將跌坐在舞台上的寧寧扶起身。
  等到寧寧穩住身子,那名青年已經被梅枝帶回位子上,或許是大廳因為對方的動作而一時沸騰了起來,她聽不清女子和對方說了什麼,可寧寧能從對方有些僵硬的行動感覺得出來,這名青年或許也只是一時衝動。
  「妳為什麼在哭?」當時,他是這麼問她的。
  回到後臺休息的寧寧以指尖輕撫過自己的眼角,她並未從自己的眼眶中感覺到任何液體,應該說,她的淚早該在八年前的夜晚哭盡了才對。
  在吉原的生活讓少女慣於將自己的思緒隱藏起來,她需要做的事情是演奏,表演歌曲本身所含的情調、為客人們的夜晚增添興致,這其中,她的個人情緒是完全不需要存在的成分。
  如果寧寧沒記錯,她當時演奏的是歌詠古時京都城繁華景象的、歡樂的曲子。然而對方卻問她:為什麼在哭?
  她哭了嗎?寧寧給予自己否定的答案。她沒有哭的餘力、更沒有時間哭泣,距離水揚一日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她不是沒有出現過逃離吉原的想法,但想到那一具具在黑齒溝(お歯黒どぶ)中沉浮的女屍,她便打消了這樣的想法。
  在寧寧剛到吉原後沒多久,彌子便曾跟她說過吉原是一個只進不出的地方。少女永遠沒辦法忘記對方抽著菸草、黯淡的語調與窗外難得明媚的陽光毫不相襯。
  「生是吉原人、死是吉原魂。來到這裡的女孩都是這樣的,進來了就別妄想著離開,不如認清現實、好好服侍客人,沒準哪位大人就會幫妳贖身了呢。」彌子嫣紅的唇膏在菸嘴處印上了紅漬,她的笑容帶上些諷刺,「試圖逃跑的女孩子最後都進了黑齒溝、隨著水流上下沉浮,不知是漂到了心上人身邊還是漂進了三途川。」
  那些女孩的魂魄最終去了哪裡寧寧也不知道,但她曾看過黑齒溝的浮屍,雖然僅匆匆撇過,但那蒼白肌膚上的紫瘀紅印實在讓她不忍再多看幾眼。
  淺短的敲門聲打斷了寧寧的思緒,她放下手中的箏琴,負責服侍她的小童在少女的指示下打開了門,讓外頭的人進到房內。
  「姐姐,這是柚木先生送來的禮物。」
  「放著吧。」
  「是。」
  第一次知道對方的姓氏是在收到了那把箏琴之後。似乎是作為賠罪,黑髮青年在滿月日的演出前託人送來了一把箏琴,那時正在準備正式演出的她沒有多想便將禮物收下了。
  「柚木」並不是少見的姓氏,在收禮時寧寧也沒有特別多想,當時她正在一群侍女的包圍下換上當晚的演出服,繡著象徵六月份的繡球,漂亮的衣襬在她身後形成漂亮的半圓,淺色的長髮被梳理整齊盤在腦後、以有著流蘇的髮飾固定。
  等到寧寧有時間好好盤點當日的禮品時,才發現原來對方送了把做工精緻的箏琴來——還附上了紙條。
  大概是怕紙條無法被送到寧寧手中,青年還相當討巧地將紙條塞進了琴身側的雕刻縫隙。或許是料到了寧寧肯定會對這把箏琴感興趣,又或許是八幡樓的侍女們從沒想過一把箏琴還有空隙能塞入紙條,總之那帶著歉意的信息是送到了寧寧手裡。
  找到那張紙條時,寧寧還特意小心地塞進了掌心、翻手藏入衣袖,難得失序的心音讓少女有些陌生,確認沒有人發現異狀後才讓侍女將箏琴送回房間。
  總之,那帶著歉意的紙條現在是好好地被寧寧收在了飾品櫃中的最下層,夾在她珍視的山茶花手帕之中。
  從那時候開始,那位柚木先生便三不五時地會給寧寧送些禮品,不同於其他男子總用胭脂、飾品、金錢想來討寧寧歡喜,這位特別的先生送來的都是街坊上常見的機巧玩具,又或是當時最新出版的首刷書籍。
  「今天柚木先生又送了什麼東西來呢?」時常服侍在寧寧身邊的小侍女——空蟬——好奇地湊了過來,對於這位特別的先生,雖然她不是收禮人,但對於青年別出新意的禮品多少還是會有些在意。
  「似乎是國外進口的新玩具……」寧寧看著手中的小方塊,這個每一面九小塊的立方體可以隨意轉動,並且拼湊出各式各樣的色塊,雖然不太明白這是怎麼樣的玩法,但寧寧還是將掌心大的小方塊放到了一旁的矮櫃上。
  看著這原先空蕩蕩的矮櫃逐漸被柚木先生送來的禮品填滿,寧寧的臉上不自覺地漾出了笑。
  「看來柚木先生送的東西姐姐都很喜歡呢。」空蟬坐在一旁自然將少女的表情收進眼底,「明明第一次見面時對姐姐做了那麼失禮的事情?」
  寧寧因為空蟬的話而愣了下,她不禁回想起了那個依靠在柚木普懷中的夜晚,以及上個滿月日兩人在空中無數次地眼神交會。莫名的燥熱衝上了少女的臉頰,迫使她有些彆扭地撇過臉,試圖讓窗外的涼風將自己身上的熱度帶走。
  「這、這是因為柚木先生送來的東西都很特別……」寧寧無力地反駁著。老實說,在收到對方的道歉信前她早已不介意對方當日的失禮,甚至想反問對方究竟是從哪兒感覺到自己的心情,還問了個連她自己都答不上來的問題。
  看著窗外冒著綠葉的櫻花樹、聽著窗外蟬鳴,寧寧突然覺得,今年的夏季似乎是目前為止讓人最為難耐、躁動的夏日。
  至於正被兩名女孩議論的當事人則毫無自覺地在老家的書房中,津津有味地把玩著從街坊上買來的新玩具,即便年過二十,柚木普對於這類的機巧玩具依舊很沒有抵抗力。
  特別的方塊玩具,普總共買了兩個:一個做為禮物送給了吉原內的女孩,另一個則帶回自己家中。這是青年今天到港灣視察時、在路邊小販上發現的小玩意兒,鮮豔的色彩吸引了他的目光,使得他駐足了會兒和小販攀談起來。
  一邊轉動手中的方塊體,普輕快地哼著不成曲的小調,但只要仔細一聽,便能發現那是上一個月圓日、寧寧所彈奏的樂曲之一。
  今天是與寧寧相遇的第二個新月日,再過半個月便是少女的水揚日,至今依舊不明白「水揚」的意涵,普只知道如果能在那個夜晚得到與對方相處的機會,就能近距離與對方見面,想必兩人能夠暢談一整個夜晚吧?
  心中期待著水揚日的到來,專注於手上玩物的他一時也沒注意到書房的大門被人推開,柔軟的地毯掩蓋了來者的腳步聲,一直到對方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大聲地在青年耳邊「哇!」了聲。
  「柚木司!」反射性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柚木普不用猜也能知道,全家只有與自己長相別無二致的親弟弟會做出這樣無聊的惡作劇。
  「嘿嘿、阿普今天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還買了新玩具?」
  「因為今天視察的地方比較近,也沒什麼好看的。」柚木普將手中的方塊體拋到對方手上,毫不介意對方把玩自己新買來的小玩具。
  柚木普和柚木司身為雙胞胎從小便一起長大,東西大多是兩人共用,這無意間也促使他們培養出了類似的興趣,對於弟弟借玩新到手的機巧玩具,青年自然不會有任何意見。
  即便兩人因為工作的關係已經數年沒有身處於同一間宅院下,但這並不影響雙胞胎之間的默契。
  「話說回來,阿普今天晚上也出門嗎?」把玩著手中的機巧方塊,柚木司隨口一問。
  「會吧。」模稜兩可的回答,但語氣相當肯定。
  「去吉原?」柚木司轉動著手中的方塊,試圖將方才被兄長打亂的色彩拼回同一個塊面,「侍女們都在講呢,說阿普喜歡上了吉原的女孩什麼的。」
  與長期外派南方的柚木普不同,基本上沒離開過東京城的柚木司對首都內的風吹草動都有些許了解。「每半個月一次的話……是那個八幡樓箏琴女?聽說她的水揚日快到了?」
  普愣了愣,他沒想到司居然會提起水揚日這件事,並且從對方的語氣中聽來,弟弟似乎明白「水揚」究竟帶著怎麼樣的意涵?
  這倒是把柚木普的好奇心提了起來,他搭上了柚木司的肩膀,身高差不多的兄弟靠在一塊,青年特意壓低了嗓音,像是在講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阿司……我問你,水揚該給對方帶什麼禮物才好?」
  「禮物?」不懂兄長為什麼會突然湊過來講悄悄話,柚木司困惑地回答:「只要人去了不就好嗎?畢竟只是做愛。」
  「做愛?」
  「是啊,水揚日不做愛要幹嘛?」
  「為什麼會突然提到做愛……」
  看著柚木普一臉茫然的模樣,柚木司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兄長或許並不知道「水揚日」的意思。「等等,不會吧。柚木普你不知道『水揚日』的意涵還想去跟人家攪和?」
  「我聽田中指揮官說是可以跟寧寧獨處的機會……」
  還沒講完,青年的話便被柚木司打斷。「啊啊……那田中老傢伙,也沒跟你解釋清楚,該不會已經找人幫你安排好了?」
  「確實是已經收到八幡樓的邀請函了。」普看著對方一臉「見鬼了」的表情,尷尬地問道:「怎麼?這表情。」
  大大地嘆了口氣,柚木司將原先在手中把玩的小玩具交還到了兄長手中,抓著對方的雙肩,語重心長地說道:「所謂的『水揚』,就是遊女們的初夜。」
  「初、初夜?」
  看自家兄長一臉震驚,雙頰甚至染上了可疑的紅暈,不難想像對方腦袋中現在肯定閃過了一大堆兒童不宜的畫面。
  「既然都收到了邀請函,去看看也好。畢竟是八幡樓第一有名的藝妓呢。」柚木司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對於這名少女他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倒是看兄長給吉原那兒送禮送得那麼勤,他還以為柚木普是在為水揚日做準備呢。
  柚木司也知道自己兄長的性子,如果不是看上了的女人,他才不可能這麼殷勤地往人家那兒送禮,但現在似乎就連柚木普本人也沒意識到自己心中那已經萌芽的小小情愫。
  青年揚起了狡黠的笑,笑意中調侃的意味相當明顯。「需不需要我去幫你問些什麼好玩的閨房情趣?說不定那個什麼……寧寧?也會喜歡?」
  「我、我才不會趁人之危這樣玷汙了人家的清白!」推開一臉壞笑的弟弟,柚木普紅著臉不自然地將手放在後頸處,想著該怎麼回拒掉那張從八幡樓寄來的邀請函。
  再怎麼說也是別人幫忙安排的位置,看來不能用隨便的理由推托掉……
  「可是,即便阿普不去人家的水揚日,還是會有很多的人等著她的初夜喔。」再次拿起被放在一邊的方塊玩具,這次,柚木司像是掌握到了什麼訣竅一般,快速地轉動著手上的立方體。
  「畢竟是八幡樓的第一藝妓,肯定很多人盼著這一天。」
  柚木司的話讓普回想起了,一個月前,田中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肯定一堆年輕孩子等著搶吧?喔,或是一些喜歡這類的老傢伙。
  一想到少女原來是處於如此危急的處境中,柚木普忍不住加快了呼吸,心臟像是被什麼人緊捏在手中,一抽一抽地疼——這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嗎?
  自己的身體即將被不明來歷、不知抱持什麼意圖的男人侵占,這樣的壓力對於一名年僅十六歲的少女來說終究是太過沉重,即便當事人絕口不提,可心底那一絲哀愁終究融入了少女的琴音,被柚木普聽了出來。
  回想起少女眼簾輕垂、低頭撫琴的姿態,安詳靜謐的模樣如同落入凡間的仙女,清淨且柔和。
  若重要的初夜如此輕意地被來路不明的男性奪走——甚至是透過骯髒的競標——這名少女還能保持這超脫塵俗的模樣嗎?答案想必是否定的吧。
  誰也不能保證在水揚日勝出的男子會對她做出怎樣的行為,究竟是粗暴地對待得來不易的藝妓、抑或是帶著柔情奪去了少女的初夜,這點沒有人能夠打包票。
  但柚木普可以,他可以保證自己在當晚絕對不會玷汙了八尋寧寧的清白。在青年心中,女孩的第一次就該獻給自己喜歡的人,而不是在金錢的銅臭味中淪為他人褻玩的籌碼。
  尤其這名女孩是自己在意的人。
  拉回玩膩了機巧玩具的柚木司,這次,柚木普的雙眼中不再有所動搖。「阿司,你能不能借我點錢?」